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七分圓的月下。
屋頂。
漪蘭軒的陪房丫鬟們,正沉浸在香甜的睡夢之中。
主房內的一座雕花香帳的美人牀榻上,硃紅色的被褥被掀開。
牀上空空,牀下鞋櫃也是空空。
而原本該她們看護的謝小娘子,倩影出現在了漪蘭軒的屋頂。
又是老地方。
只是這次謝令姜手裡沒有小酒壺,取而代之的是一根包在解籤紙裡的竹籤。
謝令姜兩手抱膝,一會擡頭望月,一會兒看一眼不遠處蘇府隔壁的梅林小院。
一會兒又輕輕埋臉雙膝間。
右手中竹籤,在五指間默默翻轉。
包裹姻緣籤的摺疊紅紙,都生出皺褶了,她已翻看了千百遍。
就和謝令姜以前讀書時趁着阿父不注意在竹簡遮掩下摸魚轉筆一樣。
女兒家難以琢磨的心思也在這指間翻轉。
只不過,她兒時苦惱的是望不到頭的學海。
但也畢竟是出生清貴士族、書香門第,手裡拿的是詠絮才女的劇本。
學生時代的學業功課、詩詞經義終究是難不住聰慧驕傲的她。
可謝令姜現在苦惱的是,另一種望不到頭的景象。
“這道題,該怎麼解好呢……”
屋頂的夜風捎走了女子的呢喃聲。
“是什麼題不好解?”
忽然一道清冽的女聲打破了屋頂上夜風單調呼嘯的氛圍。
一道靈敏的身姿,輕盈躍過了漪蘭軒與梅影齋屋頂之間不小的間隙。
動作毫不猶豫,也不怕失足掉下。
又是某梅花妝女郎。
她趿着腳後跟未穿好的繡花鞋,臂彎裹了一條絲綢毯,來到謝令姜身旁毫不客氣的坐下。
“你能不能小心些,屋頂上跳來跳去很危險。”
“有謝姐姐在,我掉不下去。”
“你倒是真不客氣。”
“和謝姐姐不需要客氣。”
蘇裹兒脫口而出。
謝令姜轉頭瞧了瞧她冷淡的俏美臉蛋,她那精緻小巧的下巴習慣性的昂翹。
蘇裹兒轉頭與謝令姜:
“謝姐姐又是在煩心什麼,可以說來聽聽。”
謝令姜手中轉動的裹紅紙竹籤一停,忽說:
“你爲何對什麼事都這麼自信與霸道。”
蘇裹兒反脣相譏:“謝姐姐不也是恃才傲物嗎?這世間很多男子見到謝姐姐,也會覺得謝姐姐宛若冰山女仙,高不可攀。”
謝令姜搖搖頭,“不一樣。伱是……好像對任何事都這樣。”
蘇裹兒眼皮都不擡一下,“我懶得裝成小白兔的模樣,溫聲細語,含羞撒嬌,我做不來。”
謝令姜低頭問:“那以後你萬一遇到了心上人呢?你也是這麼剛烈自信嗎?”
蘇裹兒黛眉兒微蹙,似是在思索此問,可旋即她轉過頭,瞧了瞧謝令姜問道:
“突然問這個,該不會是謝姐姐你遇到了吧?聽說你前幾日一早和你大師兄一起去了東林寺的廟會,咦,這是什麼,是你求的姻緣籤嗎?”
謝令姜沒有回答,也不等蘇裹兒繼續好奇追問,擡頭望月,打斷道:
“我幫你問了下善導大師,還是沒有那篇詞賦的下落……
“哦對了,我還幫你求了一支姻緣籤。”
說着,趁蘇裹兒臉色失落,並且還擡起了頭不注意之際。
她素手一翻,右手五指間原來的竹籤被羅袖之中另一隻新竹籤對換。
謝令姜目視前方,頭不回的伸手遞籤。
蘇裹兒微微揚眉,好奇看了眼被紅紙包裹的嶄新姻緣籤:
“我的?”
“嗯。”
“你替我求這個做什麼,我不需要。”她板着臉,“況且,正經女郎誰信姻緣籤啊。”
“順路求的。”
“你的呢?”
