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藏在園林間的私密花廳內。
正有氣氛不對勁的一家人聚首。
“阿兄爲何不說話?”
蘇裹兒看着名爲蘇扶的蘇家大郎,直接問道。
蘇扶沉默了會兒,只是搖搖頭。
坐主座的蘇閒,纔剛放下手裡卷軸,就又拿起打開,低頭看看。
這位蘇家老爺有些愛不釋手,朝妻女長子感慨道:
“歐陽良翰此文,文從字順,平易暢達,但又不顯平淡,反而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奪人氣勢,與眼下士林大行其道的駢文的文表華豔,截然不同,鶴立雞羣。”
他撫須:“每讀之,如夏飲涼冰,冬煮黃酒,暢快淋漓,全身通透。”
蘇裹兒回過頭,點評道:
“當然氣勢奪人,整篇下來,邏輯嚴密,有理有據,勢如奔馬,一氣呵成,作此文者,必是一位對自己學問主張極度自信之人,不然傾注不了這種氣勢。”
蘇閒沉吟點頭:“善,觀文如觀人,雖然此前不是沒見過他,但今日纔始知真良翰。”
韋眉從那翰墨如龍的字跡上收回目光,頷首道:
“是故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妾身喜歡這句。”
頓了頓,她轉頭朝蘇閒道:
“若是能聘爲聚賢園的老師,做大郎的入幕之賓,出謀劃策,自然是極好的,良師益友,又正好是同齡之人,朝氣蓬勃。
“總比讓大郎成天面對八旬老儒,氣氛暮氣沉沉的要好得多,妾身之前就和你提過,偏拖到現在……”
“阿母……”聽到阿母如此評價還在病榻的師長,蘇大郎不禁喚了聲。
韋眉不理,只是斜瞅蘇閒。
後者訕笑。
見父母與阿妹話語停頓,蘇扶臉色猶豫,插了一嘴道:
“可是良翰說,這是以前讀書時某位前輩贈予的,他說他只是略微潤色了一下,贈給了我……”
蘇扶說到一半,話語便姍姍頓住,只見前方的蘇裹兒、蘇閒、韋眉皆眼神古怪,朝似是天真的他投來了似笑非笑的目光。
“好吧……”
蘇扶閉嘴了,也覺得應該是良翰兄的謙虛之言,這一點好像傻子都看得出來。
這時。
蘇裹兒忽然問道:
“阿兄不想讓歐陽良翰知道我們的事情,不想讓他做你幕僚?”
氣氛頓時安靜。
蘇扶欲言又止。
蘇閒和藹問道:
“大郎是覺得歐陽良翰不合適?還是說……有其他不一樣的看法,可以與我們說說。”
蘇扶低頭道:
“良翰兄是很好的朋友……我不想害了他。
“就算不賭,以他的能力,也有燦爛光明的前程,何必上咱們這艘隨時可能翻掉的小船,朝不保夕的……
“對於老師,我都已經很愧疚了……若再讓良翰兄……”
蘇扶話語停頓,獨自搖頭。
“大郎!”韋眉皺眉喝了聲,“好好想一想,你說這種喪氣之言,對不對得起列祖列宗。”
蘇閒面色慼慼,輕輕一嘆,沒有批評。
蘇裹兒垂目不語,藍色裙襬下,一隻穿粉色繡花鞋的腳掌弓起,默默勾住空繡凳的凳腳,她輕輕搖晃繡凳,也不知是在想些什麼。
蘇扶鼓起勇氣道:
“阿母,阿妹,伱們想想,爲何謝姑娘與良翰兄關係如此親密,都沒有向其挑明我們家的事情,也沒拉良翰兄進來?
“我覺得這已經能說明很多事了……謝姑娘也覺得這麼做,對良翰兄未必是好事。”
蘇閒、韋眉還有蘇裹兒忍不住看了看面前寬厚仁慈的青年,默默聽完後。
一時間沒有表示。
氣氛並沒有沉默太久。
蘇裹兒朝蘇扶輕輕點頭,自無不可,語氣沒太在意道:
“那行吧。”
其實她也覺得這不過是錦上添花,多此一舉罷了。
眼下,蘇裹兒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東林寺的事情上。
花廳內,俊俏臉蛋上神色頗爲淡漠的梅花妝女郎收回小腿,放穩繡凳,站起身來。
在轉頭離開前,丟下一句:
“既然阿兄已有決斷,那就聽阿兄的,挺好的,阿兄現在也有自己的主見了。”
眼見最關鍵的妹妹也表態了,蘇扶鬆了一大口氣。
有時候在這個家裡,阿妹說話比阿父阿母還要管用。
蘇扶想了想,朝蘇裹兒離開的背影道了句:
“不過我會試着邀請下良翰兄,來府裡參加阿妹你的生辰宴,阿妹的降誕日,熱鬧點也好。”
“隨便你。”
蘇裹兒擺擺手,語氣有些無所謂,身影消失在花廳門口。
……
隔日,傍晚。
下了一天的磅礴大雨像是進入了尾聲,夜幕中只有霏霏雨絲。
歐陽戎在院子外放下油紙傘,傘尖頂牆,朝左右抖了抖,傘靠牆,擡步進門。
他又拎了一點水果,前來“看望”袁老先生,不過還是沒有進裡屋,在前廳停步。
“良翰兄,你來了!”
