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秋風瑟瑟。
書齋內有四隻瑞獸暖爐,分佈在四角,使整個書齋溫暖如春。
離閒一家人間的氣氛,亦是其樂融融。
原因,自然是即將到來的洛陽聖旨。
趁着歐陽戎安靜喝茶,離閒又將密信上的消息仔細講了講。
女帝衛昭已經下令,離閒依舊爲江南督造使,督造東林大佛。
江州長史歐陽戎依舊擔任離閒副手。
而且還加封給他一個江南督造左副使的官職,繼續全權“輔佐”離閒,建造星子坊的新東林大佛。
至於林誠,加封爲江南督造右副使,一起協助新東林大佛的建造。
所以,除去名義上的江南督造使離閒,真正主事的是歐陽戎與林誠。
但是在大周朝,左比右大,因此林誠又比歐陽戎低上一頭。
屬於歐陽戎的副手。
此外,容真繼續作爲監察使,保證女帝命令的貫徹。
這一番安排下來。
也難怪離閒剛剛語氣欣慰慶幸。
確實說的沒錯,潯陽城內的權力結構幾乎沒有挪動,除了一個橫插進來、幾乎無足輕重的副使林誠外。
年初以來,歐陽戎與離閒就是靠着這一套組合拳,架空王冷然的刺史權力的。
當然,硬要說,林誠的上書對東林大佛產生了什麼影響,肯定還是有的。
那位衛氏女帝還是青睞了林誠的“完美方案”。
不過,又盡力不去破壞潯陽城內的權力結構。
算是一個折中方案。
離閒等人看樣子皆無異議。
歐陽戎環視一圈書齋,目光從離閒、韋眉等人臉龐上一一掃過。
他沒有說話。
亦無任何表態之舉。
原本緩和輕鬆的屋內氣氛,頓時寂靜下來。
離閒一家子全部失聲,一旁的順伯小心翼翼打量起自家主子與歐陽公子之間的奇怪氛圍。
離閒溫和問道:
“檀郎有什麼……要說的嗎?”
歐陽戎搖搖頭,站起身:
“我知道了,辛苦王爺和洛陽那邊的人了。”
歐陽戎又轉頭朝欲言又止的謝令姜道:
“老師他也辛苦了。”
說完,就走向大門。
“檀郎。”
離閒不由喊住。
“王爺還有何事交代?”
離閒尷尬笑道:
“既然如此,那後日迎接洛陽使者……檀郎也要到場下,畢竟有聖旨宣佈。”
歐陽戎安靜了會兒,頷首離去。
看着他修長身影消失在長廊拐角處,書齋內的衆人出奇寂靜。
離閒一直掛在臉上的喜慶笑容緩緩收斂。
韋眉也臉色嚴肅起來,伸手握住離閒有些冰涼的手掌。
一直沒說話、坐在角落裡手捂一隻眼睛的離大郎轉頭,單眼望向離裹兒:
“阿妹,咱們照你說的緩和氣氛,好像沒啥用,檀郎看樣子還是不開心,他這狀態讓我瘮得慌,上次見還是龍城那會兒。”
不久前還表現的無比樂觀的離閒與韋眉皆轉頭,望向出主意的離裹兒。
謝令姜抿嘴道:
“我就說大師兄不吃這套,自我安慰沒有用的,大師兄最重實際,一個江南督造左副使的官職,在大師兄眼裡狗屁不是。”
離閒揉了揉眉心:
“那還能怎麼辦,母皇那邊對咱們的態度至少不差,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可千萬別出現裹兒上次說的那種情況……賢侄女,檀郎那邊,你得好好撫慰,欸,本王和眉娘說話好像也不管用……”
謝令姜搖頭:“盡力,但其實,大師兄最不需要的就是安慰。”
衆人一時間,唉聲嘆氣起來。
離裹兒與韋眉幾乎同時轉頭,叮囑離大郎:
“你也過去,好好勸勸。”
“好。”
離大郎搗頭如蒜……
翌日。
休沐日結束,歐陽戎照常出門上值。
路過東市時,又讓阿力停馬,問了問東市的豬肉價格。
等來到江州大堂,他遇到了多日不見的林誠,正站在王冷然身邊。
二人空中對視一眼。
林誠不忘給歐陽戎打一聲招呼,後者沒理,徑自經過其身旁,林誠面色不變。
此人的再次出現,已經能說明很多事情了。
很快一天過去,下午快要下值的時候,路過吏舍的歐陽戎,明顯感覺到了江州大堂各級官吏們,開始交頭接耳起來。
燕六郎臉色凝重,前來稟告一些消息。
果然,不知是從何處傳出,一些關於女帝心意扭轉、東林大佛即將換址重建的小道消息正在飛速流傳開來。
不少官吏私下熱議,搞的一時間人心惶惶,有人凝重、有人看熱鬧、也有人作壁上觀。
歐陽戎默然走出大門,下值回家。
在路上遇到了離大郎。
“檀郎下值了?走走走,咱們去雲水閣喝杯茶去。”
“還去雲水閣喝茶呢?”
