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你執政江州,可有遇到什麼不滿意的?”
“沒有。大夥挺熱情的。”
“那本宮可有做的不對的地方?本宮這幾日是找你少了些,不過本宮沒有偷閒,也沒有忽視你那邊,一直在宋前輩那兒,幫你講話,疏解勸導……”
“嗯,感受的到,容女史也很配合在下的工作,雖然在下一直覺得,宋副監正那邊……挺浪費時間的,但容女史的好意,在下心領了。”
沈炳強靈堂外,歐陽戎經過容真身邊,朝門口走去,容真擡腳跟了上去。
二人一前一後,一高一矮,一路言語。
在別人面前大多數時候板臉保持冰冷冷狀態的容真,並不知道,此刻自己在歐陽戎身邊時,下意識的摘下了生人勿進的面具。
那一對秀眉微微蹙起,一張青澀幼美的芙蓉小臉,猶帶些許的憔悴疲憊。也只有在他面前露出這一面了。
她疑惑不解問:
“那你爲何要掛印而去?”
歐陽戎忽而停步,先是看了眼靈堂那邊,沒有什麼白孝服身影追來訛人,他回過頭說:
“容女史忘記那天夜裡,在下答應出手時的約定了?”
“什麼約定。”她抿嘴,偏開些目光。
“在下本職只是一位小小司馬,謹遵當初陛下與諸公的安排,不妨礙朝廷的造像大事。
“這一點,在下不敢忘。前幾日可以說是事急從權,但現在潯陽城局勢已然穩定,眼瞅着步入正軌。
“接下來的事務,元長史與容女史可以處理好,不需要在下了。
“這也是當初咱們約定好的。”
歐陽戎語氣溫和,絲毫沒有抱怨生氣之意,就像是在和容真嘮家常小事一樣。
“你難道是怕有不長眼的人,說你戀位不走?覺得名不正言不順?可現在城中無人不服你呀,有誰異議,哪裡讓伱不舒服,你可以與本宮說道……”
容真一本正經問。
“真不是,也沒聽到什麼異議,沒什麼不舒服的地方。”他語氣無奈。
她搖頭:“不行。”
“不行什麼?”
“你還有事情沒做完,按照約定,還不能走。”
“什麼事沒做完?”歐陽戎好奇問。
容真擡頭看了眼他,輕聲說:“東林大佛的事情,這……不是你一直想做的嗎,現在就有機會。”
歐陽戎聞言,似是認真考慮了下此言,旋即一臉認真道:
“可在下沒記錯的話,此事是歸江南督造副使們管,例如林副右使,在下只是個江州司馬。
“用潯陽城裡那些悲春傷秋的被貶官員們話說,此職是奉旨摸魚……奉旨遊山玩水,最好寄情匡廬,飲酒長嘯,別再去摻和朝政了,自討苦吃,有道是不可高聲語,恐驚天上人……在下覺得有道理。”
“可現在情況不同,形勢嚴峻……”
“什麼不同?不挺好的嗎,陛下英明神武,諸賢王輔佐朝政,諸位女史殫精竭慮,上下一心,共爲社稷計也……一片欣欣向榮、生機勃勃的景象。
“哪裡形勢嚴峻了,女史大人不要亂說,況且,就算稍微存在那麼一點點問題,也問題不大,陛下與諸公自能解決。
“在下小小司馬,還是不要妄議朝政,這幾日算是承蒙容女史與諸君擡舉,暫代了刺史職權,可江州刺史也不管東林大佛啊,不在職權範圍內。
“所以按照約定,在下還有何事沒做完?”
歐陽戎臉色誠懇的請教。
容真被說的啞然無言。
只能怔怔看着他表情。
歐陽戎又開口:
“其實前幾日,宋副監發牢騷時,有句話說的倒是沒錯,在下也很認可,那就是……在下確實要看清自己位置,別多管閒事,有些事在下承擔不起。”
容真沉默了會兒,忽然問:
“若是朝廷重新啓用你呢?接不接旨?繼續奉命造像?”
