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二年秋,九月底。
前軍總管朱凌虛長子,朱玉衡領一千五百原洪州降卒作爲先鋒軍,出征洪州,行至撫水縣郊百里處,半道叛逃,奔洪州城,再降匡復軍。
當日下午,未正三刻,前軍總管、洪州都督朱凌虛畏罪潛逃,披女子衣裳,悄至潯陽西城門,通關檢查之際,行蹤敗露,襲殺守官,爲江州長史歐陽良翰斬首,斃。
震駭江州,風聲鶴唳。
這兩道消息幾乎一前一後,一起抵達大周王朝的中心,神都洛陽。
一時間,朝野驚愕,女帝龍顏大怒。
朱凌虛父子本就是一對降將,牯嶺一役倒戈,復原洪州都督舊職,後又經由衛氏雙王引薦,女皇陛下千金買馬骨,恩賜特赦,批准衛氏提議,允朱凌虛父子帶兵出征,戴罪立功。
這樣一對本該作爲楷模彰顯大周聖恩光輝、女皇陛下感化教導之力的標杆,竟然臨陣叛逃!
用狄夫子朝會後對左右旁人的話說,叫,太宗以來,聞所未聞。
一向激昂剛烈的沈希聲則是朝同僚冷道,三姓家奴,接二連三,狼子野心,該當報應。
另一位政事堂老宰相魏真宰,直搖頭,嘆息一聲“多事之秋、多事之秋”。
這兩道前線消息傳來的當日,正是女帝衛昭率千百宮人與文武百官出宮,去往洛陽城郊,登高賞秋,同時觀摩百姓秋收,前往御田,女帝親自彎腰收麥,行“割麥禮”,君臣百姓融洽相宜之際。
結果,女帝衛昭前腳剛剛大赦天下,同時親王、宰相率領羣臣,進上某一長串高僧們絞盡腦汁、掉光頭髮新起的顯赫尊號。
後腳,對前線重大不利的消息就傳來,還是皇恩特赦之人的反咬之事……實在是有損龍顏。
當日,女帝衛昭的尊駕照常回宮,夜裡,諸多大臣收到宮人通知,本該在上陽宮舉辦的秋日盛宴,因天氣原因,臨時取消。
隨後兩日的早朝,明明都一切如常,龍袍老婦人高坐龍椅,正襟危坐,平靜問奏,全程絲毫沒有提及朱凌虛父子之事,
然而下方參加朝會的文官武將們,卻能感到一股暴風雨前的寧靜,總感覺金鑾殿上,陰霾密佈,遲遲不落雷雨。
他們不禁看向右手邊隊伍最前方,兩位衛氏王爺安靜到死寂的背影,不復往日的鷹睃狼顧。
還有人敏銳發現一些蹊蹺。
咦,那位魏王不是剛接了江州道行軍大總管的夥計,領聖旨離開洛陽,遙指江州嗎,本人在關內四處走動,主持征討大軍的六軍組建工作嗎?
怎麼又跑回來了,這是收到江州消息後,連夜拍馬回來趕了趟早朝?瞧那一背冷汗、都浸溼了些蟒袍衣領……汗流浹背了吧。
有人幸災樂禍,有人目露同情,還有人冷眼旁觀。
連續兩日的早朝,在這令人緊張的壓抑中度過。
期間,有人上奏,質疑江州長史歐陽良翰是否執法過嚴,以下克上,即使朱凌虛有潛逃之罪行、叛逃之嫌疑,可那會兒畢竟還是尚未解職的前軍總管,江州前線最大的官,歐陽良翰竟以城防軍法,直接行刑,開了個不好的頭。
還有人上奏,指責前線江州的監軍女官、駐軍御史們,監管不力,竟然如此鬆懈,放任了朱凌虛父子的叛逃,如此輕而易舉,一人領了一千五百士卒走人,一人還差點逃出潯陽城。
冒出的這兩種雜聲,看似就事論事、公正質疑,可聯繫發聲的節骨眼,發出者的細微心思,朝野上下誰人聽不出來。
干擾定責範圍的裁定,偏離事件的重點,隱隱爲衛氏脫罪,
另外,一定程度上試探板臉不語的陛下態度。
女皇陛下擱置奏摺。
於是很快,有數名御史出列,彈劾魏王衛繼嗣,深受皇恩,任職元帥,卻私下收受朱凌虛父子賄賂,舉薦奸臣,矇蔽聖聽,有違逆之心,當停職查辦,另闢良將,儘快主持前線大局。
夏官侍郎一臉正氣反駁,言稱魏王殿下忠心耿耿,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朱凌虛之事,可能是李正炎等人陰謀,離間陛下與統兵將帥,不可不查,中敵下環。
雖然整件事是朱凌虛父子的叛逃,然而衆人爭論的問題,卻逐漸轉移到了魏王衛繼嗣是否還有繼續去統兵平叛的必要。
圍繞江州道行軍大總管的職務任免,保離派與衛氏兩方,再次激烈爭吵起來。
可後續,伴隨着朱凌虛父子叛逃事件更詳細的信息、彩裳女官主動調查的結果、還有江州涉事官吏們的統一口供,一一遞上洛陽宮廷內那位龍袍老婦人的御案。
