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你不知道的事

你不知道的事情,並不是我不願意告訴你,而是就連我自己,都沒能發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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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知微最終還是揹着保溫壺出了家門,壺裡是火腿燉雙鴿,自從知道女兒接了老闆的新任務之後,她爸媽就全家總動員,都不用她動手,昨日就買好了材料,早上她起牀的時候東西就已經在高壓鍋裡了,一屋子的香味。

到底是自己女兒,總是心疼的,爸爸看到她起來還要說,“不是說這幾天早上都不用趕去公司的嗎?那麼早起來幹什麼?”

媽媽也講話,“昨天晚上聽到你咳嗽,是不是感冒了?”

“沒有,就是有點喉嚨痛,我已經喝過板藍根了,睡了一覺就好了。”

“這袋雪梨是你買的?”老爸提了提桌上的塑料袋。

董知微看了那袋梨一眼,點點頭。

“要是還咳嗽,晚上吃一點冰糖燉梨。”

“知道啦。”她拖長聲音,在父母面前,偶爾還假裝自己是個小女孩。

再到醫院,董知微已經熟門熟路,直接上樓往特殊病區去。病房門口那兩個男人仍在,已經認識她了,看到她便點頭微笑了一下,並不說話,只替她推開了門。

真是專業。

袁母看到她自然是高興的,拍着沙發要她過去,特需病房收費高昂,裡面當然也裝修的舒適豪華,還有客廳,根本是五星級賓館的標準,但老太太仍是不滿意,只抱怨兒子看得那麼緊,自己想回家都不行。

“袁先生是關心您。”董知微替老闆說話。

“你叫他叫得這麼客氣幹什麼?”老太太奇怪。

董知微笑笑,只說,“他是我老闆呀。”說着將保溫壺放到牀尾的平桌上,頭一低看到黑色的手錶,就擱在桌子邊上。

這是袁景瑞的表,她昨晚還見他戴在手上。

袁母瞪瞪眼睛,“什麼老闆,這麼大的人了還丟三落四。”說着走過來把表拿起來,“知微,你先收着,見着他了給他。”

她有些吃驚,“袁先生已經來過了?”

“昨晚就睡在這兒,老晚纔來的,叫他回家也不肯。”

“睡在這兒?”董知微張大眼,這病房雖然豪華,但到底是單人使用的,多餘的牀都沒有一張,袁景瑞這麼高大的一個男人,一晚上睡在哪裡?

“喏,摺疊牀。”袁母指指牀底下,又說,“前天也是,一點不聽我的。我看他再睡,腰都睡斷掉。”

董知微立在牀邊,慢慢“嗯”了一聲。她知道袁景瑞這幾日的日程,如果他沒有取消工作安排的話,那確實是沒什麼時間來回地跑醫院,或者他早已決定了每晚在這裡陪夜,至少有時間看看母親。

她這樣想着,忽覺自己真是不夠了解袁景瑞這個男人。

雖然袁景瑞說過不用趕,但董知微還是在中午之前就回到了公司,其他人當然不知道她這一早上究竟去了哪裡,莉莉與小蕾看到她還噓寒問暖了一番,問她不是感冒了嗎?怎麼沒有休息一天。

董知微也不知如何解釋,只好含糊應了,一邊去看袁景瑞的辦公室,那扇墨色的門是合着的,也不知道他在還是不在。

不過莉莉立刻替她解決了這個疑問,“知微姐,老闆一早到公司的,不過剛纔出去了,跟夏律師一起走的。”

夏子期來過了?董知微“嗯”了一聲,夏子期正在調查關於溫白涼的事情,雖然她至今都不知道這件事具體的情況,但如果袁景瑞需要她知道,她遲早會知道,如果不需要,她知道了也沒有用。

她從小就不是個好奇過盛的人,街上有什麼圍觀都會繞開走,什麼都要一清二楚反而痛苦,她很小的時候就明白這個道理了。

再等董知微回到桌前開始工作,就更沒有多餘的時間去考慮其他。

雖然今晨並沒有出什麼緊急情況,但壓在她桌頭的待處理文件還是積了厚厚一疊,打開看了看,大部分都沒有袁景瑞的簽名。之前的電話都是莉莉接的,她放下文件再去看記錄,幾乎都沒有轉到袁景瑞手裡,就連早上的預約也取消了一個。

小蕾走過來送文件,看到她在看電話記錄就講,“老闆今天早上一個人在辦公室裡待了好久,叫我們別進去,我們就沒敢敲門。我看他精神不太好,會不會昨晚去獵豔了?”