喂完藥的蘇扶趕忙來到前廳迎接,兩手在衣襬上擦了擦。
“喏。”
歐陽戎坐在桌邊,眼睛注視門外的小雨,鼓着腮幫咀嚼着什麼,隨手將籃子遞給蘇扶,後者接過瞧了眼:
“這是……”
歐陽戎吐出葡萄皮,舀手接住,輕輕點點頭:
“梅鹿苑種的水果都被我和薇睞薅光了,就剩些葡萄了,現在也沒了,全在籃子裡呢,你給你老師拿一些,剩下的我等會兒給師妹送去,她也挺喜歡吃葡萄的……”
歐陽戎似是聊家常一般,嘀嘀咕咕。
蘇大郎接過籃子,不禁多瞧了一眼正在望門外雨景的歐陽戎側臉龐。
他抿了抿嘴,說道:
“老師其實已經快無礙了,不過……良翰兄真不進去看一眼?你每天都來的。”
歐陽戎搖搖頭:
“不了,我怕又把他氣暈倒,最近回去想了想,上回其實沒啥好吵的……”頓了頓,他又不禁嘀咕了句:“可能是故態萌發,都怪以前吵架敲多了鍵盤……”
後面一句話說到最後幾個字,歐陽戎嗓音越來越小,蘇扶一時間沒有聽清楚:
“啊,良翰兄說什麼?什麼敲多了?”
“沒事。”歐陽戎左胳膊肘撐着桌子,右手接葡萄皮,轉頭展顏一笑。
而裡屋,某個緊閉眼睛卻豎起耳朵聽的臥榻老人聽聞前面隱約傳來的言語,不禁老臉紅了下,鼻子似是輕“哼”一聲。
前廳,蘇大郎陪着歐陽戎坐下,轉頭問道:
“良翰兄最近在忙什麼?還是在盯着柳家?”
歐陽戎聞言,臉色稍微嚴肅了一些,搖搖頭道:
“柳子文遺留下的案子,小師妹在盯着,柳家也是。我這幾日在追蹤上游雲夢澤的水位,記錄到的情形有些不妙。”
“哦?什麼意思?”
歐陽戎揉了把臉,手指着蝴蝶溪上游方向,語氣略微疲倦道:
“這梅雨季最後一波水,比預想中的水量還要大,還要嚴重,從狄公閘沿途修建的水則碑,水位都到了危險線附近。
“除了上回休沐日那天放晴外,這雨就沒停過,大的小的連綿不斷……這不是個好苗頭。”
歐陽戎嘆息一聲。
“明日我得再去狄公閘那邊走走看看。”
他忍不住揉臉嘀咕:
“就這最後一道檻了,總不會給我來個大的‘驚喜’吧,若是這樣,也未免太過狗血的了。”
蘇扶瞧着面前又嘀咕些他聽不清話語的年輕縣令,有些失笑。
這位蘇家大郎鼓勵道:
“沒事的,良翰兄,你已經盡全力了,事在人爲,若我是老天,看見良翰兄爲治水如此努力,龍城百姓在良翰兄帶領下又如此團結,怎麼也不會忍心再毀掉。”
歐陽戎點點頭,看着挺會安慰人的蘇扶一眼。
不過他還是回頭盯着外面的稀疏雨幕,嘟囔了聲:
“漲水……漲水……還在漲水嗎……那除了狄公閘和折翼渠兩個水利工程外,確實得徵集些額外的大船了,實在不行就去江州城那邊借。
“對了,還得通知全縣百姓預警,此前阿山提過的那個建議倒是不錯,得找個地勢高的地方提前建立避難所,地勢高的話,比如大孤山東林寺那邊就不錯……”
眼見歐陽戎臉色出神,又在呢喃一些他聽不懂的話,蘇扶並沒有打擾與追問。
不多時,蘇扶似是看見身旁好友長吁一口氣,應該是回神了。
他笑了下,開口道:
“對了,有件事忘了和良翰兄講,過幾日是舍妹生辰,良翰兄可有時間,來府裡吃個飯,大家湊一起,熱鬧一下?”
