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女史、林靈臺郎。”
就在大廳衆人交換眼神,意見逐漸統一之際,歐陽戎擡頭道:
“一個小疑問。”
“你說。”
“雲夢劍澤與李正炎的匡復軍是否有私下勾兌,在下不知道。
“先就假設它有吧,可李正炎和匡復軍爲何要阻止江州東林大佛的修建?而且還派雲夢劍澤的練氣士過來?”
歐陽戎嘆氣,眼睛直視容真低垂眸子問道:
“這個問題,在下很早就想問了,難道東林大佛是有什麼在下不知道的用途?”
不等容真回答,察言觀色的林誠忽而插話:
“李賊當初在桂州,靠摧毀推翻桂州大佛,妖言惑衆蠱惑人心,催動過士氣一次,他是口口聲聲反對大周頌德天樞與四方佛像建造的。
“東林大佛當然是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更別提,現在還是潯陽王親自督造,這還是他們起兵之處扯的虎皮大旗,是匡復軍那僅剩的一點可憐兮兮的合法性藉口來源,真是諷刺打臉。
“李賊與其同黨們當然想要毀掉,不僅能大肆宣揚,還能打擊作爲征討大軍後方重鎮的江州名氣、士氣,宣揚某種倒周的天命所歸。”
林誠一臉認真朝歐陽戎道:
“歐陽長史現在知道自己所作之事的重要性了吧,東林大佛乃重中之重,全天下都盯着呢,不能有誤!否則折損的就是陛下的顏面”
這些場面話,歐陽戎像是沒聽見一樣,視線越過了他,看向某位籠袖垂眸的冰冷冷宮裝少女。
容真擡手打斷林誠,擡首直視歐陽戎眼睛,少頃吐言:
“好了,歐陽長史,你只需知道從洛陽送來江州的那顆黃金佛首,絕對不有失,也不能受損……
“你只要知道這一點就行了,好好督造大佛,按期完工,至於其它的事情,交給本宮與林誠。那些都是司天監的職務範圍,你無需操心太多。”
歐陽戎與她對視了會兒,點點頭:
“好,在下明白了。
“不過,若是那顆佛首……嗯東林大佛如此重要,令李正炎等匡復軍反賊寢食難安。
“那麼,作爲他們派出的練氣士,雲夢澤越女們和有可能千絲萬縷聯繫的蝶戀花主人,爲何不直奔在下而來,殺了全權主導造像的在下,然後再順手夷平潯陽王府,這也正中李正炎下懷。
“這些不難吧,特別還是當初在星子坊的黃萱家,那時,陣法已破,容女史不省人事,城內的司天監練氣士精銳全部折損,明面暗面上暫時沒人能夠阻止他們作亂。
“可爲何最後消失的一乾二淨,反而還讓在下撿回了一條小命?”
歐陽戎平靜質問:
“難道是仁慈嗎?
“而且,這麼長時間不去阻止東林大佛的營造,偏偏要等到回頭快完工了才姍姍來遲的出手,是不是太蠢了點?
“我要是李正炎他們,絕對不會如此怠慢疏忽,這麼蠢,造什麼反?”
衆人紛紛皺眉,交換眼神。
林誠緩緩點頭,似是覺得他所說的也不無道理。
場上安靜了少頃,王冷然有些不耐煩的擺擺手:
“麻煩歐陽長史別把自己想的太重要。
“可能在李正炎他們看來,就算沒有你歐陽良翰,也有其它張良翰、李良翰督造大佛呢?
“而且黃金佛首貴重,說不得他們就是要靜待繳獲呢?這麼早打草驚蛇幹嘛?
“至於你說的,爲何不夷平潯陽王府,呵,歐陽長史經常往王府跑,王府有何底牌護衛,想必比在座的我們更清楚吧?
“李正炎與雲夢女修們難道是傻子?”
歐陽戎搖搖頭,表情不變:
“一個解釋還行,三個解釋湊到一起,牽強。
“那日黃萱家院變故發生後,潯陽城守衛空虛,明明他們能做更多事的,若是他們真的全是李正炎同夥的話。”
“你……”
王冷然話沒說完,容真已經開口:
“歐陽良翰,你有何推測想法,直接說,無需猶豫鋪墊。”
歐陽戎與她對視道:
“伱們說,有沒有可能,這位蝶戀花主人從始至終,都並不想破壞東林大佛。
“甚至再進一步推……他與雲夢劍澤的越女們,都沒有什麼利益聯繫,只是兩批人。”
歐陽戎微微垂下睫毛:
“所以那日在黃萱家院子裡,蝶戀花主人是與姍姍來遲的雲夢越女們在交手。
“否則如何解釋上面的疑點?