歐陽戎轉頭反問。
不等離大郎開口,他又輕聲問:
“你眼睛這是怎麼了?”
離大郎有些不好意思的捂住青一圈、紫一圈的右眼,用力咳嗽,不過聳拉的烏黑眼皮掩蓋不住曾經受到過的暴擊。
“檀郎別問了,摔跤,不小心摔跤的。”
歐陽戎沉默了會兒,抿嘴說:“活該,以後還去不去星子坊粥棚?”
“……”
離大郎一陣尷尬。
不過能被好友打趣,特別眼下這節骨眼上,他也毫不芥蒂,甚至欣喜若狂。
“檀郎,父王讓我問下,明日去迎接洛陽使者的事情,咱們要不早上一起在王府那邊集合……”
歐陽戎不置可否。
離大郎講了好一會兒,快要在槐葉巷下車的時候,歐陽戎纔在離大郎眼巴巴的視線下輕輕頷首。
“好。” 下車之前,他又丟下一句:“取冰窖的冰塊,敷下眼睛。”
“哦哦。”
離大郎張望着他離去的背影,微微鬆了口氣。
……
是夜。
歐陽戎和衣入睡。
秋風吹打窗戶,某刻,牀榻上的他懷抱被褥,直起身子,在黑暗中左右望了望。
少頃,歐陽戎穿衣出門。
他趁着夜色,連夜出城。
五更時分,歐陽戎來到了雙峰尖的潯陽石窟。
卻看見大佛腳下的營地裡,依舊熱火朝天。
工人們正在建造懸崖峭壁上的石雕大佛。
潯陽石窟這裡,已經有一的流程了,不需要歐陽戎一直盯着,不過大半夜也不需要幹活,一般都是休息,還沒到動工的早上。
歐陽戎看到其中剛好有一道數字的身影。
歐陽戎喊住了黃飛虹與他的工人同伴們:
“黃大哥,這裡很重嗎,怎麼大晚上的不讓回去睡覺?”
他皺眉,準備追責負責今夜的工頭。
黃飛虹焦急擺手:
“公子,是我們主動想加班加點的。”
“爲何?”
黃飛虹臉色爲難道:
“公子,這兩日俺們聽說……聽說朝廷可能取消潯陽石窟這邊的營造,俺們擔心,是不是此前公子給俺們的待遇太好了,朝廷虧本,而且咱們好像還延期來自,沒法如期完成,若是這樣,難怪朝廷相公們沒幾年都要換一次地方……俺們想着,能不能加把勁,早點建好……”
周圍一些勞工皆低下頭。
歐陽戎沉默了。
黃飛虹似是察覺到些什麼,小心翼翼問:
“公子,所以這些消息都是真的對不對?”
歐陽戎不說話,走上前,給他們搭了把手,一起埋頭搬運石料。
黃飛虹等人受寵若驚。
見他一言不發、埋頭幫忙的舉措,也不再多問。
時間接近拂曉,休息時分,歐陽戎準備告辭離開營地,黃飛虹遞上一隻水袋。
歐陽戎飲了口水,突然笑着道:
“其實換個地方造像也沒啥大不了的,咱們一起過去,如何,現在有的,去那裡也有,不會少的。”
“真的嗎?!”
黃飛虹驚喜追問:“那還是公子主持嗎?”
“算是吧。”
“算是?那……”黃飛虹旋即好奇問:“那……朝廷是想換到哪裡去?”
歐陽戎移開了視線,仰頭望向即將被朝廷廢棄的石雕大佛,抿嘴說:
“可能是星子坊承天寺附近。”
黃飛虹好奇神色漸漸轉爲皺眉不解:
“怎麼是建在城裡?記得公子飯桌上和俺說過,當初就是爲了不影響潯陽民生,纔開闢能順帶治水的雙峰尖……現在又建回星子坊,那麼擠,能裝得下嗎,豈不是要拆民舍了,等等,難怪昨日俺又看到那個裴夫人在星子坊笑面走動……公子知道此事嗎?”