“額……”歐陽戎微微啊嘴,瞧了眼蘇扶,又瞧了眼門外。
“良翰這是怎麼了?可有什麼不妥?”蘇扶瞧着歐陽戎有點古怪的表情問道。
“沒事。”
歐陽戎搖搖頭。
其實小師妹前兩日也和他提了這件事,這幾日他經常來蘇府串門,自然能看見那些正在張燈結綵的蘇府丫鬟們。
只不過之前小師妹邀請他的時候,歐陽戎沒有太多表示,畢竟只是小師妹的閨蜜好友生日,和他隔的有些遠,沒必要過去湊熱鬧,不知道的看見了,還誤會他有什麼心思呢跑過去。
可是眼下,卻是蘇大郎親自邀請,這是兄長的身份,自然分量也不一樣。
眼見歐陽戎面露猶豫之色。
蘇扶揮手,不在意的搖搖頭:
“沒事的,沒時間就算了,我只是問問,縣衙的正事更要緊,良翰兄去不了也無需自責。”
“也不全是……”歐陽戎搖搖頭,小聲問道:“那個,可以問問,你妹妹的生辰宴人多嗎?”
蘇扶想了想,點頭:“到時候……可能挺多的。”
歐陽戎點點頭,臉色毫不意外。
畢竟從小師妹那裡他也聽聞過,這位蘇家小妹在蘇家的地位不一般,那位蘇老爺寵女兒排場大倒也正常。
歐陽戎頓時完全沒了前去湊熱鬧的興趣。
一是歐陽戎不太喜歡吃這種席,萬一去了坐不了小孩那一桌,豈不是全程要推杯換盞,酒水敬來敬去?
二是,上回有一次走梅林小路結果誤入蘇家小妹閨房樓下的事情,現在想起來似乎還有點小尷尬。
三是,他畢竟是一縣父母官,除了個人私交外,得對所有龍城子民一視同仁,蘇府這邊哪怕因爲大郎與小師妹的原因,交情再好,好感再多,也得避嫌。
歐陽戎搖搖頭。
除此之外,其實還有一個小小的因素。
昨日在送完水果告別蘇大郎後,他隱約察覺到這座蘇府有些不對勁,來歷似乎不太簡單……
他是要歸鄉之人,少摻和纔是明智之舉。
這也是歐陽戎這些日子早出晚歸,梅鹿苑、縣衙、狄公閘三點一線生活規律的原因。
現在他就怕萬一出個什麼意外,被迫捲入了其它事情,導致與這方世界的羈絆再度加深。
對此,歐陽戎甚至連前些日子“打土豪”肢解柳家後,藉機重新“分田地”整頓龍城縣均田制的衝動,都剋制住了,沒去多管閒事。
當下,歐陽戎的眼睛僅盯着治水,只想處理好有可能的水災。
兌換淨土地宮大福報的一萬功德,他早已全部湊齊,甚至猶有剩餘。
所以現在他只剩下當初下山上任縣令時的賑災治水執念。
對於羈絆,眼下已有的羈絆,能處理一點是一點。
至於新的羈絆,還是別來了。
蘇扶轉頭問:“所以,良翰還是不想來嗎?”
宛若賢者時間、被榨乾了心力的歐陽戎語氣略微猶豫了下:
“沒有不想來……”
其實就是不想來。
他委婉建議道:
“這樣吧,到時候看情況,若有時間,一定赴宴,但若縣衙公事繁重,或有其它突發之事,實在抽不開身,那還請大郎與令妹恕罪,如何?”
蘇扶聽完歐陽戎的一長串誠懇話語,看着面前好友的真誠面色,他一時有些啞然。
蘇大郎其實很想說,良翰兄不用這麼溫柔拐彎子的,就算良翰你來不了,阿妹她也不會在意。
阿妹成天心思重重,究竟在想些什麼,有時候連他們這些家人也猜不着,估計連外人眼裡來客分量都極重的生辰宴,在她眼中都僅是輕若毫羽。
不過這些大實話自然是不方便講給好友聽。
對於歐陽戎的提議,蘇扶自無不可,直接點頭:“沒問題。”
旋即,二人又聊了一會兒,年輕縣令拎着葡萄,起身告辭。
在邁出大門前,歐陽戎忽然腳步頓住,撐雨傘的手暫放下來,回首一笑:
“就算來不了,心意也不能少,不過大郎你是知道我的,屋裡窮的就剩一個白毛丫鬟了,還十分會吃……這樣吧,家中無所有,寥贈一篇賦,如何?”
蘇扶一怔,旋即打趣:“讓爲兄猜猜……嗯,此賦也是你讀書時,一位前輩贈予你的?只是轉贈一下?”
“大郎都會搶答了……”
歐陽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老早之前,我偶爾聽人提過令妹的一些愛好,這篇賦,令妹可能喜歡……”
蘇扶沒太在意,失笑點頭:
“那行,我代舍妹接下,勞煩良翰兄費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