歐陽戎不答,她又壓低嗓音告訴:
“歐陽良翰,現在星子坊大佛已被反賊毀去,本宮思來想去,眼下朝廷最好的策略,是重新啓用潯陽石窟那尊被擱置的無首大佛。
“配合上星子湖工地那邊外觀破損、正在修繕的佛首,咱們可以很快重新啓動……此策,本宮已經上報聖人。”
“容女史想的還挺好。”
歐陽戎笑了下,轉頭看了眼鵝毛大雪的天氣:
“是挺好,要是放在從前,在下指定激情澎湃,可惜現在,閒散慣了啊……
“先等過了冬再說吧,歲寒大雪,萬事休提,還有,陛下他們也不一定啓用潯陽石窟的大佛,畢竟一個延期的玩意兒,之前也說拋就拋。”他搖了搖頭。
“況且,就算啓用又如何,也不一定選在下嘛,朝廷某些人眼中,在下就是一塊又臭又硬的石頭,並不討喜,朝中比在下聽話的一大堆呢,再來一個林誠唄,看能不能再出個類似星子坊造像的極好主意,爲陛下分憂。”
容真秀眉聚隴一處:
“現在沒誰比你更瞭解潯陽石窟了,至於其它的主意,更來不及,神仙來了,也出不了比潯陽石窟更好之策,本宮已把情況如實上報……”
歐陽輕笑,搖了搖頭,往前走去:
“容女史這話說的,還非在下不可了是吧?不知道的,還以爲在下得益最大呢,幸虧那天上午在下在潯陽樓醉生夢死,不然某口鍋這不就來了嗎,呵,說不得,即使如此,最近容女史周遭的耳邊風也沒少吹。”
“歐陽良翰,你什麼意思?”
容真臉色頓時不高興起來,停下腳步,語氣出奇冰冷的問:
“你是覺得,本宮是懷疑你,現在請你留下幫忙,也是在一直試探考驗你?你若接下了,就對你愈發懷疑?”
“沒,只是玩笑。”
“以後休提這種玩笑。”
容真酥胸起伏了好一陣,才微微勻了氣,輕聲說:
“本宮承認,那蝶戀花主人可能是個傳奇執劍人胚子,百年難得一遇,可是他所作所爲,依舊是一個卑鄙無恥、好色成性的淫賊。
“歐陽良翰,你與他不同,你是君子,這等卑鄙無恥之徒,你不會與他爲伍,也容不得他,更別說是他了。”
歐陽戎嘀咕:“卑鄙無恥、好色成性……”
容真聲音驀而平靜下來,右手擺弄腰間香囊,低語:
“此前肚……肚兜之事,你知曉一點,本宮算是被間接污了清白,那天黃萱家院裡,他當衆取出肚兜示衆,極盡噁心之能事,羞辱本宮清白……雖然最後目睹之人,都已死了,但……”
宮裝少女嗓音悵然若失,同時一雙漆眸一直盯着白衣青年認真傾聽的臉龐,似是擔憂在他臉上出現某種讓她難受的細微表情。歐陽戎臉色未變,只是咳嗽了下:“是知道點,不過後來,此物在下撿過,有過觸碰,不也是不妥嗎……”
“不一樣,你是君子,你不僅第一時間交給了女眷,且看也沒細看,就第一時間還回……說起來很羞恥,本宮不想討論私密肚兜之事,這是讓本宮很難受的記憶……但事實卻是如此,本宮一直很感激你那日君子之舉,特別是與那蝶戀花淫賊比,簡直雲泥之別,愈發襯托你之高潔。”
一直平穩的聲線有些波動,也不知道是因爲羞恥,還是因爲憤怒,亦或兩者皆有,她原本冷若冰霜的臉頰,已經紅透。
歐陽戎欲言又止,很想問,你怎麼確定我沒看的。雖然確實沒看。
容真突然問:“歐陽良翰,你是不是一直因爲蝶戀花主人的事情,有些看低本宮?”
“啊,沒……沒有的事。”
“你那小師妹知不知道這件事?”
“不知道。”
“好,必須爲本宮保密。”
“這肯定。”
她追問:“那你恨不恨蝶戀花主人?”
