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蕭瑟。
加上路邊被露水打溼的植被,這個深秋的清晨有些冷。
歐陽戎又披上了那件狐白裘披肩。
早上出門的時候,甄淑媛和葉薇睞她們還叮囑了一些禦寒小事項,不過他全程走神,都沒有聽到。
歐陽戎籠袖走在落滿秋葉的長廊上。
潯陽王府內通往潯陽王書齋的這條路,他今年已經走了千百遍,閉着眼睛都可以到達。
“明府……”
正喝茶喘息的燕六郎,立馬反應過來,杯中茶水因顛簸漏了點:
“哦哦,還有裴十三娘他們,這一批揚州奸商還在城裡,不過有些奇怪,昨日還聽說他們這兩天要走人,遠離江州,可今日卑職去潯陽渡那邊問了下同僚,好像不見他們有在準備返回揚州的客船……明府,卑職明後兩日再去看看,看這些奸商到底有何貓膩……”
“不過以防萬一,本王已經寫信給京城那邊,託人知會了相王和長樂,讓他們幫忙照看着點,防止小人御前詆譭檀郎,影響了造像之事。”
“林誠應該是吃準了這個,現在潯陽城裡,也找不到他的人影,不知道躲哪裡去了。昨日上午會議之後,最後一次有人看見他,是見他進了刺史府。”
“不是這樣的。”離裹兒搖了搖頭,俏臉有些凝重道:
聽到歐陽戎腳步,除了受限禮儀、不方便的離閒,其他人全都上前迎接。
韋眉蹙眉:“檀郎,林誠昨日那份遷址星子坊的方案摺子,到底具體提了什麼,你如此反對。”
“退很好理解,等着咱們點頭,與他媾和,妥協遷址……他其實就是是吃準了歐陽良翰的性子,知道他絕不會妥協的,這纔是誅心之處。反正就是不能歐陽良翰好過,要讓他必須捨棄一些東西,對他而言,最好的結果……是讓歐陽良翰與朝廷起衝突,自毀前程。”
反正現在,未來潛邸“潯陽舊人”的身份,他肯定是能算的上了。
“稟……稟告王爺,卑……卑職……”
距離昨日歐陽戎和林誠分道揚鑣、不歡而散,已經過去了一晝夜,不少事情已經開始發酵。
離裹兒輕聲:“怕就怕祖母知道了,她也不在意。”
“大郎怎麼不說話?”
“肯定有私下接觸!這批奸商,狼狽爲奸,同流合污!”
離裹兒撇嘴,開始告狀。
“還有呢,讓你去盯的另一件事呢。”
燕六郎臉龐有些漲紅起來。
這時,離閒像是想起什麼,拍腦袋道:
“對了,何不去走一走秦老將軍那邊的路子,嗯,要不讓大郎去去求一求小娘子那邊,上次延期之事,咱們沒有好意思求,人情正好現在用,秦老將軍的威信還是很高的,話語權重……”
少頃,歐陽戎帶着燕六郎來到了一座普普通通的書齋前。
離大郎也一臉敬佩的看向歐陽戎,袖子下面朝他悄悄豎起大拇指。
“衛少奇,王冷然!”離裹兒聽到這裡,脆聲喊出兩個名字。
歐陽戎長吐一口氣,擺手叮囑:
“不用去看碼頭船隻這麼麻煩了,你去星子坊打探下,看他們賣房的動作停沒停,另外,看他們有沒有轉頭繼續收購星子坊舊宅,有的話第一時間稟告。”
“聽檀郎的。”
燕六郎還是第一次過來,他知道,能來到這兒,代表着真正成爲了潯陽王府的心腹親信。
“沒事,小燕慢些說。”
書齋內頓時噤聲。
“若按他的方法來,要拆除星子坊承天寺周圍的所有民舍,雖然聽起來不算太多,只是星子坊諸多民舍中的一小部分,但是賬不是這麼算的,因爲即使不提城內造佛像的麻煩,光是拆遷這些民舍產生的噪音與污染,施工所產生的影響,都要波及星子坊數月,星子坊一大半居民要受此影響,更別提那些新失屋舍的星子坊百姓,還要搶在大冬天前重新找到住處……最後佛像是立起來了,卻留下一地雞毛。”
“是不是本王提了個不妥的建議……哦,本王懂了,是不是衛氏和林誠那邊,也會分出星子坊造像的利益,像咱們分出潯陽石窟的利益一樣,去拉攏秦家?所以秦老將軍不一定給咱們說話嗎?也是,而且他是領兵大將,這種事情插嘴,或許有用,但是可能在陛下心中扣分?引起猜忌,得不償失?”