“我……”
不等歐陽戎開口,黃飛虹臉色浮現憤慨之色,語氣激動難忍:
“公子當然知道,公子怎麼可能比俺還晚知道,公子是不是也不想遷址,也是被迫的,但、但是想給俺們繼續爭取福利,讓俺們不被新長官裁員失業?”
歐陽戎萬萬沒料到黃飛虹如此粗中有細,一連串的話語,令他不知如何做答。
“公子,其他人俺做不了主,但俺是不去的!”
歐陽戎看見,面前這位只會吃飯睡覺幹苦力的絡腮鬍大漢臉色出奇的正經認真:
“歐陽公子,你知道當初我們父女二人被裴夫人請去潯陽樓準備當衆敬酒架住你、小萱拒絕的時候,是怎麼對俺說的嗎?”
“她說了什麼?”他怔問。
“小萱說,咱們的幸福不能建立在別人的苦難上面,俺要是答應了裴夫人的條件,她會看不起俺一輩子。所以俺們推拒了裴夫人送的豪宅,哪怕再來一遍也是如此。”
說完此言,黃飛鴻低頭抹了把泛紅眼角,匆匆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來:
“這是小萱昨日寄來的,應該是誠懇請教您一些關於讀書的事……公子,小萱最仰慕你了。”
黃飛虹說完,轉身離去。
留下歐陽戎手握信封,靜立原地,直至天際一束金光劃破黑幕,他方纔低頭,看向信封上娟秀倔強的字跡……
清晨。
天光放亮,歐陽戎騎馬返回了潯陽城。
他發現今日是一個秋高氣爽的好天氣。
天空竊藍。
《爾雅·釋鳥》有曰:秋扈,竊藍。
也就是秋天晴空的那一點藍,與灰黃不剩一絲綠意亮色的深秋大地,形成鮮明對比,瞬間便勾畫出了秋陽杲杲晴空萬里的韻致。
也正因爲,當大地陷入灰暗荒蕪的境地,天地間的這一點藍是如此的讓人印象深刻、心生一些慨然,才被古時賢人記載《爾雅》上。
歐陽戎騎在馬上,目光從頭頂的竊藍上收回,他返回槐葉巷,準備換官服。
“檀郎怎麼纔回來!昨晚跑哪去了。”
槐葉巷宅邸,焦急等待的離大郎驚喜喊道,立馬上前,拉着他就要出門,去往潯陽渡口。
“檀郎,洛陽使者快來了,父王他們先過去了,讓檀郎快點過去迎接。
“聽胡公公說,這次出使宣詔的是一位資歷很高的老宦官,脾氣好像不太好,咱們最好不要遲到,今日好多人都在場,不敢怠慢……”
“好,先等下。”
歐陽戎點點頭,先回了一趟書房。
他從懷中掏出一份揉的皺巴巴、卻始終沒有拆封查看的少女來信,壓在枕頭下面。
緊接着換上了整齊的緋紅色官服,轉身出門。
剛登上馬車,歐陽戎主動開口問:
“是不是你阿妹讓伱過來的,過來勸我別衝動?”
離大郎撓撓頭,不好意思道:“阿妹叮囑我轉告,讓檀郎冷靜……”
“我知道了。”
歐陽戎用力點頭。
眼下一大早他脫離了往日走神狀態、主動搭話的行爲,讓離大郎高興起來,至少沒有前幾日那種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發的詭異平靜了。
這時,歐陽戎伸手,拍了拍離大郎的肩膀:
“大郎後面別跟着我了,你等下回去好好盯住王爺,別讓他衝動做傻事,知道嗎?”
離大郎一愣:“啊?”
甚是不解,不等多問,馬車已經抵達。
歐陽戎與離大郎一起走下馬車,來到了熱鬧非凡、人滿爲患的潯陽渡。
潯陽王離閒、彩裳女史容真、中使胡夫、謝令姜、燕六郎;
還有林誠、王冷然、衛少奇的馬車等等等等……全都出現在這處繁華渡口。
半個時辰後,歐陽戎頂着一片秋日十分難得的竊藍天空,當着渡口所有人的面,對正倨傲唸完女帝旨意、低垂眼瞼等待他跪地謝恩接旨的蒼髮宦官平靜說:
“謝主隆恩,臣,死不奉詔。”
整座潯陽渡瞬間陷入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