“否則,在下與容女史、燕六郎,也沒有那麼容易僥倖昏死混過去,活下來了。”
容真袖下拳頭微微一攥,旋即鬆開,不置可否,而是問:
“那蝶戀花主人與雲夢越女們爲何衝突?”
“可能是鼎劍。”
容真皺眉:
“這蝶戀花主人又屬於哪一方?單打獨鬥?”
不等歐陽戎回答,容真反應過來,問:
“黃萱跟上清道士走了,難道是三清道派?”
“不知。”歐陽戎搖頭:“只是說可能。”
容真臉色思索:“好,歐陽長史說的也不無道理。”
一直旁聽的衛少奇不耐煩了,冷冷問:
“怎麼還在繞圈子?之前已經分析過了,六弟衛少玄案、蝶戀花主人案、朱凌虛父子叛逃案,三案的兇手就是蝶戀花主人和他一夥!
“雲夢劍澤具備截胡鼎劍的實力,而李正炎一夥又有仇恨叛逃的朱凌虛父子、還有我們衛氏的作案動機。
“雲夢劍澤又在龍城旁邊,距離這麼近,而且根據當初李慄的秘密線報,我六弟與其師父丘先生在龍城時與雲夢大女君雪中燭交手過一次!
“據線報所說,丘先生當時是被雪中燭壓制,實力有些不及。
“不過那一日,雪中燭應該並沒有得逞,沒有奪得鼎劍,後來,又因爲某些特殊原因,六弟與丘先生又去了雲夢澤……
“往後就徹底失去了音訊,只剩下時不時冒出的可疑的假六弟行蹤。”
衛少奇臉色有些陰沉,冷笑一聲:
“你說雲夢劍澤和擁有六弟鼎劍的那什麼蝶戀花主人沒有聯繫,誰信?只有她們嫌疑最大,動機也足。
“也不知道歐陽長史是怎麼想的,還站出來維護起了那幫裝神弄鬼的娘們,難道是有何緣分嗎?嗯?”
他臉色有些恍然,輕笑點頭:
“呵,也對,龍城不就在雲夢澤旁邊嗎?歐陽長史做過縣令。
“歐陽長史這一張臉,說不得雲夢越女經常路過,就有芳心暗許的呢?而且還是什麼女君,哈哈,見到歐陽長史後,連女君殿的清規戒律都不要了,就是一往情深對不對?
“這樣的話,替她們說話,倒也情有可原。”
歐陽戎聽完此言,也笑了,眼睛斜瞅衛少奇。
衛少奇當即瞧見,此子眼神頗爲怪異,還出聲問他:
“咦,衛三公子怎麼知道的?
“在下在龍城治水,順道英雄救美,還是兩次哦,與那什麼大女君和越處子都很熟呢,欸,連兩位佳人的閨中小名都一清二楚。
“嗯,她們和我說的,有些事本不是她們乾的,纔不背鍋。”
“就你?”
衛少奇頓時氣笑了。
容真看了眼誇誇其談的某人,微微蹙眉,再次出言打斷:
“別吵了,這是在議事,都嚴肅點,不是在菜市場,你們要吵架等會兒出去吵。”
“某人想的倒是挺美。”
衛少奇冷哼,甩袖扭頭道:
“女史大人,現在有一條證據鏈已經足夠清晰,相應的邏輯動機也最爲完備。
“眼下最需要弄清楚的,就是雲夢劍澤與李正炎等匡復軍是否真有勾結!若是,那整條線就竄起來了。
“另外,那個蝶戀花主人很可能現在就隱藏在潯陽城內,等待黃金佛首的送達,此事也不可不防。 “女史大人也是宮裡來的,關於東林大佛的事,不得有失……重要性與後果,您是知道的。
“最後再說一點,女史大人,下次開會,某些閒雜人等還是別來了,簡直浪費時間!”
“閒雜人等說誰?”歐陽戎好奇。
“說你……”
衛少奇剛開口,又反應過來,趕忙頓住,他鼻翼顫動的瞪視某人。
“諸位聽我說。”
歐陽戎轉頭朝容真一本正經道:
“雲夢劍澤確實是嫌疑很大,但是,也不能排除蝶戀花主人是另一夥人。
“千萬不可小瞧,說不得,那什麼衛少玄、丘先生就是被蝶戀花主人單獨所殺呢。
“畢竟能成爲執劍人的,皆是萬里挑一的妖孽天才,桀驁不羈、孤傲高冷、驚才豔豔、風華絕代……都是在常理之中。而且還擁有一口神鬼莫測、殺力絕頂的鼎劍。
“所以,能做出這種越級斬殺之事也不意外,萬萬不可小看此子。”
全場頓時有些寂靜。
衛少奇有點不太想理他,轉頭同樣問容真:
“女史大人,趙如是遇害後,李慄曾帶人去過一次龍城縣,在大孤山東林寺弔喪,此行卻一去不返,沒有絲毫消息傳回。
“聽說,女史大人那一夜也在大孤山,不知有沒有見過他們?”
