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皇城,一座暖殿內。
有一座屬於大周女皇的御書房,此刻正在進行一場臨時的御前會議。
御書房鋪有地暖的地磚上,還平鋪着一面明黃色的地毯。
被連夜召入宮中的朱紫公卿、親王公主們,站在這柔軟的地毯上,像陷入了泥潭一般,一個個紋絲不動,無人發出牢騷。
他們的眼神也是如此,凝聚在腳下的地毯上,除了某位玄黑蟒服中年人在王弟攙扶下的不時哽咽聲外,幾乎沒人發出任何聲響。
御書房內約莫十來人。
歐陽戎一臉熱情,攜帶女眷出門,迎接兩位公公。
臥榻老婦人聽完這份從江州傳來的火急奏摺,安靜了會兒,緩緩開口,卻是關心道:
“來人,搬個凳子給國老,國老年事已高,大半夜的入宮,操心國事,辛苦了。”
不過不說話,有時候就是某種態度,沈希聲趁機上前一步,抱拳道:
“魏王殿下這是什麼話,難道是隻爲衛少奇一人做主?陛下聖明,乃是國主,不僅會爲他,還會爲江州刺史王冷然、夏官靈臺郎林誠、還有西南前線戰死的將士們,乃至受苦受難、飽受戰火影響的江南與嶺南百姓們做主。
衛繼嗣有些沉默,欲要再提查案之事,卻被衛思行眼神制止了下來。
特別是昂首傲立的長樂公主,也垂目不語。
珠簾後方的衛氏女帝,沉默許久,輕笑了下,輕輕頷首……
送聖旨的宮人隊伍抵達了潯陽渡。
回府後,離輪突然召來一衆謀士,聚集暖閣。其中有臉色淡然的黑衣僧人,也有年邁垂老的大儒,還有目光炯炯的白衣公子。
“張公公、胡公公請。”一臉鄭重其事的邀請他們進府。
張譽與胡夫愣愣看着當他們面大飆演技的女眷們,眼角狠狠抽搐了下。
不過張譽想了想,覺得好歹也是一位正人君子,不至於沒有胸懷。
“神聖皇帝敕諭……江州司馬歐陽良翰,擔任司馬期間,在外恪盡職守,在內侍奉親長,有公行有孝名,盡責盡心,聖周以孝爲先……即日起,代理江州刺史,再授江南道督造左使職務,配合潯陽王府……欽此。”
是一份詩稿。
胖老頭坐在御凳上全程瞌目,眼下像是被驚醒,嘟囔一句:“國策不能停。”
等了沒多久,槐葉巷宅邸的門從內打開。
衆人頓時傻了眼,包括甄淑媛,低頭疑惑看着自己身子。不過在歐陽戎注視下,她立馬扶額欲倒,在有眼力見的薇睞攙扶下,退下休息。
“什麼,你說家中長輩身體不適,需要盡孝,繼續請辭?”老太監聽完,臉色一愣,脫口而出。
衆人前方的一卷珠簾後方,隱約有一道胳膊枕頭的臥榻老婦人剪影。
此刻,似是念詠完畢,沒人敢發聲,或投目看向前方這一卷珠簾。
除魏王、樑王外,衆人或側目,或頷首贊同。
狄夫子、沈希聲等人不做聲,也算默認。
“張前輩放心,咱家與歐陽司馬有些交情,上次的誤會,歐陽司馬不會放在心上的,前輩也是,大夥都既往不咎……”
“這不正好,我與王兄手足情深,他的檀郎先生,不就是本王的檀郎先生?”
少頃,空地上,張譽清了清嗓子,宣讀起了聖旨。
珠簾後方的龍袍老婦人不言,只是稍微換了個臥榻的姿勢。
傳旨太監還是上次歐陽戎死不奉詔事件中的內侍省傳旨太監張譽,還有中使胡夫也跟來看,是替陛下視察事故後的潯陽城,算是稍微監管下女官們的權力,以防萬一。
“相王殿下想的未免太簡單了,根據江州那邊傳回的消息,女史們初步查明,這次犯事者是天南江湖反對立佛的練氣士勢力,首犯乃雲夢劍澤,她們與那蝶戀花主人裡應外合,才配合的如此之好,繞過了重重戒備……這次事故的背後,八成還有反賊李正炎的影子!”
