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清把那幅彩尾錦雞展開,恰好讓在座的人都能看得清楚:“請恕妹妹眼拙,這上面畫的,莫非是鳳凰麼?皇上並沒冊立皇后,宮中哪有人用得到鳳凰圖樣呢?姐姐畫出來,是想做什麼用呢?”
一連串的發問,直指馮妙心懷不軌。予星見事情牽扯到馮妙身上,便有些慌張,趕忙說:“興許是奴婢繡的不好,跟那圖樣不大像了,婕妤娘娘原本給奴婢的那張圖,樣式十分可愛,並不是這樣的。”
“是麼,”馮清倒是不急不慢,“那就把圖樣取來看看,究竟是不是像你說的那樣。”說着,便要叫自己隨侍的宮女去取。
“不必麻煩了,”馮妙自知躲不過,笑盈盈接過話去,“那圖樣是我畫的,我自然記得清楚。這位新晉的侍工,繡工的確很好,想必太妃娘娘也是認可的,不然也不會帶到太皇太后面前來了。這絹帕上繡的,跟那幅圖樣一模一樣。”
馮清翹着嘴角冷笑,等着她說下去。馮妙接過絹帕,向着衆人展開:“我畫的這一幅,是彩尾錦雞,並不是鳳凰。等到皇上中意的皇后入主中宮時,我自然會親手畫一幅丹鳳朝陽,獻給新後。”
話說得毫無錯處,只有馮清聽了臉色鐵青。她入宮便是要做皇后的,只封了一個婉華也就算了,又讓有孕的林琅踩在她上頭,也算了,現在連馮妙也越過她去了。想到這,馮清再開口時,語氣就有些不善:“你說不是就不是麼?人人都有眼睛,看得清楚,五彩尾羽,正是鳳凰的樣子。”
馮妙見她着急,自己反倒越發不疾不徐地說:“看來妹妹的確不知道,也難怪,這種彩尾錦雞的圖樣,原本並不常用。”
她指着絹帕上的圖樣細細解說:“錦雞的尾羽帶有尖頭兒,並且向上翹起,鳳凰的尾羽卻是長垂的翎羽。還有,錦雞的翅膀是收攏的,鳳凰的翅膀是張開的,有這樣的區別,是因爲鳳凰爲百鳥之首,高翔在天,不是錦雞可以相比的。”
解說得清楚明白,由不得人不信。馮清斜着眼睛微微一笑:“這麼說來,的確是妹妹看錯了。”指甲在裝着葡萄的玉盤裡撥了撥,馮清忽然看向馮妙的頭頂問:“那姐姐頭上戴的鳳簪,又是怎麼回事?”
馮妙心中奇怪,她戴的是雀尾垂絲簪,什麼時候成了鳳簪。擡手在發間一摸,陡然明白過來,進門時那隻貓在頭上一撲,把她的髮簪撲歪了。馮清好心上來替她扶正,就在那時動了手腳。
沒看見馮清究竟做了些什麼,馮妙一時拿不準,頭上的髮簪究竟變成了什麼樣子。可這時也萬萬不能取下來查看,脫簪是妃嬪戴罪認錯的象徵,便等於自己已經承認了錯處。
她心思急轉,不慌不亂地開口:“妹妹可看清楚了?天下與鳳凰相似的鳥兒何其多,孔雀、青鸞、翟鳥,都是如此,差別只在十分細微的地方。不仔細分辨,真是不容易看出來呢。”
這一下,反倒讓馮清有些拿不準,眼睛轉來轉去,半天沒說話。太皇太后恰在此時開口:“好了,今天來了這麼多人,就見你們姐妹兩個說得熱鬧。哀家便罰你們給高太妃斟酒。也快到了添秋衣的時候了,你們兩個,再每人畫一幅百子連綿紋樣來,叫尚工局織成布匹,給各宮送去。”
馮妙應聲斟了酒,捧到高太妃面前。太皇太后的話一出,馮清也不敢再說什麼,只能心不甘、情不願地瞪了馮妙一眼,也給高太妃斟了酒。其他人只當她們姐妹倆,故意說笑了給太皇太后解悶,這事便就此抹了過去。
小宴散去,崔姑姑服侍着太皇太后卸妝,手勢輕柔地摘下她頭上的和合壽字簪。
“清兒這孩子,原本資質是極聰明的,”太皇太后嘆息着開口,“可惜被她母親生生嬌慣壞了。她從小沒受過半點委屈,哪裡能知道忍字是幾筆寫成的?”
