上午。
潯陽城,西城門。
戒備森嚴的城頭,正有一高一矮,兩道身影並立。
一起目送城樓下方,一支龐大森嚴的運佛首車隊,緩緩通過腳下的西城門橋洞。
目不轉睛的男女二人,男俊女靚。
男子身姿修長,束冠插着一隻冰白玉簪子,身穿一襲緋紅色五品官服,面色溫和平靜,籠袖站立。
少女一張天然狐兒臉,不施粉黛,卻精緻入瓷,點漆般的眸子,配合幼態少女冰冷板着的瓷臉,活像一隻擺在女兒家屋內的布娃玩偶。
再配上她這一件簡簡單單的素白宮裝長裙,腰繫着的橘紅色香囊……更有這種精緻布偶娃娃的既視感了。
特別是上午的金黃陽光打在少女的臉頰上,細膩到微小的絨毛可見,長睫一扇一扇的。
至少在歐陽戎眼裡是這樣的既視感。
但其它接觸她的大多數人,是不敢正眼打量這麼仔細的。
因爲這冰冷冷宮裝少女是陛下身邊最受恩寵的彩裳女史,而且一看就不好相處,周身自帶氣氛下降三度的冰山氣場。
不過此刻,有藍衣捕頭小跑登上城門,遞了一份紙張,給城頭處並肩而立曬太陽的二人。
寂靜被打破。
歐陽戎接過佈告紙稿,先垂目瀏覽了一遍,遞給容真。
後者蹙眉看完。
“這會不會有點不太好。”
她冰冷麪色出奇的露出點猶豫,問道。
“有什麼不太好的?”
歐陽戎無所謂道。
“就是覺得有點……不太尊重死者,拋開個人喜惡不談,畢竟算是爲聖人與朝廷犧牲的忠烈……”
“容女史所言極是,死者爲大,但,生者更大,逝者已逝,生者如斯。”
“這……”容真漆眸掠過一絲遲疑之色。
“相信衛公子、林兄、王大人、沈副會長他們要是泉下有知,也會概然同意的,要是真能借此真兇落網,也不枉諸君犧牲這一點肖像名譽……容女史,你說是不是?”
“好……好吧,先張貼下去吧,魏王府、王冷然家,還有宋前輩那邊,本宮和監察院去知會一下。”
容真緩緩點頭,將這份佈告折迭起來。
“好。”
歐陽戎目露表揚之色,語氣感慨道:
“欸,想必魏王殿下他們得知後,一定會理解的,王爺們還是很以大局爲重的,嗯,宋副監正也是,今日星子湖那邊的靈堂拆的還挺快……”
容真不知道該說什麼,瞧了眼某人一臉誠懇的表情。
她手裡的佈告初稿上,是衛少奇、林誠、王冷然、沈炳強的畫像。
這份佈告初稿通過她與監察院審覈後,不久將會張貼在洪州以東、揚州以西的大半個江南,所有州縣的大街小巷、城門驛站的公告欄上……
與正在“火熱”通緝的以武亂禁的雲夢女君、天南江湖俠客們緊貼一起。
而且這份新出爐的通緝佈告位置,還是與兇名赫赫的雲夢大女君雪中燭並列,一起爭奪榜首頂流的曝光。
通緝者名爲,蝶戀花主人。
人頭,懸賞三千兩;線索,懸賞三百兩……喜提官府的反賊認證。
城樓上,沐陽吹風的歐陽戎悄悄點了個贊,除了帥臉沒上去,稍微可惜了外。
“這些肖像是誰畫的?還挺像的。”
容真好奇問。
歐陽戎嘴角扯了下:
“元長史,他對這四人熟悉,當仁不讓,親自捉筆摹繪。畫完後,他還對左右之人惆悵說,重睹遺容,又思念王刺史了。”
容真俏臉繃着,一針見血:
“是想王刺史在世時當甩手掌櫃、帶頭摸魚的好日子吧。”
歐陽戎恍然拍額:
“咦,有道理,這意思不就是哀怨我這一任太嚴厲了,好啊,你個元懷民,借古諷今,今晚正好一齊去潯陽石窟加班,三更再下值。”
“同意。”
她在風中頷首,壓住脣角。
二人三言兩語,商量好了迫害元懷民的日常任務,流暢切換到下一個。
“歐陽良翰,本宮總覺得此賊還在城內。”
“那也要按通緝佈告找,讓他無處藏身才是。”
歐陽戎豎起一根食指,慢條斯理,這小邏輯一套一套的:
“按你上次的新線索,此人學了方術士邪術,可以借用青銅面具,易容成他劍下死鬼的容貌,所以這幾張臉,包括已經讓人去畫的龍城衛少玄、柳子麟等人容貌,都可能是他示人的面目,得加以限制。”
“嗯。”
容真螓首輕點,旋即清亮眸子投向歐陽戎認真講述的側臉,某刻,輕聲說:
“還是你考慮周全,邏輯縝密,竟能如此涉身處地的站在此賊角度想,查漏補缺。
“還有,這次的通緝佈防,你也出了很大一份力,還派了經驗豐富的燕參軍一起輔助,果然效果斐然,而這些,原本應該是本宮和監察院的工作的……”
說到這裡,她偏過頭,移開閃爍的眸光,重新落在下方運送佛首的隊伍上,悄然問:
“歐陽良翰,你爲何如此關……關懷本宮?”
