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衆人的好奇目光。
李慄沒有多說。
商量了一陣,他開始調度,安排任務。
先是朝兩位鮮卑漢子道:
“慕容旗,慕容安,先把棺材搬去露天后院,此乃誘餌,守株待兔。
“你們二人再去屋頂守候,視野開闊,觀察院中天空是否有鼎劍動靜,防止此人潛入,行那布劍之事。若發現動靜,第一時間出聲警戒。”
“是。”
鮮卑慕容兄弟對視一眼,露出森白牙齒,似是想到今夜能扭斷一位傳說之中稀有絕脈執劍人的脖子,兄弟二人笑有寒意。
目視慕容兄弟前去擡棺,搬出靈堂,放置在秋風蕭瑟的露天院子裡。
李慄轉頭說:
“至於密印大師和席道長,二位就隨意吧,不過請牢記剛剛說的注意事項,小心此子。以往裝扮六公子一事,可以看出,此子狡猾無比,擅長欺詐偷襲。”
被稱爲席道長的輕佻道士席地而坐,從袖中取出一枚白金符文與一隻水囊,噙笑輕佻道:
“呵呵,執劍人真正的厲害在於鼎劍神通,此乃絕密,弱點也同樣明顯,本人脆若琉璃。
“若是擁有老牌宗門勢力支持,構建出一套擁有護劍人、劍侍的圓滿體系,保護好執劍人,讓人無法近身,再加上劍陣難破,一口鼎劍飛出,則所向披靡。
“若是這樣,咱們倒是得退避三舍,再翻一倍也打不過他。
“但話又說回來,再厲害的執劍人,劍陣亦有缺陷,可能在新鼎劍與新鼎劍神通誕生的時候,天下練氣士摸不清楚底細,難以破解,容易送命,
“可一旦被前人總結出經驗,天下練氣士與山上各方老牌勢力可不是吃素的,總能找到破解招題,這就是鬥智鬥勇,
“歷史上,那些曾獨步天下卻又最後身首異處的傳奇執劍人,無不是被人摸索破解了鼎劍神通,近身殺之……只可惜以往每一次的破題,都是不知多少練氣士人命堆成。”
席道長輕笑搖頭:
“不過按照你的描述,此人不像是有什麼護劍人、劍侍體系,否則成天帶着一口鼎劍亂跑,豈不胡鬧。
“此人一無章法,二膽大妄爲、單打獨鬥。
“三,你又提前揭露了他的鼎劍神通,乃歸去來兮,是用一篇寒士劍訣入門,寒士的鼎劍神通,三百年前劉宋、北魏之時就已泄露,現在看來,此人並不是這口新鼎劍的氣盛之人,而是投機取巧截胡了六公子,才僥倖晉升執劍人。
“這種投機倒把之輩,呵,轉過頭看,殺趙如是的流程也是清清楚楚了,就是利用傳說中的歸去來兮布劍而殺,難怪沒有蹤跡,唯一稍顯奇怪的是,這口鼎劍殺人竟然沒有劍氣殘留……
“這點要注意一些,除此之外,小道已經想到破解之法了。
“若我是此人,定會嘗試潛入先,只有八、九品的下品修爲,面對七品、六品的對手,當然要提前布劍先,哈哈,有意思,和老鼠一樣,且和他耍耍吧。
“搶在師兄前面,來一趟潯陽城,沒想到還有這種收穫。
“練氣士本就違逆天道,而執劍人殺力太強,‘竊用’神器,更是有損天數,用伱們佛家的話說,就是功德有虧。
“史上每一位斬殺執劍人者,無不是獲承大氣運,這大氣運對於尋常江湖練氣士而言用處難顯,可對儒釋道三家練氣士突破某個重要品秩,格外有用哈哈哈。”
他低笑了句,伸手遙指衆人:
“老禿驢,慕容家兄弟,這執劍人的人頭是我的,若是敢搶,不妨試試。”
淡淡說完,道士取下背劍,刺破指肚皮膚,落血滴在手上那一枚黑底紅字的符籙上。
符籙自燃,暗紅色灰燼伴隨一縷青煙被他一口氣吸入嘴中,席道士仰頭,自若飲下一口涼水。
面對喝符水的輕佻道士,李慄側目。
密印頭駝也睜眼瞧了瞧他的紅黑符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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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位受過三山滴血道派祖師堂授籙的道人。
若沒猜錯,紅黑符籙,乃是南方符籙三宗之一,茅山上清宗的絕學符籙。
太清、上清、玉清。
宗門絕學各不相同,但使用皆需要一枚符籙。
太清雷法,需要一枚朱紫符籙。
上清降神,需要一枚紅黑符籙。
玉清神丹,需要一枚白金符籙。
這輕佻道人身份已經確認無疑了。