“恨……恨吧。”
“好,此賊,本宮必殺之,你若……你若也生氣,更要幫本宮了,爲何要掛印走人,是不是不在意。”
歐陽戎無奈,想了想,開口說:
“這樣吧,查案之事,可以再找我商量,但此番掛印,勿要再談,本就是臨時頂上去的,哪有一直賴着的道理,還是先等朝廷那邊的安排吧。”
“好,那就等朝廷旨意,你再歇息幾日。”容真鬆了口風。
“謝容女史理解。”
終於穩住了鍥而不捨的容真,他換了個話題:
“今日還有時間,咱們乾點正事吧,對了,林誠的靈堂設哪了,有家眷來嗎?咱們要不要去慰問一下。”
“只有宋前輩在。”
“那還是算了,不去了。”
容真看了眼他,語氣有些莫名:“林誠之父,是宋前輩的一位故人,宋前輩算是一直將他視作子侄照顧,所以格外上心,這次算是白髮人送黑髮人。”
“原來如此,但在下安慰不了,還是交給容女史吧。”
“你若答應,再掌印幾天,本宮可破例介紹一位老樂師給你認識……”
“再說吧,告辭了。”
“你這是要去哪?”
歐陽戎從袖中掏出一副門神貼聯,揚起手,擺了擺,他走在雪地裡,頭不回的道:
“去貼門神咯,秦老爺子親自畫的,回去就帶嬸孃、薇睞她們一起貼在門口……怎麼樣,羨慕吧?”
容真不言,默默目送這道“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的背影遠去。
片刻,才輕聲答:“羨慕……她們。”
……
一座冷冷清清的靈堂,立在星子湖工地上。
容真走進靈堂,只見靈堂內,有一位白眼老嫗孤零零站着,前方是林誠的靈牌。
她一臉失神的返回,宋嬤嬤回頭立即問:
“怎麼樣,老朽就說歐陽良翰是在做戲吧,要走就走,慢吞吞的再幹一天作何,聽人說,他還跑去安慰受害人各家,哪裡是要掛印而去的樣子,不就是等着咱們主動規勸?趁機繼續收下刺史印?也就你這丫頭真信了,火急火燎跑過去。”
容真不言,袖裡掏出一枚小巧印章丟擲桌上,印章與桌面碰撞發出“咯噔”一聲。
宋嬤嬤聲音戛然而止,側目盯着此印,表情依舊有些不相信的道:
“此子好能裝……”
容真冰冷冷打斷了她:“現在好了,他真辭了,現在大佛之事徹底無人幹了……都這時候了,宋前輩還一直在晚輩面前詆譭歐陽良翰,縱觀他,一直都沒說什麼宋前輩壞話,有些事,真是高下立判……
“宋前輩,陛下那邊你自己交代去吧。”
容真丟下一言,甩袖走人。
只留下宋嬤嬤,孤零零的站在牌位前,臉色十分難看。
……
告別容真,歐陽戎帶着門神對聯,沒有立馬回槐葉巷宅邸,
繞過一條街道,他轉身走進巷子裡,巷子內正停泊有一輛豪華馬車。歐陽戎徑直上車,車內,謝令姜、燕六郎正在靜靜等待。
“大師兄,今日當真是最後一天?”謝令姜關心問。
歐陽戎不答,轉頭吩咐起燕六郎,讓他過幾日請示元長史,將西城門再修繕一次……
謝令姜若有所思看着明明掛印離去、卻縝密佈置的他。
交代完畢,恢復江州司馬清閒的歐陽戎,拍了拍手上灰,回過頭,輕聲問:
“小師妹,那枚官印重要嗎?”
“江州刺史算是一方大員了,大師兄都快與蘇姑父的揚州刺史平級了,應該算是本朝最年輕的一位刺史,姑姑要是知道了,也不知作何感想。”她脣角露出一絲笑意,有些期待起那個場景。
歐陽戎卻臉色平靜,轉頭北望洛陽方向,輕聲道:
“不,你沒理解我的意思。目睹了林誠之事,知道了這位聖人可以一人之心奪千萬人之心,小師妹難道還沒看出來嗎?
“官職大小,一點也不重要,頭上有這樣一位聖人在,你官至政事堂相公,也能被一擼到底,而若是她需要,你即使昨日賤如乞丐,今日亦可高升九卿……
“這位聖人深懂權力運作的方式,緊緊把握着最高權柄,從改幹爲周後,舊體制破碎,整個新朝的體制其實都是圍繞着她建立的。
“所以在大周朝,官職重要嗎?不重要,重要的……是讓她需要啊。”
謝令姜、燕六郎不由側目,發現這位白衣青年眼神有些幽深。
日子轉瞬即逝,就在江州上下因爲某人的掛印去職、激流勇退而依依不捨之際。
幾千裡外的神都洛陽上空,那一陣從北邙山方向飄來的黑雲,正徐徐壓覆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