韋眉也安慰道:
“多謝了,王爺王妃,還有諸位。”
同樣皺眉思索的韋眉,這時餘光注意到了不知何時起縮到角落的某長子,她突然問:
“檀郎,你來了!”
書齋內,離閒一家、謝令姜、順伯皆在。
“另外,我還找了善導大師,讓他以佛門風水不適合建在鬧市爲由,幫忙進言,咱們立馬上書,不要等林誠的奏摺威力發酵,再試一次吧。
“怎麼了?你們怎麼不說話了?”
沉默少頃,他話鋒一轉:
“不過,昨晚,在下重新優化了下潯陽石窟的方案,準備再遞上一份新摺子,王爺幫我一下,一起聯名上書,這一次的延期應該會縮短到一個月半,一些旁支末節就不要再修了,咱們加急完成潯陽石窟項目,儘量壓一下陛下的心中天枰。
韋眉眯眼問:“你和秦小娘子最近怎麼樣了?”
除了點頭贊同的韋眉外,
“大師兄,這麼看此人確實兩面三刀,不過,僅憑他一封奏摺……或許情況沒有咱們想象的那麼糟呢?”
一時間,有些冷場。
“該擔心從來都不是這個,咱們其實不怕林誠攻訐歐陽良翰,事實也正相反,他可能還會美言,淨說歐陽良翰好話。”
“大夥牢記,這個問題上絕不能退讓,否則不僅潯陽石窟會前功盡棄,衛氏也會藉着改址趁機插手潯陽城事務,咱們都得受制於人。”
燕六郎深知,哪怕他與離大郎關係好,也不會有資格進來,只能是由明府帶他來,潯陽王纔會認可放心。
“沒錯。”
離閒安慰道:
“檀郎別太擔憂,容易傷神,眼下他遞了說壞話的奏摺上去,咱們也管不了,這種小人的攻訐之言,總是難免,咱們身正不怕影子歪。
另一邊,雖然情況不容樂觀,但離裹兒還是不忘豎起耳朵,津津有味的聽着,打量謝家姐姐的小表情。
“放心吧,檀郎,朝中有夫子、沈大人他們在,是非黑白不會被顛倒,你在江州做的努力咱們都看在眼裡,朝廷不至於無視。”
“那最該擔心的是什麼?”韋眉好奇。
頓了頓,他嘆氣:
“算是幫我們說話。”
察言觀色並且熟悉明府行事風格的他,發現眼下潯陽城的氣氛不對勁,隱隱有一種暴風雨前的寧靜感。
燕六郎一大早,是在監察院那邊碰到歐陽戎的,本準備彙報新打探的情報,卻被歐陽戎平靜打斷,直接帶來了潯陽王府這邊,一路前往府內深處。
衆人見狀,一齊點頭。
身後亦步亦趨的燕六郎,有些拘謹喊了聲。
離裹兒抿嘴:
“是他越過歐陽良翰,給陛下提供一個重選大佛選址的最優選項,這一招纔是真正的釜底抽薪,進可攻退可守。
“辛苦小師妹了。”
謝令姜插話:“根據大師兄說法,現在最棘手的是,這林誠的方案又是紙面上可行的,朝廷的成本不高,並且週期很短,不僅比咱們快,還不用再延期,可按時完成,這對衛氏女帝和朝廷的吸引力太大了。”歐陽戎閉目道:“他就是在畫大餅,不僅忽悠咱們,還要忽悠陛下。”
“夫君說的有道理!”
“父王分析的也有道理,算是其一吧。”
“各位坐吧,無需多禮。”
“是,明府。”
“其一,那還有什麼原因?”離閒迷糊。
離閒、韋眉好奇的四望左右。
離裹兒點頭說。
實在沒空去救大郎,歐陽戎匆匆離開了書齋。
“檀郎,現在情況如何?本王聽裹兒和賢侄女說了些,林誠的事情真有這麼嚴重?”
謝令姜這時轉頭問道:
“大師兄,容真那邊怎麼說,她是陛下派來的親使,陛下肯定會徵詢她意見。”
燕六郎見二人不再言語,繼續凝眉道:
“另外,卑職在驛站還打探到一件事,林誠這幾日,一直有往京城遞送私信,與洛陽熟人交流頻繁,也不知道在串聯什麼……反正結合明府的揣測看,此子確實早有野心與謀劃!”
