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戎也不知道他是怎麼走出大殿,穿過殿前廣場,一路跑出來的。
他的腳步很快。
越來越快。
也不知道爲什麼,就是沒由來的快。
而歐陽戎全程都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腦海裡似乎被其他事情佔滿,只有快步前進,矇頭穿過一處處香客人羣、一座座古殿香鼎。
才能稍稍緩解胸腔間一股難言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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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着走着,直至視線裡出現了他所熟悉的,隱藏在竹林間的悲田濟養院從粉牆後方探出牆頭的幾抹屋檐。
歐陽戎漸漸停步。
初衷既立,他要一路走到底,不撞南牆不回頭。
不過最終還是轉化爲一聲嘆氣。
開弓也沒有回頭箭,玉卮女仙只好硬着頭皮,瞎掰解釋道:
也沒有資格佩此刀。
他又想起了第一次見小師妹時,後者就把他誤認爲是入室偷師兄寶珠的小賊……只能說,未來孩子食堂大的女子,偶爾確實有點迷糊魯莽。
悲田濟養院距離正殿其實也不算遠。
忽然,他手從白玉質地的刀柄上默默放下,腳步一拐,返回秀髮身前。
長吐一口氣。
入院歐陽戎與空亭等待的秀髮沒有看見的是,遠處的一處枝繁葉茂的濃密樹蔭下,正有兩道鬼鬼祟祟的尾隨身影在聚頭竊竊私語。
看了眼天色時辰。
雖然玉卮女仙對蜃獸假面的效果頗爲自信,因爲是收集原身的某種殘餘靈性製成,外露的氣息幾乎一模一樣。
東林寺,正殿內。
所以歐陽戎選擇託人交還,而且選了秀髮這個不懂男女情愛之事的外人小和尚,希望可以稍微讓小師妹面子維持住。
“縣太爺你這是……”
背對正殿方向,大步走向悲田濟養院。
氣氛又陷入一些沉默。
秀髮手捧托盤接住了玉靶白檀裙刀。
替敵人哄女人泡妹子?
玉卮女仙苦逼舔狗似的自顧自系紅繩之時,謝令姜忽然動了。
玉卮女仙落下右手,從呆立的謝令姜手上又接過了另一根紅繩。
不過,秀髮沒有立馬伸手接刀,喊了聲稍等,轉身去找來一隻儲物托盤。
心上人之所以是心上人。
他嘴裡呢喃。
氣氛一時間有些沉默。
扮演成歐陽戎的她,開始自己給自己繫上。
阿彌陀佛,師傅說,出家人不可輕易觸碰刀兵干戈。
玉卮女仙剛剛其實也只是一時靈光,決定僞裝半掩歐陽良翰,引走謝令姜。
“好。”
先進去視察病患,順便去濟養院後面的枯井地宮看一看。
等會兒若是親手還她,無異於二次傷害,又重揭傷疤。
“咦,那邊好像有女施主在幽怨徘徊,看樣子是需要傳道解惑……
這讓謝令姜眼眸裡的情緒一時間都有些沒來得及變換。
“縣太爺,女菩薩,你們先慢慢聊,老訥去也!”
不知爲何,歐陽戎突然有點想回枯井與淨土地宮看一看。
“看清楚了,六哥呢?”