反正袁景瑞出去了,另幾個男特助也都不在,這一層只剩下她們這幾個女秘書,氣氛比平時輕鬆很多,莉莉聽到小蕾的話就來了精神,跑過來一起講八卦,“是的是的,鬍子都沒刮呢,我看他一定是又有新的女朋友了,晚上太辛苦,一早直接從酒店趕過來的。”

“哇!我看網上說胡晶晶來上海,神秘男人同進同出,還拍了照片,你說是不是我們老闆?”

“我看了我看了,那張照片我也看到了,可是就一個背影,好模糊啊,我看了半天都不確定,不過真的很像的。”

“你要看車子啊,那臺車我們老闆有的,顏色都一樣。”

兩個小姑娘你一言我一語,董知微還來不及講話已經一大段說完了,聽得她哭笑不得。

酒店?袁景瑞昨晚是睡在醫院的摺疊牀上的,哪個酒店有這麼大的膽子讓他睡摺疊牀?

電梯燈跳動,然後在這一層停下,大辦公區是開放式的,董知微正面對那個方向坐着,眼看着電梯門緩緩打開,立刻對着莉莉與小蕾咳嗽了一聲。

兩個人還沒搞清狀況,又說了兩句,還問她,“知微姐,你還在咳嗽啊?”

董知微忍住撫額頭的動作,站起身來叫了聲,“袁先生,早。”

兩個助理秘書臉上全是遭雷劈的表情,回身開口時全把頭低着。

袁景瑞點頭應了她們,走過董知微身邊時對她說,“怎麼來得這麼快,還在咳嗽?”

董知微回答前先看了莉莉與小蕾一眼,她們還低着頭,不過耳朵已經豎起來了。

她默默地嘆了口氣,正色回答他,“謝謝袁先生關心,我已經好多了。”

“那就好。”他已經走到門邊,但與她說話時還是立定了腳步面對着她的,滑門已經打開,她可以看到他背後那一片玻璃牆外的廣闊天幕與無數高樓大廈組成的風景,繁華到極致的美。

“你來一下。”他說。

她說了聲“好”,舉步與他一起走進辦公室去,門快要合上的時候,袁景瑞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回身對還立在外頭的兩個人說。

“那輛車不是我的,我已經把它賣掉了。”

說得兩個女孩滿臉通紅,隔着這麼些距離,董知微都幾乎能聽見她們心中的慘叫聲。

辦公室裡有些凌亂,董知微看到被扔在沙發上的男人的外套,散在桌上茶几上四處可見的文件,菸缸裡還有菸蒂,咖啡喝到一半擱在桌角上——當然是早已冷了的。

阿姨是時時把這個辦公室擦得纖塵不染的,今天這是怎麼了?。

“是我叫她們早上不要進來的。”袁景瑞看到她的表情。

她看他,他已經坐在沙發上,見她看他,只笑笑,“我早上突然想睡一會兒。”說着將手裡的東西隨手擱在茶几上,做完這個動作之後又直了直腰,怎麼坐都不舒服似的。

董知微立刻想起袁母所說的話,“我看他再睡,腰都睡斷掉。”想到這個高大的男人連着兩個晚上窩在那個窄小的摺疊牀上,心下不由得一絲憐憫,等再看桌上的東西,就是一愣。

“這是……”

“你的保溫壺。”他替她說完,“我剛從醫院回來,回來時路過,順便上去了一次。”

他這樣說話,倒像是在跟她解釋,董知微極其不適應,手碰到口袋,又想起那塊手錶來,趕緊拿出來,“袁先生,這是您母親叫我帶給你的。”

他說了聲謝謝,接過去又是隨手擱在桌上,董知微在心裡嘆口氣,覺得自己的老闆有時候就像是某個動畫片裡的人物,她小時候一邊看還一邊想,怎麼會有人這麼丟三落四,現在看看,這樣的男人太多了,一點都不稀奇。

“我一早上看了幾份她們拿進來的東西,你把簽過的拿出去吧,沒簽過的留下。”他指指桌上。

她應了一聲,走過去將桌上的那幾份文件收起來,已經簽過字的歸在一處,沒有簽過字的仍舊拿回他面前,他真像是懶了,都不願起身,就在沙發上接過去看了,低着頭還說,“順便再幫我倒杯咖啡。”

董知微點點頭。袁景瑞的辦公室裡漱洗室小吧檯樣樣俱全,她開了咖啡機,想想又問他,“袁先生,喝茶好嗎?”