容真看了眼一臉嚴肅的衛少奇,沉默了會兒,搖頭:
“沒見過。
“不過,此事應該是蝶戀花主人所爲。
“那夜本宮也是在大孤山首次碰到這位蝶戀花主人,當時他毀了趙如是的屍首證據,現在看,李慄等人應該也遇害了,可能是和趙如是一起被毀屍滅跡。”
衛少奇嘆了口氣,點頭道:
“幸虧此前李慄經常密信回來,王府保存有當時他傳回的諸多秘信。
“現在咱們的人正在回溯以前的信件,查找其中的可疑線索……
“女史大人,今日就先說到這吧,本公子和王府能告訴的線索,全說了,若是以後還有新的線索,會再來找你。”
“好。辛苦你們魏王府了。”
“分內之事,另外,是我們魏王府感謝女史大人才對。”
衛少奇臉色十分真誠,語氣出奇溫和:
“若是沒有女史大人在潯陽城鍥而不捨的調查,朱凌虛父子之案的這些可疑點,估計早就被下面吃乾飯的庸官們忽略了,咱們衛氏就要永遠蒙受陛下誤會還有小人的羞辱。
“至少現在……還是看到了翻案的機會。本公子這就把消息傳給王府,父王知道了,一定欣喜。
“女史大人,下次您若回洛陽,父王他一定當面重謝。”
容真不置可否,朝衆人吩咐道:
“首先,要注意一點,這位蝶戀花主人能夠僞裝他人的能力,目前不知具體手段,但不得不防,以後行事,需驗明身份,小心陰謀。
“目前已知他可以僞裝成衛少玄和趙如是,這二人畫像,這兩日傳發下去,看看有沒有人見過……
“其次,不管是不是雲夢劍澤的同夥,這位蝶戀花主人都是一個隱藏的危害,往最壞的方向作打算,他與其同夥擁有謀害丘先生的實力。
“咱們得立即上報洛陽司天監,請求支援。”
“有道理。”
“贊同。”
很快,會議在衆人響應聲中解散。
衛少奇、王冷熱徑直離開監察院;林誠又去往星子坊陳舊小院的廢墟調查。
“歐陽良翰。”
準備轉身離開的歐陽戎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呼喊,扭頭看去。
容真籠袖站在後方不遠處的畫廊屋檐下,似是等待。
歐陽戎跟了上去。
二人一矮一高,一前一後,走在一條寂靜到有腳步迴響的長廊上。
歐陽戎看見,前方穿素白色宮裝的少女,淺露一寸玉頸。
“本宮小名是什麼?”
“啊?”
歐陽戎沒反應過來。
“沒什麼。”
她搖搖頭,換了個話題。
“記得當初,咱們第一次見面,是在西城門口你女眷的馬車上。”
歐陽戎微愣,有些想不到她會提起這茬,他點點頭說:
“沒錯。當時還嚇我一大跳來着。”
“你當時不挺鎮定的嗎?”
“那是面上。”
“面下呢?心虛?”
“面下在想,這麼虎的丫頭是誰,我沒欠她銀子吧?怎麼擺一張臭……冷臉……”
容真不禁回頭打斷:“好了,別提這些有的沒的。”
“那提什麼?”
他笑了下,又好奇問:
“容女史怎麼突然提起以前初見的事?”
容真粉脣抿起:
“記得那時,本宮離開馬車前,你提過一事。
“好像是說,頭號反賊李正炎路過潯陽時,曾攜帶一副桃花源畫,前去找江州司馬元懷民,向他討要兩首東晉名士陶淵明的詞賦,還有北魏元氏家傳的桃花源記孤本……而且後來離開潯陽,他們是不是還去過一趟雲夢澤?”
歐陽戎沉默了會兒,點頭。
“嗯。不過……”
“好了,本宮知道了,你回去吧。”
容真籠袖前行,目不斜視,丟下一句:
“你很不老實,在本宮面前,總愛扯東扯西。”
歐陽戎頓步。
偏頭目送冰冷冷宮裝少女的背影遠去。
長廊內還殘留有她冷清嗓音的迴響。
“總愛扯東扯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