“清小姐心氣兒高些,也是難免的,太皇太后多提點提點也就是了。”崔姑姑在一邊勸慰,眼見太皇太后日日操勞,不想她再爲這些事煩心。
“她哪用哀家提點?”太皇太后話裡帶上了幾分怒氣,“你是沒看出她那點小心思,她琢磨着,林琅那丫頭要是生下男孩,必定要被立爲太子。到時候立子殺母,太子總要交給別的妃嬪撫養。皇帝心疼這孩子,無論誰養在身邊,得見天顏的機會總比旁人多些。”
太皇太后擡手理了理鬢髮,端過睡前服用的湯藥:“她這幾天,總往奉儀宮跑,便是想探哀家的口風。今天她挑妙兒的錯處,是看着妙兒位份在她之上,擔心妙兒搶了這孩子去。”太皇太后抿一口藥,說了聲“真苦”便放下了:“且看着吧,那孩子出生,也就是這三、四個月間的事了。”
回了華音殿,馮妙才有機會摘下頭上的金簪來看。仍舊是她戴去的那支金簪,只不過攏住雀尾的銀絲被拿掉了,雀尾散開,遠遠看去,的確有些像鳳簪。馮清不動手便罷,一動手便是要置她於死地的僭越大罪。
小宴過後,宮中便開始改換秋冬季節的飾物。庫房裡新取出的布匹,帶着股陳年舊月的味道。馮妙不喜歡那股沖鼻的氣味,便躲到院子裡去。
此時正逢桂花飄香,她一時心血來潮,想起從前聽過釀造桂花稠酒的方法,便叫忍冬照着做來。
江米隔水蒸熟,再加上酒麴、白糖和桂花,細細搗碎了封進罐中,仍舊埋在桂花樹下。三五天過去,瓷罐挖出、泥封敲碎,竟然十分香甜甘醇。馮妙只喝了一小口,便覺得臉上直髮熱,不敢多喝,忍冬也不過比她略強一點而已。
好酒無人分享,實在叫人遺憾。可是林琅現在有孕,不能飲酒,袁纓月膽小怯懦,想必也不敢多喝,馮瀅體弱,從小家裡人就不准她沾酒……馮妙萬分苦惱之際,忽然想起一個人來。
她叫過忍冬,讓她取兩壇桂花稠酒,送去飛煙殿給李弄玉。忍冬應聲去了,不久便回來了,手裡仍舊提着那兩個酒罈,忍着笑說:“奴婢還是第一次見着這樣的娘子,敲開泥封,直接對着壇口便喝了。一口氣喝光了兩壇酒,提筆便在素紗屏風上寫了兩個字——妙飲。然後一句話也不說,叫人把奴婢送出來了。”
馮妙啞然失笑,如此狂放不羈,的確很像李弄玉的作風。見她喜歡,馮妙便時常叫忍冬送酒過去。李弄玉也從不客氣,總是接了酒便開懷暢飲,有時話也不多說一句。
唯獨有一次,李弄玉大約是喝得興起,提筆在酒罈上寫了幾行字:兀然而醉,豁然而醒;幕天席地,縱意忘情。馮妙不由得感慨,這麼一個縱情瀟灑的魂魄,卻被鎖進深宮,實在是暴殄天物。
剛要叫忍冬把酒罈洗乾淨放着,瓔珞珠簾被人一把掀起,拓跋瑤一陣風似的衝進來,兩隻眼睛都是紅的,像是剛剛哭過。
馮妙沾了溼帕子給她擦臉,心裡奇怪,誰敢給這位公主委屈受。拓跋瑤接過帕子,抽抽嗒嗒的,眼淚仍舊流個不停,好半天才抱住馮妙嗚咽着說:“我不要去柔然。”
“柔然?”馮妙更加奇怪,拓跋瑤的封地在彭城,是大魏南面極好的一個地方,並不靠近柔然。再說,在拓跋皇室中間,連親王也並不去封地居住,更沒聽說過,公主也要去封地就藩。
拓跋瑤甩開帕子,用手背抹了一把臉:“柔然使節回去以後,也不知道怎麼說的,那個受羅部真可汗,竟然向皇兄下聘,要娶我做大妃。他想得美!我纔不去!”
馮妙想起宮宴那天柔然使節的奇怪舉動,試探着問:“也許受羅部真可汗果真像他們說的那樣勇武非凡,再說,柔然也並非人人都生得粗黑不堪,那天跟你比箭的予成,眉目就很俊朗,跟鮮卑男兒不相上下。”
聽了這話,拓跋瑤卻哭得更兇了,眼淚把衣裳前襟都打溼了:“是不是因爲我把想嫁如意郎的心願說出來,就真的不靈了?若不能嫁他……除了他,就是天神下凡,我也不稀罕!”
馮妙聽得心驚,揉着她的頭髮輕聲問:“公主是不是已經有了中意的駙馬人選?”
拓跋瑤擡起迷離的淚眼:“我從前覺得,他未必瞧得上我,所以從來沒有跟人說起過。可是……可是,一想到要嫁給別人,這一輩子再不能見他,我心裡……我心裡就像刀割一樣,寧願現在立刻死了,也好過日復一日痛苦折磨。”
什麼樣的人物,能讓大魏皇宮裡最受寵愛的公主,都生出自輕自賤的心思?馮妙心中一動,忽然想起一個人來。可如果真是那個人,恐怕拓跋瑤的心思真要落空了。放眼平城,再好的男兒,只要拓跋瑤點一點頭,都絕不會有什麼問題,唯獨那人是個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