他說好,她就給他泡了杯綠茶放到他手邊,又順手將菸蒂倒了,再收走原本擱在茶几上的咖啡杯,這纔拿起那幾份他簽過字的文件直起腰來。

他也擡起頭來,環顧四周,接着便對她一笑,“董知微,你是個好秘書。”

他很少連名帶姓地叫她,聽上去竟也不覺得生分。

她微欠身,“應該的。”

“這些你也拿去吧。”他將手裡簽過字的文件一起遞給她。

董知微低下身去接,其實他在她剛纔忙碌的時候一直都在看她,看她動作輕盈地將一切雜亂歸於井井有條,這樣簡單的畫面,竟讓他移不開眼睛。

現在她立在他身邊,剛纔泡茶前洗過的手上還有些殘餘的潮溼與香味,檀香皂的味道。他不喜歡用洗手液,從小習慣了這個,所以家裡辦公室裡都是一樣的東西,聞慣的香味,從她手上傳過來,怎麼就那麼不一樣。他這樣想着,突然很想抓住她的手。

董知微已經將文件接過去了,完全不知道自己老闆剛纔的想法,也沒有看他的眼睛,只是又說了聲,“那我先出去了。”說着便轉身走了。

留他一個人在偌大的辦公室裡坐着,拿起手邊的那杯綠茶,喝了一口,只覺得燙,渾身都像是在發熱。

入睡太遲,這日早晨溫白涼醒得有些晚了,江邊的酒店公寓,樓層太高,這時候靜得一點聲音都沒有。他睜開眼睛之後並沒有立刻從牀上坐起,只是仰臉看着雪白的天花板發了一會兒呆。

門響,他一下坐起來,臥室門已經開了,戴艾玲走進來,一直走到牀邊,一身套裝,與往常一樣,妝容完美,看他坐在牀上就笑了。

"怎麼了?不想起牀??"

她有這間公寓的鑰匙,或者說,這間公寓原本就是她的財產,就像他一樣。

他看她一眼,沒有回答,也沒有站起來。

"?到底是怎麼了?"她又問了一聲,聲音溫柔。

她是剛剛從另一個城市趕過來的,昨晚還在與一羣證監會的老傢伙開會,看多了鬆弛褶皺的老人臉,乍看到他,一瞬間心情不同。

年輕真是好東西,她看着坐在牀上的男人,多有感慨。

雖然是冬天,但屋裡暖熱,他喜歡裸着上身睡覺,從她的角度看過去,第一眼就是他飽滿的臂頭,因爲剛起牀,頭髮仍有些凌亂,年輕男人有時看上去還像個男孩,即使耍着性子,她也只覺可愛。

"我知道,你怨我沒早提醒你袁景瑞調查你的事情,但我也是才知道就趕了過來,還不是怕你出事。

"是嗎,我還以爲你是怕我壞事。?

“壞事的是那兩個白癡,和你有什麼關係。”

“可袁景瑞藉由他們查到了我,查到了我就是……”

“就是查到了我嗎?”戴艾玲笑着把手放在他的臂頭上,她從外面進來,與他說了這幾句話,手仍是冰涼的,按得他一震。

“讓他查,我與林恩的關係國內沒人知道,更何況誰知道他會不會覺得你是因爲那個原因在做這件事情呢?”

“什麼原因,你又來了。”他皺眉頭,然後將她的手從自己的肩膀上挪開,站起來自己往浴室裡去,留她一個人在外頭,她聽着嘩嘩的水聲響起來,倒也不惱,一笑在牀邊的沙發上坐了,隨手拿了他擱在牀頭櫃上的財經雜誌翻了幾頁。

倒是溫白涼,在溫熱的水柱下心緒不寧……

自從戴艾玲決定與海外財團合作,借成方上市的機會在中國市場大賺一筆的計劃成型之後,溫白涼一直是在某種程度上感到熱血沸騰、興奮不已的。

戴艾玲也看出來了,有次在某個酒會上,她帶着幾分薄薄的酒意笑睨着他說話,“你這麼興奮,不會是因爲袁景瑞收了那隻小白老鼠做貼身秘書的關係吧?”她一直叫董知微“那隻小白老鼠”,彷彿董知微在她心目中只是一隻微不足道只能躲在牆角暗處的小動物,而他每次聽了都會皺眉,給出同樣的回答。

