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着手裡的紫色肚兜兒,歐陽戎陷入了短暫的沉思。
他打開即將關閉的劍匣,兩指捻出一條深藏功與名的纖細劍弧,一臉認真問:
“你……你這是從哪片樹林裡撿來的?”頓了頓,語氣蘊藏些許期待:“是撿來的對吧?”
匠作扭了扭,掙脫主人手指,在手握肚兜兒的主人頭頂熟練的轉了兩圈,然後一頭扎往西南方向,又轉彎飛了回來,這一來一回的動作,隱隱是驕傲自豪的指向不久前囚禁某位冰冷冷宮裝少女的方向。
再加上,外面秋夜晚風寒冷的,他指肚卻能明晃晃感受到這件“撿來肚兜兒”上的些許餘溫。
歐陽戎滿頭黑線,咬牙道:
“我這一生行善積德,何德何能攤上你這鼎劍。
“本來算留一線,現在倒好,伱把人家守身如玉的黃花大閨女私衣都搶來了,這不是羞辱結仇是什麼?
“剛剛在人前調侃你不聽我話,還真沒說差。”
歐陽戎不由握拳,語氣恨鐵不成鋼。
匠作原本在他頭上滴溜溜轉圈,像是驕傲自豪等待主人給予的、讓它在外面多玩一會兒的獎勵,此刻聞言,突然懸停,“湫”一聲,一頭扎進劍匣。
砰——!
劍匣重重關上。
不理他了。
“說你幾句都不行了?再不說你,下次鬼知道你還要帶什麼回來?”
歐陽戎搖頭,追道。
長條劍匣,躺在桌上,紋絲不動,沒有應答。
此刻,大佛前的桌案上,一盞孤燈點亮,襯的大殿愈發空曠寂靜。
隱隱有冷香浮動。
歐陽戎望向西南方向,思索了會兒,有些嘆氣。
心裡暗道一聲“罪過”。
目光挪向有些燙手的深紫肚兜兒。
他微皺眉頭。
在大周朝,紫色可不是什麼人都能有資格穿的,乃最高貴神秘的顏色。
因爲受限於這個時代的着色工藝,得到的紫色布料異常珍貴。
民間對於大周宰相們,有“朱紫相公”的稱謂,因爲官服朱紫,其中紫色官服比硃色官服品秩還要高,乃是三品以上朝臣專屬。
並且練氣士中,紫色靈氣,亦是上品獨有。
且當朝女帝,尤其鍾愛紫服。
於是服紫,也順其自然成了大周頂層貴族間的一種風尚,是身份尊貴的象徵。
普通人自然不可逾越亂穿。
例如小師妹,作爲五姓貴女,陳郡謝氏的門楣,可以輕易服紫,彰顯高貴門楣,只不過小師妹喜惡隨心,對紫色不感冒,甚至嫌其招搖,反而更喜歡蘭花的白潔或藍調,小師妹的貼身肚兜兒,就從不帶有紫色。
別問歐陽戎怎麼知道的這麼清楚……
那個容真,往日看只穿一件素白宮裙,冰冷嚴厲,沒想到裡面竟是一件紫色私衣,倒是有些出乎歐陽戎意料。
雖然這種女子穿着裡面的貼身小衣與官服品秩什麼的並不掛鉤,穿它不算逾越。
但是依舊說明了一點,容真的出身不簡單,反正肯定不是什麼平頭老百姓,是有些門楣的,只是不知爲何入宮做了女官。
不過這件紫色肚兜兒洗的發白、隱隱褪色的布料,無不顯示出其女主人的苦行清修。
這又作何解,難道是什麼家道中落、流落宮廷的經典劇本?
反正容真這個名字,肯定是宮廷化名,就像女官妙真一樣,本人至少還有個宮外姓名。
其實按照常理,女人家的貼身私密衣物上,應該都會繡有一些字句,或是女子小名,或是情郎、或是詩句,展示豐富細膩的內心世界。
容真應該也不例外,這件攤開仔細找找,說不定能有發現。
只不過,一個大男人在昏暗佛殿裡,埋頭燈下研究人家女子剛被拽下的貼身衣物,這畫風未免太離譜了些。
歐陽戎做不出這種事。
眼下,他只覺得被匠作意外帶回來的此物棘手,無翻找之意,君子慎獨。
“這新累贅怎麼處理……”
歐陽戎面露一點難色。
好不容易處理完所有馬腳,結果多出一件不在計劃中的玩意兒,說不定一會兒,容真就循着氣息,帶着一衆女官,順藤摸瓜“殺”了過來。
他摸索懷中,焚天蛟油已然用完。
至於還給人家……還,是不可能還的,至少不能當面還,他不要面子了?就算萬一的萬一,以後被找上門算賬,也主打一個死不承認;鼎劍行爲,憑啥劍主買單?