只不過密印頭陀好久沒見過如此囂張的茅山道士了,與以往印象裡的低調行走、除魔衛道有些不一樣,也不知是何路數,衛氏又是怎麼請動的。
李慄滿意點頭:“就依席道長所言。”
他其實差使不了輕佻道人,因爲……這茅山道士是自己主動找上門的,白白幫忙。
“阿彌陀佛。”
密印頭陀一聲唱號,站起身,並沒有特意準備什麼,而是走了出去,來到露天院子。
他在趙如是的棺材前盤膝坐下,低聲唸經,目露悲憫之色。
李慄、席道長還有慕容兄弟隱隱聽見,老頭陀所念經文,似乎與大堂內的善導等人唸的一樣。
席道長眼藏鄙夷,似笑非笑:“不愧是佛門中人,真是情真意切,慈悲爲懷。”
密印頭陀不理,繼續渡化死人。
李慄也沒說什麼,轉頭準備其它事項。
高手有些怪癖很正常。
……
遠處,新建不久的抄經大殿內。
歐陽戎仰頭凝眉,默默看了一會兒頭頂上空的那一條“弧”。
在今夜之前,他每回攜帶匠作來大孤山,小傢伙都從沒出現過吞食香火氣跡象。
今夜算是頭一遭。
歐陽戎知道匠作貪吃。
不管是當初還處在鑄劍爐中、首次洗劍虹吸龍城與雲夢澤水華之氣引發洪水。
還是歐陽戎懷一口不平氣斬殺丘神機時被它吸光靈氣、功德紫霧、精氣神差點成了植物人。
無不明示着這一點。
可沒想到小傢伙會這麼能吃,畢竟年紀也不小了,總不能走在外面地上什麼東西都撿起來吃吧,特別還是與歐陽戎自身無關的“氣”。
然而此刻看來,連佛門香火氣都不放過,可稱得上毫不忌口,歐陽戎已經拿不準它的“食譜”了。
“有點離譜,不過倒也是,差點忘了你其實算是幾十年來龍城水患的罪魁禍首之一,連虛無縹緲的雲夢澤水氣都能吃,更何況什麼香火氣……”
歐陽戎緩緩收回目光,摸揉下巴自語:“不過爲何此前還不能吃香火氣,現在胃口就這麼大了,是發生了什麼變化……”
在今夜之前,歐陽戎總結出的匠作的食譜規律是,它只能吞食歐陽戎自身小天地內的氣,或是和他息息相關、聯繫緊密的氣。
例如丹田煉化的靈氣、寒士不平氣,乃至於功德紫霧,都深深綁定歐陽戎。
這個範圍,甚至還包括匠作自身的劍氣。
沒錯,它連自身的澄藍劍氣都不浪費絲毫,主打一個光盤行動。
每次在外面逛一圈,回到劍匣之前,都能將劍氣隱隱汲取回來,不留痕跡。
匠作藏匿劍氣,宛若一口平平無奇的劍,殺人不留氣,便是如此原理。
歐陽戎很早就發現了這點,只不過,巧的是,這種藏風聚氣、自產自銷的能力,他也有。
所以一直有點拿不住,自身隱匿氣息的能力是不是成爲執劍人後,被匠作“感染”的。
至於有沒有可能是反過來、匠作其實是被他帶壞的,歐陽戎短時間內還想不到這裡。
大殿內。
金身大佛頭頂,匠作雀躍歡樂,鯨吞四面八方香火氣。
下方,一襲儒衫的青年佛前孤坐,低頭自語:
“今日上山起,你就一直不太安分,在劍匣裡撒歡造反,動靜不小,擾我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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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一趟地宮離開後,更是如此,動靜加劇……”
他凝望着手掌心。
不久前在阿青那邊吃飯時,小傢伙也不停歇,歐陽戎本以爲,是見到了本命氣盛之人的阿青的緣故,是想貪吃阿青的氣。
歐陽戎當然不能讓它胡鬧,和阿青見面後手指抵脣“噓”的一聲,也是警告故地重遊的這小傢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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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默然片刻,呢喃:
“現在看來倒是冤枉了你,看咱們吃飯,你也餓了是吧。可這嘴饞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能吞食香火氣。
“會不會是我晉升八品後產生的變化,和正在求索的匠作劍訣、本命神通有關?