“我跟她早就沒聯繫了,提她幹什麼?有什麼意思。”

戴艾玲倒是確實不太提起董知微,一個自信的女人是不會總把被自己徹底擊潰的某個女人放在嘴邊的,除非她潛意識裡感到自己受到了威脅,但這一次她卻有些不依不饒,一直到晚上與溫白涼躺在一起的時候還不罷休。

“其實也沒什麼,如果她對你餘情未了,以她現在的職位,說不定還能幫上我們一點忙。”

他乾脆地翻身上去,用行動堵住她的嘴,弄得戴艾玲嬌喘連連,也只有在這種時候,她纔會心甘情願地在他身下。

她是享受他的,而他也是享受歡愛的,能夠在這樣厲害的一個女人身上爲所欲爲,即使只是短短的一段時間,也讓他在某種程度上感到滿足。

但這一次,溫白涼在放射的一瞬間,身體一如既往的滾燙,眼前卻茫茫的一片空白,像是在無邊無際的雪地裡,完全找不到自己的感覺。

這天晚上戴艾玲睡得非常好,溫白涼卻失眠了,那幾句話一直在耳邊的空氣裡攪動着,攪得他呼吸不暢。

“那隻小白老鼠……”

“袁景瑞的貼身秘書……”

“如果她對你餘情未了……”

他曾經刻意地避開關於董知微的一切消息,出於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緒。

如果她過得不好,他會不自覺地愧疚,如果她過得好,甚至與另一個男人在一起了,他又會憤怨,他像所有得到過一個女人的第一次的男人那樣,有一種如果不是我,那麼還能是誰?又或者即使我不能,其他人也不可以的心態。

兩年來他都把迴避關於董知微的一切消息的這一點做得很好,她原本就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既不能呼風喚雨,也沒有拔萃出衆,她甚至沒有在他所熟悉的圈子裡再次出現過。

直到戴艾玲帶他進入了這個計劃,對袁景瑞這個人做功課的同時,董知微纔再一次不可避免地出現在他的視線中。他一開始是吃驚的,因爲在他的印象當中,以董知微的資歷,絕沒有可能得到這份工作。

但他看到的確實是她。

在計劃一開始的時候,戴艾玲便帶着某種玩味的感覺對他旁敲側擊過,他並沒有做太多的反應,只是自己要求去處理張家兄弟這條線,連董知微所在的城市都不待。

他覺得戴艾玲對於他的這一表態是非常滿意的,滿意到不多時便向韓墨斯引薦了他。

韓墨斯所代表的林恩資本早已對國內市場虎視眈眈,成方兩年前在海外尋求上市正給他們提供了一個大好的機會,林恩在成方在海外註冊公司以及尋找能夠適合成方的港股的時候已經悄悄地藉由投行渠道對成方進行摸底,並且用海外資本投入的方式得到了成方一部分的股份。

袁景瑞雖然以經商作風大膽著稱,但實際上對於資產控制是非常謹慎的,其他投資方能夠拿到的股份所佔比例很小,根本不足以對成方產生影響,但是戴艾玲卻有其獨到的辦法,她派人調查了關於成方的一切,尤其是當年張成方去世前後的那段時間,她甚至找到了當年籤協議時出面做證的幾個老人。

以她的直覺,這份協議當中絕對有空子可鑽——只要當事人能夠無條件配合。而張家那兩個兒子,完完全全是兩個蠢人,一個好賭一個好色,這種人是最好控制的。

溫白涼最初與張家兩兄弟接洽的時候,一切都按着他們原先所設想的在發展,這兩個人的作用是在恰當的時機出現,給予袁景瑞致命一擊。而這個恰當的時機,當然是在成方上市的那一刻,張家兄弟將會大張旗鼓地提出當年那份協議的無效性,殺袁景瑞一個猝不及防。如果這份協議被判定失效,那麼控制了張家兄弟的人,也就等於控制了成方,即使袁景瑞能夠力挽狂瀾,但剛上市的成方股價必定在此期間大幅波動,林恩已經準備好了資金,到時便逢低大筆收入,通過股份,一樣能夠達到目的。

面對這樣的一個計劃,就連溫白涼都不得不從心底裡佩服戴艾琳,即便她有足夠雄厚的背景和靠山,但她能夠有今時今日的成功仍是有其自身的厲害的。

只是讓他們都沒有想到的是,張家兄弟居然會蠢到自己送上門去招惹袁景瑞,還是在一切都沒有準備完全的時候。

袁景瑞對此事的反應是極其迅速的,溫白涼甚至還來不及處理完張家兄弟捅出的簍子就被查到了自己的頭上,得到消息的一剎那,他想到的竟然是董知微。就連他自己都感到震驚,他曾經逃避過的,卻讓他這樣地無法解脫。

袁景瑞會怎樣地對待董知微?如果董知微知道這一切,她會有什麼反應?