歐陽戎頷首,看了眼桌上的一盞孤燈。
稍微猶豫了下。
當即將紫色肚兜兒揉成一團,他走去桌前,取了一隻煙爐,倒空爐灰,把空煙爐擺在燈前,要將衣團放入其中,再行燒燬。
這時一道生疏卻冷淡的女子聲音在他耳畔響起:“捉到你了。”
其實確切點說,這道生硬的女子聲音不只是在他耳畔響起,還在大孤山上下所有此刻清醒未睡之人耳畔響起。
它來自雲霄九天之上,響徹大孤山。
歐陽戎先是愣了下,倏然一驚。
頭頂上方,不久前修繕完畢的抄經殿金瓦屋頂,被從天而降的雪白劍氣整個掀開。
像是臘月提掃帚出門掃雪,萬千碎瓦炸裂紛飛。
漆黑冷風宛如海水一般倒灌入殿,歐陽戎的寶藍色儒衫吹的獵獵作響,身前那一盞孤燈,瞬間熄滅。
這一瞬間的驟變,宛若夢境與夢醒的切換一般,本處於空曠寂寥的青燈古佛場景,一睜眼就被冷冽晚風與滿天繁星的場景取代。
而就在這星漢燦爛的夜空之下,歐陽戎仰頭,依稀瞧見了那熟悉的一幕……一人與一禽。
只見一隻通體雪白、四目三足的古怪猛禽在明月之下展翅高飛,清吟一聲,如流星般,羽翼劃過漆黑如墨的深沉夜幕。
一道被雪白狐裘包裹的高大女子身影,躍下了鳥背,兩手自如伸展,大袖紛飛,腳尖朝下,正從九天之上緩緩墜落。
在此刻的歐陽戎眼裡這是“緩緩”,然而實際上,卻隱隱有破空之聲,風馳電掣。
下墜之勢,也導致她一頭金燦燦的及腰長髮倒懸在頭頂,遠遠看去,宛若一粒曳長搖擺的燭火,烈風都難以將其吹滅,且越燒越烈,似要燃燒天幕。
若此刻,有人自上往下看去,會發現這一粒金焰般的倩影不僅劃開了深沉、夜幕,同時也像一柄剛硬的利劍,垂直劈開了大孤山上方曾遮掩諸多氣息的濃郁香火氣!
高大女子如劍般劈出的筆直軌跡的終點、也就是正下方,好巧不巧,正是歐陽戎所處的抄經殿,可她人還未至,劍氣卻已經光臨,率先掀開了抄經殿屋頂,鎖定了某人的氣機。“雪中燭!”歐陽戎脫口而出。
雲夢劍澤首席大女君。
她怎麼來了!
歐陽戎睜大眼睛,立馬認出了來者。
畢竟這從天而降的難忘一幕,打死他也不會忘記,而今夜,竟然又一次再現,
而這一次,很顯然,並沒有丘神機或者老鑄劍師讓她找,這位雲夢澤大女君從天而降的目標,無比明確。
大殿內的桌椅吱吱作響,歐陽戎身前慈眉善目的金身大佛咯咯搖晃,佛身之上,金漆外殼飛速落皮,就像一個兩手間滾搓的熟雞蛋殼。
人未至,劍氣近。
肆虐大殿的雪白劍氣中,歐陽戎肩膀往下驟沉,腳下地磚炸裂。
當初在小孤山甲一劍爐前目睹此景時,他還未成執劍人,站如嘍羅,天塌下來時有丘神機、衛少玄等高個頂着。
而眼下,這位雲夢大女君鎖定氣機的目標只有他,泰山壓頂而來。
這前後兩次的體會簡直雲泥之別。
只有處在此境地,他才方知此女的威壓有多大!
雲夢劍澤祖師堂首座大女君,實打實的紫氣五品練氣士,天下劍道魁首!
連兵家老牌五品巔峰練氣士丘神機,都被她這“晚輩小女娃”打的丟盔卸甲,重傷逃離,跌落品秩。
大殿內的地板,以歐陽戎腳下位置爲中心,出現了蜘蛛絲般的龜裂。
他肩頭被一寸一寸的壓低。
草,此女簡直離大譜!怎麼找上門來的,明明全程隱藏好了氣機。
歐陽戎暗罵,來不及燒衣與多想,第一時間飛奔過去,拎起劍匣,將手中糅皺的衣團塞進隔絕氣息的琴狀劍匣中,於此同時,此前賭氣不理的小傢伙,也“嗖”一聲飛出劍匣,環繞歐陽戎,守護其身畔。
雪白劍氣被鼎劍消磨,威壓驟減。
於是歐陽戎與匠作,一人一劍,飛奔逃去。
可他速度快,卻有人比他更快。
“想逃?”