“很有可能,但爲何只對大孤山香火氣起了反應呢,對其它氣沒有動靜,難道香火氣與咱們有何聯繫……
“等等,當初你藉助老鑄劍師、紮根蝴蝶溪水脈的劍爐得以汲取水氣,現在是不是也在藉助什麼汲取香火氣,而最有可能的媒介……是我。”
歐陽戎拳頭虛握,擡頭自問:
“而我與大孤山,又有何聯繫……”
說到這兒,他忽然回頭,看了眼來時的淨土地宮方向,驀然記起不久前和秀真的聊天。
“明白了,是緣起。
“根據緣起性空的佛法,連接我與大孤山東林寺的,是一份‘緣起’。
“緣起則聚,緣滅則分。
“你利用劍主的這份緣起爲媒介,和東林寺孕育的香火氣發生了關聯,免去排斥,登門入室,享用香火。
“若是將功德紫霧、丹田靈氣還有不平氣比喻成家飯,那現在並不是什麼出門隨意撿東西吃,而是拿着一家酒樓的免餐卷,大快朵頤。”
他輕輕一嘆,自言自語:
“以往我一直求索自身,下意識認爲匠作本命神通的大致方向,是汲取劍主本人擁有的‘氣’。
“現在回看,令匠作吞食胸中不平氣的做法,反而是最危險的一種,而藉助一份緣起,吞食外氣,纔是本命神通的真正方向!
“未達上品,劍主人身小天地內的靈氣終究是有限,而神話鼎劍承載靈氣的容量又幾近汪洋。
“人身小天地養劍,小道爾,日月大天地養劍,纔是匠作大道。”
歐陽戎感慨萬千,不禁遙問早已投爐祭劍的老鑄劍師:
“只需藉助一份對應的緣起,就能吞食人間諸氣,老先生,這就是你設計的鼎劍神通嗎,即使將它交給柔弱如柳、弱小無助的阿青,只要借用一次緣起,亦可教天下練氣士盡落頭。”
人的頓悟有時候只在一霎那。
大佛前,寶藍儒衫青年拳頭鬆開,低頭怔怔望着手掌。
一口弦月狀的鼎劍,靜懸在他的頭頂,散發藍色光輝,如夢如幻。
下一剎那,大殿上空的屋頂出現一處細微如發的缺口,“匠作”嗖的一下,消失不見。
少頃,大孤山上,某處無人看見的凌冽高空,漆黑呼嘯的夜風中,有一條“弧”憑空出現。
若仔細看,這兒也是曾經雪中燭利用紅蓮劍印俯視龍城的地方。
此刻斯人不在,她尋了千百度的鼎劍卻復來。
長空處,纖細之“弧”,開始鯨吞牛飲。
稍等片刻,感受到相對於人身小天地的靈氣而言、汪洋大海般的浩瀚香火氣。
歐陽戎嘆息一聲,丟下水囊,放棄吞丹。
他仔細收起墨蛟,站起身來,沒有攜帶桌上空蕩蕩的劍匣,也沒把天上一口飛劍召回。
擺脫了執劍人短小無力、貧瘠小氣的靈氣掣肘,匠作得以從以往十餘丈的距離限制中解脫,遨遊太虛。
歐陽戎兩手空空,頭戴一枚未變幻假身的青銅假面,大步出門。
不多時,他徑自走入大雄寶殿。
平靜路過善導、秀髮等閉目唸經僧人的身邊,對於此前在大雄寶殿的各種精妙佈置,他此刻一概無視,只順手取了三柱香。
歐陽戎走到了後院某口棺材前,在李慄等人驚愕萬分的目光下,微微彎腰朝棺材與死人進了三柱香,然後側目瞧了眼正在誦經渡人的密印頭陀,輕輕點頭: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好一篇金剛經,好一句見如來。”
評價了句,他轉頭面朝衆人:
“在下今夜故地重遊,偶得一惑,甚是不解。煩勞諸君爲在下解惑,嗯也不需着急搶答,一個一個來,答對大可離開,若答不上來,懇請諸君赴死。”
他語氣慢條斯理,說到後面還有點不好意思。
院內衆人皆一臉匪夷所思的看着戴有青銅面具的寶藍儒衫青年。
李慄、席道長、慕容兄弟當即戒備望向四周。
可冷風呼嘯的院中,僅有一口孤零零的棺材,與一地的清寒月光。
大雄寶殿四周包括上空,沒有他們一直警惕的鼎劍影子。
衆人不禁再次看向明晃晃走到他們面前虛心請教的儒衫青年。
不是,你小子來找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