他去找了她,鬼使神差那樣,她一點都沒有變,但又好像什麼都變了,最後他還遇見了那個男人,袁景瑞。

他再也無法平靜,因爲袁景瑞立在董知微身邊的剎那,他唯一能夠想到的就是——他將佔有她,享受她隱藏在深處的一切的美妙,如同他當年一樣。

憤怒又無能爲力了的感覺煎熬着他,回到這裡之後,他整夜難眠,朦朧睡去時都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醒來的時候,戴艾玲出現了。

她一向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突然出現並不是第一次,但這次卻猛然地將他拖回現實當中來,讓他幾乎無法鎮定地面對她的目光。

他在溫熱的水柱下煩亂,心裡想着與他只隔着一層門板的戴艾玲。

如果沒有她,或許他還能夠找回自己失去的東西。但是如果沒有她,他就不可能擊敗袁景瑞……

水流嘩嘩地衝過他的身體,他立在那裡,卻沒有絲毫動作,心裡翻來覆去的只有“如果沒有她……”

一個星期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至少對於董知微來說,這個星期過得是無比的漫長。

每日跑一次醫院成了她的必修課,與袁母的聊天也成了她所習慣的家常便飯。

雖然袁景瑞的母親是個性格爽快,說話有趣的老人,且與她日漸親近,但對於董知微來說,這樣的親近是她無法承受的。

更何況自從夏子期開始調查溫白涼之後,對她總與過去不同,再到袁景瑞辦公室看到她時第一個反應居然是一愣,然後眼睛轉向袁景瑞,無聲提問的目光。

那樣明顯,就像是當着她的面在問,“爲什麼她還在這個位置上?”

等到夏子期在從袁景瑞的辦公室出來,看她的目光又有不同,但仍是爲什麼,無數個爲什麼。

她繼續做她應該做的事情,忘記溫白涼的突然出現,忘記夏子期的目光。她是成方的員工,到這裡是爲袁景瑞工作的,如果袁景瑞相信她,那她沒有理由放棄這份工作。

更何況她爲什麼要因爲溫白涼的原因放棄些什麼?對於他,她自問並沒有任何虧欠。

她身體裡一直都有一種韌性潛藏在簡單普通的外表之下,很少有人知道,但越是遇到風浪便越是明顯。

袁景瑞也注意到了這一點,隨着他越來越多地注意自己身邊的這個小秘書,他開始意識到內心某些感覺的滋長,而對於他來說,這樣的感覺是帶些狼狽的……

這種狼狽來自於董知微對他的態度,她面對他的時候永遠是一副職業表情——下屬面對上司的表情,當然這是沒有錯的,但從種種細微之處他能夠明確地感覺到,董知微對他真正的態度是——避之不及。

袁景瑞奇怪了。

三十多年來,他從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情況,女人對他來說,是前赴後繼滔滔不絕的,是不需要花心思多考慮如何得到只需要考慮何時拒絕的,爲什麼董知微就能如此異類,她甚至試圖抗拒除了工作之外與他的任何聯繫。

換了公司裡的任何一個女人,能夠有機會進入他的私人生活空間,不知道要興奮成什麼樣子,這意味着什麼?意味着從此她在成方便是一個特殊的人物,意味着她有了最大的靠山,最牢靠的保障。

但是董知微不,一個星期的醫院跑下來,就連他母親都偷偷地問他,“兒子啊,知微怎麼老是老闆秘書的掛在嘴邊上,一點都不像是對你有意思的?”