不二十四小時關懷,我怕你哪天帶人來抓我。
歐陽戎心裡嘀咕,面上卻一本正經,正氣凌然道:
“咱們不是手足同僚嗎?而且,當初收拾完星子坊殘局後,也答應了你,會繼續過問大佛倒塌和林兄兇殺案的事情,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容真餘光瞅着這位重諾千金的守正君子,過了一會兒,語氣幽幽:
“讓伱費心了……本還有點以爲,你是對本宮所求些什麼呢,心裡還有點不小的壓力……嗯,本宮不喜歡欠人情的。”
“所求什麼?”歐陽戎微愣。
“是啊,所求什麼呢……”她自語。
聽着聽着,歐陽戎發現容真語氣隱隱有一點惆悵起來,轉頭看去,發現她一張好看的側顏,正望向城下,垂眸呢喃:
“人都有私心的,就算是同僚……也不會無緣無故的好吧,你說是不是?”
“是……吧。”
歐陽戎側目,餘光打量她表情的同時,附和了句。
額,所求?求你忘了大孤山拿肚兜的事,欸,可惜忘不得……或者別魔怔追殺我了行不?什麼,不行?那你還說個屁啊……
他肚子裡一大堆槽點。
可惜說不得。
她忽而回頭問:“你是不是擔心這心中私慾,以咱們現有的同僚情誼,可能經受不住?不便開口?”
“啊,可……可能吧,不,不,沒啥私慾,我能有啥私慾。”
她追問:“你前面都說可能了,又改口什麼?”
“因爲……難以啓齒,好吧,算是私慾,不藏了,在下就是想容女史以後能幫在下在陛下面前,美言幾句。”
歐陽戎無奈開口,猶豫了下,繼續說:
“嗯,你是陛下身前的紅人,大夥誰不巴結你……既然容女史這麼說,在下也不矜持了,還望容女史勿笑。” 容真斬釘截鐵語氣:
“不,你不一樣,不是這樣的人,他們可能是這想法,但你不是,本宮能感受到。”
歐陽戎忍不住指了下自己臉龐:“在下有什麼不一樣……”
“你從不巴結,甚至之前還頂撞陛下,豈是貪圖名位之人,你莫糊弄我。”
歐陽戎發現這位女史大人的情緒好像愈發精神,不等他說完,陽光下,她仰起的小臉蛋似是煥發着一種難言的光彩,一字一句的說:
“其實,歐陽良翰……你若是有什麼所求的,可以說與本宮聽的,不用覺得不好意思,人皆有私慾,本宮理解,不會有……”
“有什麼?”歐陽戎下意識問。
她凝視面前這張俊朗臉龐,神色出奇的認真說:
“不會有嫌棄之情……與那種被親近之人瞞着某事某情的事後生氣……羞憤……本宮其實很好說話的,你不要……太過分就行。”
歐陽戎聽完,面露迷糊色,撓頭問:
“容女史這兩天是不是經歷了什麼,有人說什麼了?怎麼突然悲春傷秋了起來,以前話沒這麼多的……”
“沒什麼,你別多想。”她再度挪開目光,眼神清冷,語氣不耐煩道:“你回答問題就是了,別轉移話題。”
看着聲調高起來的她,歐陽戎想了想,小聲嘗試道:
“好吧,其實還真有那麼一個小小私慾。”
“什麼?你說,本宮聽。”
她立馬回頭,嚴厲表情迅速消失,目不轉睛的看着他。
歐陽戎:……
不過,說都說了,也不能收回……他指了指她腰間的橘紅色香囊:
“女史大人能不能不戴這個了?”
此言落下,城頭空氣有些寂靜,寂靜到讓人心發慌。
過了一會兒,歐陽戎小心翼翼問一動不動的宮裝少女:
“女史大人怎麼不說話了?”