珠簾後方傳來臥榻老婦人的聲音:“諸位愛卿有何建議。”
“陛下,您可要爲少奇做主啊,少奇也是您看着長大的……”
一刻鐘後,珠簾內一位男裝的秉筆女官,攜帶一道新頒佈的聖旨小步退下,御前會議也散去。
衛繼嗣有些沉默,少頃,勉強點頭……
他孃的,不是你死兒子,白髮人送黑髮人,你他孃的當然大義凌然,滿嘴大局……衛繼嗣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
例行的反駁還是要有的。只見樑王衛思行上前一步,大義凜然道:
“陛下,包括江南、嶺南在內的所謂天南江湖,自從前朝開國起,便一直疏於管控,主要精力一直放在北方數道,特別是河北的管控……
珠簾後方那一位年邁女皇似是睜開了眼睛,平靜的目光投向一道哽咽身影,擺擺手:
“好了,別哭了,大半夜的,哭哭啼啼成何體統。”
相王離輪手握詩稿,臉色十分感興趣。
“眼下豈能陷入你一家一人之悲嗆,建議魏王殿下以大局爲重。”
胡夫咳嗽了聲,這道聖旨其實很有意思,升官的理由是恪盡職守外加孝順親長,可是歐陽戎一個江州司馬職務,有什麼恪盡職守的?認真摸魚算嗎?這次升官的理由,甚至連前不久大佛倒塌他臨危受命統籌江州的功勞都沒好意思提……
珠簾紋絲不動,女帝的表情同樣模糊,只有一道視線透過珠簾縫隙靜靜落在衛繼嗣身上,也不知道在思考什麼。
聖旨隊伍抵達之際,歐陽戎正在院子裡歇息。
老太監唸完,放下聖旨,微笑道:
“老臣不敢當,分內之事。”
“特別是那雲夢劍澤,一羣吳越遺民自居的雲夢女修,只認曾經腐朽的南國皇室,不知我聖周之榮輝,仗着天高皇帝遠,更是肆無忌憚,讓雲夢澤成了一處藏污納垢之地……以武犯禁之事屢犯,大逆不道。
不僅魏王樑王等人眼底冷笑不把他的主張當回事,務實些的狄夫子、沈希聲也沉默下來,只有長樂公主輕輕頷首,例行贊同兄長的仁心。
珠簾後的女帝微微頷首。
“沒事,有她在潯陽城,咱們衛氏不是沒人。”黑暗中,衛思行忽然開口。
沈希聲以理據爭:“冒顏犯上,乃直臣氣節,又是治國安邦之良材,有點孤傲性子很正常,況且後面不也聽話接受了陛下安排?陛下,放眼望去,朝野上下已經沒有比他更適合的人選了,東林大佛重建,非他莫屬。”
只見歐陽戎頷首,以嬸孃身體不適,需要侍奉盡孝爲由,拒絕了此旨。
半推半就下,狄夫子在女官搬來的凳子上坐下。
衛繼嗣,衛思行;
認真傾聽的歐陽戎點了點頭,沒有起身,而是言語了幾句。
“談正事。”她聲音聽不出波動。
……
“國老怎麼看?”珠簾後的女帝身影似是偏頭。
年邁垂老的大儒溫吞開口:“殿下,這位檀郎,與潯陽王一家關係極好。”
可是眼下繼續推行造像,只能用歐陽良翰,再用其他人,不管行不行,都是耽誤時間,沒有時間試錯了。
走出御書房,衛繼嗣臉色不滿,衛思行抄手前行。
沈希聲一臉正色道。
而且給歐陽戎授予高位後,沒有明說讓他繼續啓用潯陽石窟的大佛,而是讓他配合潯陽王離閒……潯陽王離閒作爲江南督造使,負責什麼的?當然是建造大佛……歐陽良翰上任後該幹嘛,已經很簡單了。
此案的真相已經不重要了,至少在這個層次的會議上不太重要,按照流程查案就行,反覆提反而顯得輕重不分,眼下最重要的是,利用它繼續推行天樞與大佛的建造方針不動搖。
不過也沒人意外,這位寬厚仁慈、無爲不爭的相王殿下,在造像一事上,一直是朝中的溫和保守派,主張並不極端,贏得了不少清名。
相王離輪第一時間笑呵呵反問,一衆謀士默然,年邁垂老的大儒失笑了下,“是也。”
“希望兩位公公能幫忙把微臣的難處之言帶到,就不打擾公公去王府那邊了。”
不過,眼下造像一事,已經進行到這裡,真正阻礙的聲音,早就被女帝衛昭掃平,這位相王殿下更像是例行勸勸,估計自己都不信能勸住。
衛繼嗣臉色不虞:“此子有抗旨拒詔的前科,怎能委以重任?”
“不過,檀郎先生,心裡裝的是社稷百姓,不是一家一人啊,此詩可知其抱負。他與潯陽王府親近,不也是因爲做縣令時,只有幫助王兄一家才能平步青雲、嶄露頭角嗎?”
