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戎終於看清了。
懸停小孤山上空的這一隻大鳥。
通體雪白,四目,三足。
不知是何品種的異類鳥禽。
但站在這雪白奇鳥上的那一道人影,歐陽戎只堪堪來得及看見一團隨風飄舞的金燦長髮。
下一瞬間。
空中的鳥禽與人影動了。
化爲一道白虹。
風馳電掣般俯衝。
撞向小孤山。
“都退後!”
半山腰草坪處,丘神機一聲爆喝。
“砰——!”
平地一聲驚雷炸響。
歐陽戎只覺振聾發聵般耳鳴。
只見那個麻衣漢子倉促間,彈射起步,原地僅留一片凹陷碎裂的石板地面。
這一人一匣,化爲一道灰色流星,自半山腰起,劃過小姑山峰,斜直衝向雲霄。
草坪處,歐陽戎等人還沒來得及眨眼。
頃刻間。
山頂上方某處天空,那道白虹與灰色流星一對一的碰撞。
轟隆——!
歐陽戎只覺耳畔響起一道晴天霹靂。
振聾發聵。
周遭準備行刑的幾位青衣家奴紛紛跌倒抱頭。
身旁阿青身子歪斜後仰,即將摔下懸崖,歐陽戎眼疾手快抓住阿青胳膊,拽入懷中。
二人面對面抱住,一齊摔倒。
歐陽戎空中翻身,身子蓋住少女嬌弱的小身板,埋頭捂耳。
小孤山上空。
有光芒耀目。
熱浪滾滾。
巨響過後。
正中心那一團光茫,一分爲二,各自射出。
一者升。
一者墜。
其中,灰色光團,流星般衝去,流星般墜回。
撞上半山腰處,衆人身邊的甲字劍爐房。
轟隆——!
整座劍爐房塌陷,濺起漫天灰塵。
這是……落了下風?
趴地抱住阿青腦袋防護的歐陽戎面色震驚,嗆鼻的灰塵中,他捂嘴咳血,努力擡頭望向天空。
只見另一團白虹,再度升空。
軌跡筆直,直上九重天。
她似要衝上頭頂那一輪大日。
啁啾——!
伴隨一道鳥鳴驀然響起,響徹雲霄。
藍天劃過一抹白影,刺破雲海而來。
是那頭雪白飛禽。
那一團白虹,升勢漸弱,最終與那一抹白影交匯,落在了雪禽背上。
可旋即,半山腰處衆人甚至來不及換一口氣,這二者又在雲端分開。
絲毫不停歇,“白虹”自雪禽背上,腳尖踮踩。
她再度輕盈躍下。
雪禽迴旋半弧,扎入雲海。
“白虹”墜勢越來越快。
離小孤山越來越近。
從草地上歐陽戎的視角看去,它甚至還像是帶有隕石般的金色“尾焰”。
還沒給他眨眼的時間。
她又降臨。
從剛開始就一直窮極目力、努力探究來者的歐陽戎,終於看清楚了這一道“白虹”的真容。
這是一個與歐陽戎年齡相仿的女子,約莫二十來歲,容嬌美,膚如雪,碧藍眸,似有部分胡人血脈,臉蛋輪廓如漢女般柔和,五官眼鼻卻又如胡姬般深邃高挺。
特別是一頭金髮,長度及腰,柔順光澤,微帶捲曲。
格外引人側目。
身材也極爲高挑。
是歐陽戎在此界見過的最高女子,氣勢凌厲逼人方面亦是如此。
她一襲吳服長裙,狐白裘披肩,背一口長劍。
一身古吳越族的傳統女子衣裳,由黑白二色構成。
吳服素樸,卻拙而有式。
此刻。
這吳裙越女自天上來。
自上而下墜落,她在空中微曲長腿,腳尖朝下,兩隻手臂在身軀的兩側張開,如展翅一般姿勢,烈風將其吳服長袖吹的獵獵作響,渾身上下衣襬振振。
原本披肩的狐白裘,也自肩頭浮起,脫而不離,宛若一條雪白的銜尾蛇般環繞在這吳裙女子的周身。
而那一頭柔順金髮,蓋因下墜之勢的緣故,脫離肩背,浮於腦上,伴隨空中大風,它劇烈飄揚,又在正午炙熱的陽光映照下,如鉑金般燦燦耀眼,宛若一團炙熱燃燒的烈焰!