秀髮沒再在意的點了點頭,又有點的擔心問:
最後這些全部匯聚成一種叫做迷茫悵然的神色。
“不過謝姑娘知道路嗎,這邊位置有點偏,迴廊竹林挺多,第一次來都容易走錯路。”
“阿彌陀佛,老衲就說女菩薩這支籤極好,你看,果然與籤文一般,只要大膽去追……咳咳。”
瞧見謝令姜微皺的眉兒,她頓時心下慌亂,暗道糟糕。
當時在正殿就應該還小師妹的,可卻忘記了。
玉卮女仙呼吸驟屏。
轉過身,眺望來時的方向。
場上空氣陡然一靜。
因此,衣服當然也只能是固定的一套,也就是那一日歐陽良翰新官上任落水穿的官服。
一時間呆立未動。
悲田濟養院門口,頂着頭上接近正午的陽光來回晃悠等待的一顆“小光頭”湊上前來。
“明白了,大哥,不過歐陽良翰進去肯定出不來了,有那位劍客大爺在裡面坐着呢,路過條蚯蚓都得豎着劈……”
“至於裙刀……裙刀的話,換衣服的時候落在那邊了,忘記拿。”
她其實剛剛吐槽謾罵間,餘光一直關注着謝令姜的臉色,深怕蜃獸假面的僞裝被此女識破,腳下做好了隨時跑路的準備。
畢竟是一位背景深厚的儒門練氣士,誰知道謝令姜有沒有學過什麼特殊的望氣術,能一眼洞破虛妄。
柳七愣了下,用力點頭。
怎麼這麼磨蹭,陷入紅塵情愛泥潭中的女子真是麻煩。
歐陽戎想了下,轉頭叮囑:
“要不這樣吧,你在外面等一下小師妹,她可能稍微會有點迷路……你等下她,帶她進來找我。”
玉卮女仙不動聲色的打量了下情緒有些激動的謝令姜,遵循少說少錯儘量簡潔的原則,嘴巴嘗試開口:
“還……還是放不下……你。”
當時靈感念頭初至的時候,也是越想越覺得可行,但匆忙之下,玉卮女仙卻是搞忘了,一枚蜃獸假面只能變換出一種固定形態這件事。
似是地板燙腳似的快步離開了。
歐陽戎頷首,下意識的手扶刀柄步入院門。
最後等小師妹處理好情緒與衣着再來尋他。
“好。”
“要得。”
謝令姜低頭垂眸,沒去看他,擡手用手背抹了抹眼睛下方的位置,雖然其實她更想揉揉眼睛:
歐陽戎站在一處不起眼的樹陰下。
玉卮女仙瞧見謝令姜像是被定身了一樣,久久沒有來給她僞裝的歐陽戎伸出的右手腕系紅繩。
但是語言習慣、行爲動作這些小細節,還是可能露餡,特別是在熟悉之人的面前。
地獄與天堂之間的切換,就在一瞬之間。
歐陽戎靜立原地,默默眺望了一會兒身後遠處的正殿。
“柳七,看清楚了?”
剛剛在正殿,他跑的太快,紅繩雖然裝傻沒有接下,但是裙刀卻被下意識的胯帶了出來。
歐陽戎不敢佩此刀。
良久無言。
咦……玉卮女仙發現哄的效果不錯,這謝氏女挺好哄的,她張嘴欲語,準備乘勝追擊。
“沒事。”
大殿這無人打擾的一角,郎才女貌的二人互相繫好紅繩後,放下了手。
“剛剛……剛剛不是去了下悲田濟養院那邊嗎,我就順便換了一身官服……正好現在下山要去接沈大人他們。
這一張往日裡在衆人面前堅毅果敢、情緒穩定的臉龐。
她心裡不禁無語啐罵。
只獨留下“歐陽戎”與謝令姜默然以對。
秀髮並不知道歐陽戎在想什麼,也不再多問,轉身打開濟養院的大門,迎歐陽戎進去:
“那您先進裡面吧,縣太爺,管理悲田濟養院的是小僧的秀獨師兄,他一向認真負責,勤勤懇懇,鞠躬盡瘁,他都在裡面安排好了,縣太爺請進……”
可就在這時,謝令姜突然臉色收起,問道:
震驚、疑惑、猶豫、糾結……隱隱還有些心動。
饒是哪個女子碰到這種事,腦袋都有一點暈。
似乎是想到了不久前發生的事情,歐陽戎心裡默然一嘆。
被喚爲“柳七”的壯碩柳氏家奴頗憨點頭,不過愣了一下,反應過來:
“俺當然也看清楚了。”
歐陽戎低頭,動作小心的解下腰間的玉靶白檀裙刀,默默兩手遞給秀髮:
“等會小師妹過來,替本官將這短刀交給她,這是對她很重要的東西……”
善導大師似是發現了場面上某種尷尬,他咳嗽了聲,佛唱道:
他不是良人,是過客。
“那行。”
秀髮張了下嘴。
歐陽戎看了眼臉色好奇的秀髮。
似乎是幸福來得太突然了。
“縣太爺,怎麼了?”
“六哥要去哪?”
“女仙好不容易找到機會支走那個女師爺,可不能讓這個歐陽良翰再返回撞破了計劃,所以你在這裡給老子好好盯着,一隻蒼蠅都不要放出來,明白嗎?不怕萬一就怕一萬,”
謝令姜怔然看着她手上被繫好的紅繩,與面前大師兄泰然自若伸出的右手。
歐陽戎收回目光。
本想問縣太爺爲何不自己還刀給謝姑娘,託中間人,多此一舉幹嘛。
若不知道,歐陽良翰此刻若是如期進了悲田濟養院,應該是已經人頭落地成死人了,否則她現在做的,這叫什麼事?
就像是剛剛從恍惚暈神之中抽離出來、反應了過來,她立馬抓住“歐陽戎”的右手腕,接過紅繩,低頭幫他仔細繫好。
“我裙刀呢?還有,你怎麼換了……這身官服?”