很快,衛氏及其用利益籠絡的朋黨官員們,便失望了。
第五日,朝會百官廷議過後,東殿暖閣的杖下後御前會議上,大周女皇正式下旨:
貶朱凌虛父子爲賤籍,按謀反之罪抄家,有周一朝,洪州朱氏一族永不錄用,同時勒令彩裳女史、江州官員嚴查其同夥;
再封潯陽王世子離扶蘇,爲江州別駕,輔助江南安撫大使、潯陽王離閒,坐鎮潯陽城,安撫官民,平定前線人心。
又頒制書,冊封正在江南揚州養老養病的左武衛大將軍秦競溱,爲江南道行軍大總管,調集兵馬,指揮江南道平叛,即日前往江州,主持大局。
再命江州長史歐陽戎爲江南道行軍大營長史,協助大軍平叛……
一道道命令下發。
朝野一時間有些噤聲,旋即響起譁然。
已經有一位江州道行軍大總管了,現在又封一位江南道行軍大總管,似乎比“江州道”名頭大上一些……有些態度已經不言而喻了。
果然,翌日一早,江州道行軍大總管、魏王衛繼嗣上書告病,請求回京養病。女帝不許,駁回。
衛繼嗣再上書。
女帝不應。
又上書。
如此連續三次,才遲遲批下一個在衛氏衆人眼裡珍貴無比、皇恩浩蕩的“準”字。
江州道行軍大總管官職未奪去,然而衛繼嗣卻灰溜溜返回了洛陽,
此前準備好的兵馬糧草,全部畢恭畢敬的轉交給即將上任的老將軍秦競溱。
至於這位魏王“悉心”任命的征討大軍諸將們,自然是各回各家,秦競溱當然不會任用前任的班子……
歐陽戎收到京城聖旨的時候,正在雙峰間,考察東林大佛的建造事宜。
聞訊不禁挑眉。
秦競溱,秦老將軍,曾在高宗朝,二聖臨朝時期,征討東夷時,作爲小將脫穎而出,乃三朝老臣,大幹……嗯,大周名將,征戰多年,在東夷積下累累軍功,前年去往江南揚州養病前,官至左武衛大將軍。
而且說起來,歐陽戎此前與這位秦老其實有過一面之緣的……
至於女帝的其它安排,他倒不意外,唯獨讓離大郎擔任江州別駕這個,倒是讓歐陽戎有些沉默。
所謂別駕別駕,其實最初是刺史出行時的陪駕的意思。
一州別駕一般尋常州不設立,就算設置,也只是讓離氏皇族的子弟兼任,算是名譽頭銜,不過現在大周朝,女帝姓衛,衛氏子弟也開始享受這種待遇。
所以現有的天下各州的別駕官職,都是離、衛子弟兼任,名大於實,
雖然在理論上,一州別駕的地位在長史之上,刺史之下,但是早就沒有實權了,算名義二把手,實際二把手還是長史。
不過一州別駕,算是擁有監管地方長官的權力,能約束本州刺史。
按道理,歐陽戎應該高興纔對,離扶蘇擔任江州別駕,能幫忙進一步約束王冷然。
不過女帝衛昭,此番不去加封潯陽王離閒,而是另闢蹊徑的封世子離扶蘇爲江州別駕,這隱隱釋放一種信號……
即使早就料到這一天,然而來臨之際,歐陽戎還是有些嘆息:
“大郎這次算是走到臺前了,被自家這位祖母關注,也不知是福是禍……”
至於他獲得的中軍大營長史新職。
歐陽戎擡頭,望着大佛安靜了會兒,少傾折身返回江州大堂。
他默默取出一本空奏摺,平靜研墨,書寫了一封……
數日後,一封普通奏摺飛抵了洛陽。
很快,一條小道消息從皇城內的鳳閣悄悄傳出。
歐陽良翰以輔助潯陽王造像事務繁瑣、自身能力不足爲由,請辭江南道行軍大營長史官職,請求陛下重新選定良才,或是讓秦老將軍自己推薦用得順手的人才,避免磨合時間。
請辭之言,情真意切,無比認真。
朝野側目。
津津樂道。
女帝默許。
也不和歐陽良翰拉扯什麼三辭三讓。
當然,敢直接請辭,歐陽戎想必也不是刷清名。
畢竟刷清名這種事情,你得是親王宰相、股胘之臣或天子親信才行,區區小官還敢拿天子來刷清名,萬一天子直接允許了辭官,再也不理你,何處哭去。
所以這個節骨眼,歐陽良翰這番舉措,意思很明顯,真的請辭。
這種“勞苦”卻“功高”的美差給你,去賺軍功、分蛋糕都不要?
這不禁讓朝堂上少部分原本看不順眼歐陽戎的官員另眼相待,好像確實不是賣直養名之輩……
於是,此熱門職位空懸,由隨後到任的江南道行軍大總管秦競溱自行舉薦……
歐陽良翰依舊擔任江州長史,協助潯陽王造像,同時作爲江州官員,還要輔助新任主官的征討大軍,算是免費打工。
多事之秋,風波稍歇,人心才漸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