戴青銅面具的年輕儒生跑走沒多久,雪中燭的身影落在了失去屋頂的抄經殿內他曾站過的位置。
只見,金髮如焰的高大女子一襲雪白吳裙,背一口長劍,兩手都提有東西,一隻手拎着正有頻率的亮起澄藍光芒的紅蓮劍印,另一手提着兩顆血淋淋的腦袋。
漢胡混血的她本該包含異域風情的容顏,猶如冰封的雪蓮,高傲而冷漠。碧藍色眼神如同深淵一般深邃,攝人心魂。
雪中燭把手中這兩顆潛入雲夢澤的細作腦袋、隨手丟在大佛前方的地板上,身影轉瞬即逝。
下一剎那,背長劍的高大胡姬身影出現在歐陽戎身後百丈處……宛若躍遷一般,與歐陽戎之間的距離,越拉越近。
歐陽戎如芒在背,像是被雪崩追逐的倒黴蛋,催動全部靈氣狂奔,就在這時,他身側的匠作,突然停止追隨,垂直向上,直衝九霄。
瞧見那口鼎劍的離去,雪中燭並未去追,追逐狐面儒生的腳步毫不停頓,距離越發接近。
任由匠作布劍,她直取執劍人。
只聽身後傳來一道聲音,像是近在咫尺的耳語,歐陽戎驚出一頭冷汗。
“歸去來兮?可爲何布劍距離這麼遠,你不是藍氣八品嗎?難道本座看錯了。”
她生硬嗓音有些疑惑。歐陽戎催動靈氣跑路,露出了靈氣顏色。
不過這不妨礙雪中燭拔劍。
一道雪白無匹的瀑布自劍鞘中傾噴而出,皎若游龍,直襲歐陽戎肩背。
歐陽戎“嗡”的一聲眼前一黑,只感覺正有一座千丈高的巍峨雪山撲面壓來,高山之上還有一株雪蓮花,冷美人般搖曳,雪山佔據了他全部視野,四周天地寂靜無聲,窒息之感充斥五識,讓他生不起一絲抵抗的念頭,突然很想臨死之前最後欣賞下雪蓮花,不做抵抗。
可遠在雲端正瘋狂虹吸大孤山香火氣的匠作,突然傳來一道火燎急念,這道急念化作心神中的一劍,劈開了劍主眼前雪山蓮花的幻景。
歐陽戎驟然醒悟,猛咬舌尖,強行清醒過來。
再扭頭看去,只是一口直取要害的雪白長劍而已,哪裡是什麼巍峨雪山、冷美雪蓮。
人在危難關頭的求生本能是破常規的。
千鈞一髮之際,空中無地借力的歐陽戎調動頸椎骨骼與全身肌肉,以一個十分反人類反常規的扭身角度,堪堪避開了這一劍,動作幅度大到他右肩膀扭曲至極限,咔嚓一聲,脫臼骨折。
於此同時,躲過一劍的他身形不穩,重重砸在了下方小院角落一處僧人偷懶未鏟的落葉堆中。
雪中燭輕“咦”了聲。
剛剛在她的視野中,本該是連六品練氣士都躲無可躲的雲夢劍意,狐面儒衫青年的腳下卻突然涌現出了朵朵充滿禪味的青蓮虛影。
一道妙解,洞破虛妄。
至於狐面儒衫青年後面,在空中反常規的怪異扭身動作。
雪中燭細眉微皺,嗅到了不乾淨的元素。
不過她本欲活捉這罕見執劍人,這一劍僅用了五分力。
頷首,就要再遞一劍。
可這時,四周冷清朦朧的月輝悄然盛了一點,周圍景、物、人都染上了一層淡淡的藍暈。
天上,有一輪凝聚了十五息的“澄藍弦月”落下。
雪中燭陡然靜立,昂首望天。
“這劍叫什麼?”
她忽問。
儒衫青年不答,手扶脫臼右肩從枯葉堆中站起,黏有片片凝霜秋葉的青銅狐面下,隱隱有脣血滴下,面具僅露出的一雙漆黑眸子,深邃如深山幽潭,倒映着一輪弦月與月下的人。
雪中燭點點頭,攜一身桀驁紫氣,迎“難”而上。
她一人一劍,與一輪弦月撞個滿懷。
下一霎那,黑沉如稠的天幕下,一粒光點炸開,有伊紫與澄藍交織。
整座大孤山,亮如白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