暫時失去鬢髮劉海遮擋的一張臉蛋,神色冷漠。
眸子波瀾不驚。
她宛若神女般天降。
劇烈山風突然灌滿整座小孤山。
春夏日的茂盛林葉炸響,碎花落葉漫天飛舞。
劍氣近。
小孤山上一座座古舊建築的屋頂磚瓦,寸寸破碎。
屋前空地上的鋪地石板,“嘎吱嘎吱”響起細微的碎裂聲,裂紋如同蜘蛛網般蔓延。
半山腰處,歐陽戎感受一股無形巨力泰山壓頂般覆來,他與阿青被壓的趴伏地上,只能勉強撐臂擋頭。
而周圍草坪的泥土,像是老牛梨過一般,被無形劍氣翻掘起草根與溼潤新壤。
歐陽戎睜大眼睛,面對頭頂這一幕難忘畫面,他表情有些匪夷所思。
天上,吳裙越女緩緩墜下。
若是有目力極好者站在遠處大孤山上,朝這兒看來會發現:
吳裙女子的身影纖小,僅有一顆米粒大小,放在這座屹立蝴蝶溪畔的黑色山峰面前,大海撈針般反差極大。
然而此刻,她的頎長嬌軀卻宛若一柄鋒利長劍,劍尖朝下,要插入小姑山這一把劍鞘。
可她劍氣太盛。
整座小孤山似是都難以裝下。
“雪中燭……雲夢劍澤女君殿的首座大女君,也是桃谷問劍決出的,當今天下劍道魁首。
“這一身澎湃紫氣修爲……果然是新晉的五品劍修,紫氣上品。”
歐陽戎輕聲呢喃,終於記起來了,小師妹以前曾與他提起過。
只是歐陽戎萬萬沒想到,自己會以這種方式、在這種情況下認識她。
但應該沒認錯了。
也只有這樣風姿的女子,纔會叫雪中燭,才能叫雪中燭!
雲夢劍澤的每一代越處子,都聞名遐邇,名揚天下。
可歐陽戎這些日子發現,小師妹他們提起這位大女君雪中燭時,絕不會隨口一句“越處子的大師姐”帶過,而是說“越處子是雪中燭的師妹”。
兩句話,天差地別。
此刻半空中,金髮吳服的雪中燭,並不知道半山腰處某個年輕縣令胡思亂想的思緒,也絲毫沒注意到人羣中他仰頭凝視的目光。
因爲此時此刻小孤山上下所有人的視線全都在她身上,也必然在她身上!
雪中燭早已習慣這些他人的注目禮。
她眸瞼低斂,漠然臉蛋。
高度接近小孤山頂,兩袖如翅張開的雪中燭,皓腕輕抖振袖,空中的墜勢稍緩。
她自雪白長袖中舉起一隻手,翻手抓住背後那一柄長劍。
傳聞古云夢澤,曾有背劍白猿傳授越女藏劍、拔劍術。
半山腰處,衆人震愕。
從雪中燭與丘神機首次交手到現在,僅僅過去了短短三息。
甲字劍爐房倒塌後的廢墟處,蕩起的塵埃爐灰,被天上吳服女子的凌盛劍氣迅速驅散。
柳福滿臉凝重,兩手分別抓住衛少玄與柳子麟的肩頭,替二人勉強擋住劍氣威壓。
一旁的劍爐廢墟中,某位倉皇接招、輸了半招的麻衣漢子,一個鯉魚打挺,重新站起。
他衣服破碎,有些狼狽的抖了抖肩膀,眼神忌憚。
眼看雪中燭從天而降,越來越近,且即將拔劍。
丘神機立馬摘下墨家劍匣,拋給柳福,深呼吸一口氣,同時嗓音壓低:
“我拖住她,你們快走,柳福保護好六郎!”
丘神機丟下一句話,大手突然撕開身上破損麻衣,光膀,屈膝發力,彈射飛出,宛若一根十石勁弓射出的箭矢。
這位年輕的有些不像話的盛氣女君,是天賦妖孽的五品劍道練氣士沒錯。
但他丘神機,也是邊疆沙場、百鍊成兵的頂尖武夫,亦是大周魏王都要周公吐哺、以禮相待的首席客卿!
且藉助前些年衛氏發動的邊釁戰事,他升入五品已久,隱隱消化完此品。
丘神機沖天而起,長嘯一聲:
“猖狂女娃,初入五品,就敢如此囂張,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可迴應他的,是驚鴻一劍,撲面直來。
丘神機表情一變,收斂心神,投入戰鬥。
雪中燭懶得說話,有什麼屁話,幹完一架再說。
就在這兩位五品練氣士神仙打架之時。
下方。
衛少玄一臉緊張,轉頭朝柳福、柳子麟二人頗急道:
“快走!此地不宜久留。”
又轉頭示意,將懸崖邊被捆綁的歐陽戎與阿青,丟給旁邊八位青衣家奴處理。
衛少玄、柳福、柳子麟帶着墨家劍匣,一刻也不耽誤的轉逃,背影有點狼狽。
也不知是無暇他顧,還是什麼原因,空中那一位雲夢劍澤的首座大女君,竟奇怪的沒有去攔攜帶墨家劍匣跑路的衛少玄等人。
草坪懸崖邊,模樣虛弱的歐陽戎與阿青摔倒在地,正被反應過來的八個青衣壯漢團團包圍,磨刀霍霍。
小孤山頂上空,兩位上品練氣士正在廝殺,一時間反而無人注意他們這邊的生死。
阿青伏抱在歐陽戎身上,閉目受死。
嘴脣失血蒼白的歐陽戎,在身旁青衣家奴們絡繹不絕的彎腰撿刀時,擡起被捆綁在一起的兩手,用手背默默擦拭了下嘴角。
他低頭看不見的臉龐上,露出一抹微微鬆口氣的神色。
說起來,好歹也是個九品練氣士。
雖然重傷。
但也幸好此前被這重傷掩蓋了靈氣修爲……
歐陽戎自顧自點了點頭,仰頭最後‘望’了一眼山頂處打架的紫氣波動。
然後他也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