“好。”
離大郎僵硬在原地……
“檀郎,這個林誠真是卑鄙,第一次請他去雲水閣喝茶,不是表現的挺老實,原來都是裝的……”
離閒寬聲安慰。
歐陽戎環視了一圈,看着韋眉和衆人,有些用力的點點頭:
至少在燕六郎看來是如此。
書齋內頓時沉默下來,衆人面面相覷。
謝令姜扯了扯旁邊座位歐陽戎袖口:
“大師兄,我已寄信給阿父,讓他在洛陽走動一下……”
歐陽戎、離裹兒、謝令姜乃至燕六郎全部安靜了下來。
面前這座潯陽王的書齋,一直是那些四面八方投靠潯陽王府的江南士人們,夢寐以求想要進入的場所。
“父王說的有道理!”
歐陽戎沉默了會兒,轉頭再問燕六郎:
歐陽戎與燕六郎似是着涼,咳嗽了起來。
歐陽戎一路不知在思索什麼,低頭前進,在書齋門口緩緩停步,輕輕拍了拍燕六郎肩膀,他轉身走進門中。
歐陽戎聞言,朝衆人擺了擺手:
歐陽戎頭不回的擺擺手。
離閒等人紛紛點頭。
離閒打了個冷顫,不由小聲道:
“檀郎,要不咱們……”
離大郎也站起身,給好友倒了杯茶,遞給他緩解緊張。
只見離裹兒、謝令姜皆冷臉垂目。
“卑職又託江州附近驛站的熟人,查了下,發現昨日早上確實有一批奏摺送出,而且是被按上八百里加急的權限,緊急送往洛陽。眼下看來是追不回了!況且阻攔官驛信使是殺頭的死罪……
歐陽戎與她對視了一眼。
歐陽戎沒空理好友。
“卑職按照明府吩咐,去調查了一番,發現林誠確實在昨日上午,去議事廳會議前,先去了一趟監察院的坐班御史處,遞上了一份內容不明的加急奏摺。
歐陽戎環視一圈,輕聲道:
“容真說,只要我公心大於私心,在潯陽石窟一事上問心無愧,她會如實稟告……”
“有道理。”
韋眉小聲道:“檀郎,最近妾身與京兆孃家那邊,也有些通信,雖然多年沒有什麼聯繫,但是現在看一些情誼還算在,妾身幾位堂表兄,也在朝廷做大官,能言語幾句……”
“算她有良心。”謝令姜偏頭輕哼。
燕六郎手捧熱茶,深呼吸一口氣,吐露道:
“星子坊造像絕對不可行,此事於公於私,都不能被允許,咱們必須阻止此事,林誠有什麼陰謀不管,咱們做好自己的事情,這才能立於不敗之地,否則說再多、託再多人美言都沒有用,當今聖上不吃這套。”
“沒事,一起去吧,什麼話,進去再說。”
離大郎打了個寒顫,立馬小雞啄米似點頭:
離閒等人也沒有插話,假裝沒有聽見。
但有些規則就是這樣,既然來了一次,那麼肯定有第二次,第三次!
離閒不禁自我懷疑道:
緊接着,他轉過頭,看向燕六郎:“講講吧。”
燕六郎重重點頭。
今日,明府竟一言不發的將他帶進門,哪怕現在有急事,事出從權。
歐陽戎抿脣,轉頭朝衆人道:
說起來,他本就是算是半個“龍城舊人”,雖在龍城的時候沒有完全上車,但一直緊緊跟隨明府腳步,不曾落隊。
謝令姜清眸凝視着歐陽戎似是一夜未睡的疲倦黑眼圈,有些心疼道:
燕六郎不禁側目,看樣子謝姑娘是知道歐陽戎早上去監察院找了容真,並沒有吃醋,謝姑娘不愧是大家閨秀出身,遇到正事,從不斤斤計較小女子情緒。
謝令姜似是聽懂什麼,銀牙咬碎:
書齋議事結束,當日,潯陽王離閒、潯陽王世子離大郎、江州長史歐陽良翰一起聯名上奏京城。
數日之後,遠在洛陽的大周朝朝廷,因爲幾份奏摺,一時間氣氛有些詭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