剛下了船,胡夫就給張譽做起了心理輔導,不過後者表情還是有些緊張,當初死不奉詔那一日,他可是當衆駁斥了歐陽良翰,很不給他面子……現在陛下與諸公要重新啓用他,器重之意溢於言表,張譽再來宣旨,有些可別因爲他而受影響了。
衆人紛紛瞅視,表情有些古怪。
另一邊,相王離輪漫步走在出城的宮牆甬道上,臉色洽淡。江州在建的這尊東林大佛,暫時與相王府無關,因爲短期看……是魏王府與潯陽王府爭奪利益;長期看……魏王府也應該比相王府更急。
離輪詢問起了歐陽良翰的事情,不多時,那位臉色淡然的黑衣僧人,從袖中取出一物,遞了上來。
相王離輪,長樂公主;
狄夫子,沈希聲等等。
沈希聲當即走出隊列,拱手正色說:“陛下,大佛倒塌的追兇與定責暫且放在一邊,當務之急,是東林大佛的重建,不可再拖。”
“他年我若爲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是有做第二位狄夫子的志向嗎……”
此言一出,全場鴉雀無聲。
朝廷那邊,這是不好意思提前面貶他官、踢開他的事情,現在直接給歐陽良翰升官,又不好意思直說讓他繼續建造潯陽石窟,最好他能主動點,於是繞了個圈子,雙方面子上都好過。他或許對上次辭官之事有芥蒂,但是對於潯陽王的要求,當然不會拒絕,而且代理刺史的意思,不就是說,讓他幹好了再轉正,這是暗示獎勵……反正就是保護雙方的面子。
珠簾後方安靜了會兒,忽問:“國老覺得此子如何?”狄夫子沉默了會兒,突然從凳子上起身,鄭重行禮道:“陛下特意留下歐陽良翰,讓他在潯陽城擔任閒職作爲備選,其實是早就料到可能橫生變故,留他下來以防萬一。大佛倒塌後,能有歐陽良翰迅速暫代刺史職務處理攤子,這就是明證。陛下兩手準備,老臣歎爲觀止,既然陛下早已運籌帷幄,何須再問老臣呢。”
沈希聲搶先一步答:
“而這次在江州建立大佛,她們反應如此激烈,不正好證明她們怕了?建造四方佛像,乃是司天監的主張方案,現在看,效果極好,敵人越怕,越是正確,所以越是眼下這個時刻,越不能退縮,應當繼續!”
看見歐陽戎態度好,張譽與胡夫對視了一眼,都鬆了口氣,張譽頓時露出一絲笑,對面前的歐陽戎都看順眼不少,只覺得這個年輕人很有前途,以前他確實語氣不太好,以後得改。
元旦假期,潯陽城內的不少人都放鬆下來。
之所以今日站出來,勸阻幾句,除了給衛氏雙王上上眼藥,挑逗挑逗他們外。還因爲,由歐陽良翰與潯陽王府一脈主持造像,總體上是比魏王府完全得勢要好。最後,其實還有一個私人原因……他最近對歐陽良翰十分感興趣。
“王爺英明。”目光炯炯的白衣公子忽道。
離輪嘆息四顧,少頃,對詩稿愛不釋手,眼露光彩道:
“所以同理呀,像這樣的王霸之才皆會擇木而棲,你們說是不是?”
“歐陽大人請接旨吧,晚飯老身就不留了,現在還要去潯陽王府,繼續宣旨,下次有機會再吃,歐陽大人有心了。”
此名一出,御書房內寂靜了會兒,衆人表情不一,有些精彩。
臥榻前方,還有一位年輕的男裝女官站立,展開一份奏摺清脆念詠。
胡夫也走上前,與臉色溫和的歐陽戎寒暄起來。
一衆女眷聞言,滿眼歡欣雀躍,準備跟隨男主人跪拜。
可惜不等他反駁,年邁女帝已經發話。
“根據容真女史的參謀,再結合江州的具體情況,眼下最便捷的路子,就是重新繼續啓用潯陽石窟的那尊半成品大佛。
“我聖周沿襲前朝思路,雖然精益,卻還是被其稍許影響,對南方所謂江湖的控制薄弱,鞭長莫及。
相王離輪上前一步,輕嘆了下,眼神憂慮,抱拳道:
“母皇,當下西南最主要之事,乃是李正炎叛亂,需集中精力,平息戰亂,江州立佛之事,可否稍微寬後,等戰亂平息再說。”
衛繼嗣今日玄黑蟒服下,又重新穿上了一身粗麻白色孝服,此刻,他擡頭,一臉悲慼道:
“在星子坊大佛倒塌後,容女史與宋嬤嬤也第一時間前去將潯陽石窟,將其保護起來。而目前最瞭解這尊大佛,能立即上馬動工的,只有現任江州司馬歐陽良翰。”
歐陽戎一臉歉意,畢恭畢敬的把頭皮發麻的他們送去了潯陽渡,十分體貼的目送他們開船回去。
江面呼嘯的冷風中,尚在懵逼的張譽與胡夫頓時打了個寒顫,對視一眼,兩副愁眉苦臉,這……這怎麼回去交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