“我沒有。”
蘇裹兒眼神狐疑,“你沒給自己求?那你去東林寺廟會做什麼。”
謝令姜搖搖頭,臉不紅心不跳的說,“我是受邀與大師兄一起去悲田濟養院。”
蘇裹兒無語搖頭,隨手接下裹紅紙的竹籤,丟進了袖子裡。
她臉色淡淡,小拇指撩了撩耳邊被風打亂的青絲。
似是絲毫沒有拆開查看的興致。
謝令姜也沒有催促叮囑什麼的。
她也只是看了她自己的姻緣籤和解籤詞。
爲蘇裹兒求的這一根姻緣籤,謝令姜沒有打開看。
二人並肩坐了一會兒。
蘇裹兒又問了下謝令姜打探歸去來兮辭的情況,只不過得到的答案,讓她臉色愈發失望。
蘇裹兒聊的興致缺缺,謝令姜也在全程走神,話也少。
似是覺得有些無聊了,蘇裹兒緊了緊身上毯子,起身扭頭。
“走了。”
屋頂上,前日的積雨依舊讓磚瓦有些潮溼,梅花狀女郎的腳步有些慢,離開之前,頓了下,她像是想起了什麼:
“對了,我降誕禮那天,你可以去把你那大師兄一起帶過來。”
蘇裹兒語氣隨意,臨時興起一般。
謝令姜一怔,俏臉露出些猶豫的神色:
“帶大師兄來做什麼,他生活樸素,沒什麼貴重東西送你?”
“謝姐姐覺得妹妹我會稀罕他那些禮物?”
蘇裹兒撇了撇嘴,隨口丟下一句:
“你大師兄雖是出身庶族,但也算是人中龍鳳,上回全縣公審倒是挺有意思……你可以把他帶來,多認識認識人。”
謝令姜聞言,忍不住多瞧了一眼蘇裹兒離去的背影。
這蘇家妹妹說話,還是這麼討人厭。
對萬事都是這般嗎?
也不知以後有沒有人能治她。
就在謝令姜出神默唸之際。
幾百米外。
一座靜悄悄的梅林小院。
院內屋舍正被一陣如同墨水的陰影黑暗所籠罩。
就像留白的山水畫潑上了一大團濃墨一樣。
而遠處屋頂上的謝令姜所不知道的是,她時常瞭望的某間黑燈瞎火的屋子內,正有一陣好聞的淡淡檀香瀰漫屋中。
歐陽戎覺得他這幾日晚上睡得很沉,眼睛一閉一睜就天亮了,甚至白天都有點打哈欠犯困。
眼下,深夜的屋中,在這淡淡檀香氣氛下。
歐陽戎的呼吸聲十分的規律悠長。
然而牀榻方向,伴隨着從木窗間隙落在牀榻前的月光,某一刻因爲撥雲見月而突然明亮並前移。
牀榻下的月光,漸漸照到一雙女子繡花鞋的一角。
地上鞋兩雙。
而隔着牀榻珠簾。
也隱隱能看見榻上有人影交疊……
梅林小院內有蟲鳴響徹,愈發襯的夜靜。
這如墨的夜色也不知籠罩了多少秘密與有情人牽繞百轉的心思。
就在這有女子月下守望、有人牀榻陪伴的夜深之時。
還有少女,正在笨拙翻牆。
葉薇睞其實挺怕黑。
但是她更怕沒有主人的時光。
自從在洪州轉船後,她歷經數日輾轉,終於坐船連夜趕回了彭郎渡。
甄氏並沒有讓葉薇睞一個人獨自返回,還派有兩位家僕隨從跟着她一起。
只不過眼下,兩位歐陽家的隨從都還在,彭郎渡旁邊的客舍休息。
大周朝大多數州縣都在實行宵禁。
像葉薇睞等人這樣,深夜停駐碼頭,從船上下來的船客,按理不該亂跑,私自離開彭郎渡碼頭那幾條街。
但是葉薇睞在客舍輾轉反側許久,還是掀開被子,笨拙翻牆,離開了客舍。
也不知道是種族天賦還是什麼,銀髮少女身手倒也輕盈矯健。
至於大半夜的會不會遇到危險和壞人,葉薇睞覺得應該是別人怕她纔對。
只要把腦後及腰的銀色長髮一解開,壞人都得暗道晦氣,退避三舍。
這一去一回的一路上,葉薇睞見過太多這樣的目光了。
偶爾有更夫打鑼的街道上,葉薇睞努力克服了對黑暗的恐懼,那雙灰藍色的眼睛瞪大,盯着前方。
她纖細的身影穿過了縣城內一條條頗爲熟悉的大街,也避過了不少巡邏的宵禁衙役。
終於,葉薇睞來到了鹿鳴街的梅鹿苑大門前。
她小心翼翼的走上前,輕敲房門。
不多時,有守夜的僕人開門。
“你……”
“噓。”
在門房驚訝的目光下,縮頭縮腦的銀髮少女快步擠進門縫。
進門後,她還不忘轉頭,板臉叮囑:
“小聲些,別打擾主人睡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