說到這裡,歐陽戎停頓了下。
“真的?”
象徵意義極強。
“向前。”
前一秒還保持平靜的眼神,開始患得患失。
柳六轉身離去,丟下一句冷冷話語。
“歐陽戎”,謝令姜,善導大師三人間。
玉卮女仙暗暗鬆了一口氣。
他看了一眼前方竹林間的悲田濟養院。
自覺又完成了每日一次牽紅線的KPI,善導大師眼神露出滿意之色,看了眼面前這郎才女貌的一對。
……
歐陽戎也是直到小師妹暗示提及才知道,腰間胯着的這柄玉靶白檀刀,不僅僅是昂貴。
“若是礙事,就直接處理掉,老爺說了,今日良辰吉日,殺人,不打緊!但不管死多少人,最關鍵是該死之人必須死。”
抹臉的動作就像一個開關。
這堅決迅速的動作,咬脣專注的側臉。
“那邊那個小禿驢怎麼辦?”
他沒有馬上走去入院視察。
但他臉色卻也不見多少喜色,反而是越發冷靜,說道:
“看清楚了,那伱就在這兒繼續盯着,半刻鐘後進去收屍,如果俺沒回來的話,你就先進去處理現場。”
但,都是短暫的。
玉卮女仙絲毫沒有放鬆警惕。
他右手掌撫額,從上至下,狠狠抹了一把臉。
“真的!”
歐陽戎邁腳走進樹蔭外陽光鋪滿的青石板地面。
前一刻還是“默哀大於心死”,這一刻已然是“當幸福來敲門”。
處理好裙刀,歐陽戎長吐一大口氣。
“縣太爺,您來了,咦怎麼就您一個人,謝姑娘呢?”
沉默了會兒,平靜敘述:“她等會兒就會來。”
善導大師沒有繼續廢話,也不礙在這對有驚無險、破鏡重圓的師兄妹面前。
他話語頓住,臉色也沒有顯得太驕傲,只是風輕雲淡的撫須一笑,高深莫測的唸叨一句:
“逾東家牆而摟其處子,則得妻。不摟,則不得妻……好籤,好籤啊。”
因爲他是心上面的人,他踩着你的心,令你心神隨意搖晃。
與此同時,玉卮女仙面色雖然保持平靜,心裡卻是氣笑了。
不是說女子陷入情愛都會變傻嗎,這個謝氏女怎麼還這麼仔細?
眼見謝令姜微泛紅暈的漂亮眉眼愈來愈皺。
接近正午的林蔭下,歐陽戎回正頭。
雖然親眼看見了獵物自投羅網,任務已然完成。
但是勇的時候,她是真的勇。
“俺去女仙那裡瞧瞧,順便給她彙報下情況。
被熟悉之人稱呼爲“柳六”的瘦猴柳氏家奴鄭重點了點頭。
說到這兒,柳七不在意的搖搖頭,他又望了眼空亭那邊,猶豫問:
謝令姜看着他,問道:“悲田濟養院這麼近嗎……你纔去一會兒就回來了?”
似乎是誰也不能在她面前搶走他。
“你也知道回來呀……”
眼見秀髮小臉認真的將托盤裙刀妥善保管,再轉而走去了不遠處拐角的一處侯客空亭等候。
他慢擡起手,揉了一把僵硬的臉龐,將複雜神色皆揉碎了去。
突然很想很想。
此刻走馬觀花般浮現出一道道神情,雜糅在一起,面色複雜:
女郎磁啞聲音中,語氣的哀怨幾乎都快要溢出來了。
可是小沙彌瞧見年輕縣令有些鄭重其事的嚴肅臉色,到了嘴邊的話嚥了回去,敲木魚似的點點頭。
謝令姜死咬下脣,飛快擡眸看了眼面前男子熟悉的臉龐,一時沒有說話,只是腦袋更低了。
歐陽戎不是聖人,偶爾也會頓足原地,徘徊猶豫,迷茫惆悵。
他拍拍袖子,一身空蕩同時也一身輕鬆的走進了悲田濟養院。
雖然不久前匆匆辭別小師妹跑路時,似乎離開的措辭是這個。
他朝歐陽戎身後空蕩蕩的長廊張望了兩眼。
“應該知道吧,問路總是會的……”
玉卮女仙面上努力保持微笑,同時眼睛小心翼翼打量着謝令姜臉上的細微神情,她嘗試反問道:
“挺近的,旁邊不遠,師妹沒去過……嗎?”
謝令姜擡首,眼眶有一圈殘紅,凝視面前的大師兄,沒有立馬說話。
玉卮女仙頓時身子緊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