容真面無表情:“就這個?”
歐陽戎聽到她語氣之中好像隱隱有點失望。
“這還不夠冒犯的?”他不解。
“哦,是夠冒犯的,你竟然還好意思和本宮提這事,呵。”
容真點了點頭。
歐陽戎發現,剛剛還一副很好說話語氣的容真,表情肉眼可見的冷了下來。
氣場也是。
大太陽底下,他身邊溫度似是降低了三度。
不等歐陽戎改口找補,容真冷笑一聲:
“上次欠條還你了還不夠,本宮就這點愛好,戴個香囊你也要管?你是本宮的何人,管這麼寬,怎麼,還是說,有人和你說,礙着她們眼了?”
“什麼礙眼,沒有……”歐陽戎矢口否認。
容真平靜說:“沒事,摘下來也不是不可以,你拿一物來換。”
“什麼東西換?”
她稍微仰起頭,清冷眸子直直盯着歐陽戎發冠上的一根冰白玉簪子。
他立即搖頭:“這個不行,是孃親遺物,有些講究的。”
容真垂眸:“那本宮的也不行,香囊也有講究。”
“什麼講究,這怎麼能一樣。”歐陽戎搖頭,來了個機靈,朝她伸手,正色討要:“這樣,你現在身上有什麼孃親遺物,也給我唄,換一換。”
容真先是安靜片刻,下意識的低下腦袋,似乎是瞅向胸口,下一霎那,她動作卡頓,一張狐兒臉“騰”地一下紅透,像是被頭頂的朝霞染紅。
歐陽戎頭一次見女史大人這副表情,沒由來的想起一句詩……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想得美!”
容真甩下一句,匆匆跑下樓。
歐陽戎關心的喊了聲:“容女史,茅廁往右邊走,進城樓,你那邊是下去的路。”
只見她的嬌小背影溜的更快了。
“不是身子不舒服?奇怪,難道說,是什麼不方便送人的遺物?”
歐陽戎好奇,少頃,臉色恢復平和,眼皮垂下,覆盤一遍:
“那下次還是別開這種玩笑了……不過她今天偏要說交心話,讓人說話難免大膽了點……”
約莫一盞茶後,護送佛首轉移的車隊,安全穿過西城門,歐陽戎與容真也歸隊,一齊護送佛首,前往潯陽石窟。
一路上,二人騎馬走在隊伍最前排,恍若不識對方,沒有眼神交集,剛剛城頭的對話,就像是沒發生一樣。
對於借用林誠畫像通緝一事,容真走去和宋嬤嬤講了講。
令歐陽戎感到點意外的是,這位副監正聽完,安靜不言,默認了。
宋嬤嬤突然看向了眼他:“陛下賞你的那串免死佛珠呢?”
“在寒舍供着。”歐陽戎客氣答。
“此乃陛下恩賜之物,怎可怠慢,速速取來,貼身攜帶。”
瞧了眼她,歐陽戎面色洽淡,派人回家取來,拿到手後,他手握佛珠把玩。
白眼老嫗看了眼,微微頷首,輕哼:“這也是爲你好。”
下午,東林大佛的佛首,安全護送到了潯陽石窟。
翌日,容真前來告訴,相應的通緝畫像已經全部派發了下去,送往各個州縣。
這天傍晚,歐陽戎下值,沒有立馬回到槐葉巷宅邸,彎腰上車,吩咐阿力:“去星子湖。”
“是,老爺。”
不多時,馬車路過了星子湖工地,藍黑車簾掀開一角,歐陽戎瞥了眼外面已經撤離了全部女官的星子湖工地。
監察院已將這裡正式交還給江州大堂,整座星子坊徹底放開了。
本來不會撤的這麼快,但容真等人知道歐陽戎還要處理王冷然的“爛攤子”,算是投桃報李。
歐陽戎的眸光落在了旁邊那座星子湖上,神色平和安詳,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自語:“好了,知道你急,先別急,吵死人了……”
瞥了眼周圍街道上還不少的人流,他坐姿紋絲不動,任由馬車駛過星子湖。
半路上,歐陽戎準備閉目養神,耳邊驀然響起一連串的木魚聲。
這陣木魚聲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而且還不是一種類型,起初是沉悶的木魚聲,後面又補上一陣清脆的木魚聲。
最後總體去看,漲與跌奇怪的平衡起來,嗯,還是小漲一點的,兩百多功德。
【功德:一千八百零九】
“奇怪,怎麼會有這麼大的波動,一下跌麻了,一下又漲麻了,是巧合還是說……是誰在念叨我……”
歐陽戎揉了一把困惑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