又讓他還能說些什麼?就連笑都是苦笑。

董知微沒有時間關心老闆的情緒,她很忙,每天都忙着補上早晨不在時拖下的工作,晚上還要繼續上課,因爲奔波太過,也因爲感冒吃藥,這天晚上還在課上打瞌睡了。

這門課的老師算是注意上她了,時不時就往她所坐的方向看一眼,幸好齊丹丹也在,看到老師看過來就推她,“知微,別睡了,小心被叫起來答題。”

董知微一個激靈坐正身子,果然對上老師的目光,看到她坐得筆直還對她咧嘴笑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等老師背過身去,齊丹丹便打趣她,“最近幹什麼去了?看你一副睡眠不足的樣子。”

董知微便哀怨了,“不是因爲你,老師會這麼注意到我嗎?”

齊丹丹“哎喲”了一聲,“別岔開話題,別是你也談戀愛了吧?”

董知微正要搖頭,放在桌上的手機亮了,自從上次手機鈴聲給她惹來麻煩之後,她現在一進教室第一件事就是將手機設置成靜音,連振動都不用,就怕被人側目,但有些緊急的電話是不能錯過的,所以一直將手機放在眼前。

屏幕上跳動着來電人,齊丹丹眼尖,一眼就看到了,當場低叫,“袁景瑞,是袁景瑞給你打電話,快接快接。”

老師的目光閃電一般划過來,董知微捂住齊丹丹的嘴都來不及,一把將手機按住,又把手指放在脣邊上,“噓——”

手機是靜音的,掌心下既沒有振動也沒有熱度,但她這一下按下去,卻覺得灼手,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的感覺。

董知微要過了一會兒才找到機會到教室外頭去回這個電話,袁景瑞說得很簡單,要她準備一下,明天跟他一起跑一次成都,出差。

成方數月之前在S省看中了一塊土地,屬於一個叫做J市的小城市。地塊接近風景區,周邊原本非常閉塞,現在正在做整體開發,成方打算在那裡投資一個酒店與度假村。

地產部的人做了很多前期工作,當地政府的人也飛上海蔘觀了成方的房產項目,並且與袁景瑞談了一次,雙方都覺得很滿意。

公司裡忙了數月爲此做準備,董知微對於這個招標項目是很熟悉的,只是離正式招投標時間還有一段距離,沒想到袁景瑞這麼突然地要過去,也不知是爲了什麼……

不過她過去也跟着他出差過,袁景瑞位高權重排場大,哪次出去不帶幾個助理,這樣的電話通知很正常,掛斷電話之後她竟爲了之前的通話內容鬆了口氣。幸好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關於公務的,若他再別出心裁地來一句,“董秘書,關於某件事,我還想你幫個忙。”那她真不知道自己該怎樣的痛不欲生。

第二天早晨董知微揹着旅行袋出門。

她是經常出差的,整理東西很迅速,包裡簡簡單單幾件換洗衣服就好,有次與公司公關部的幾個同事一起出差,恰巧與公關部裡有名的美女一個房間,晚上洗臉的時候還被她大驚小怪地教訓了一頓,說她連護膚品都帶得不齊整,洗完臉之後怎麼好馬上就抹潤膚乳,爽膚水都不用,小心沒到三十兩頰就都是毛孔。

再等第二天早上,董知微起牀的時候就看到美女在鏡前上妝,她一向是習慣了早起的,沒想到美女比她更勝一籌,六點開始就坐在鏡前,上妝足足一個小時,之細緻之耐心,讓她歎爲觀止。

等兩個人一起下樓的時候,進電梯就遇到酒店裡的其他住客,美女先她一步走進去,香風一陣,男人們立時亮了眼睛,董知微立在她身邊,自覺自己如同透明,倒是一羣人到了大堂之後遇見袁景瑞,他正與公司裡的幾個高層立在一起,擡頭看到她們,第一句話就是。

“董秘書,你來一下。”

就像是她身邊是沒人的。

董知微幾乎能聽到美女暗咬銀牙的聲音,走過去的時候心裡不無憐憫,很想回身對她說這只是因爲袁景瑞見過太多美色了,就跟吃東西一樣,山珍海味吃太多了也是會麻木的,不是你的問題。

董知微揹着旅行袋走出弄堂之後就看到了熟悉的黑色大車,就停在路口。

一早老陳就打電話給她了,說會順路載她去機場,老陳說話一向簡短,她還來不及多問一句電話就斷了。

到了車前董知微拉門,手還沒放上去車門就開了,是後門,袁景瑞坐在車裡看着她,居然穿着毛衣牛仔褲,男人原本就很難看出年齡,這樣一看,更顯得他年輕。

袁景瑞在公開場合一直是穿着正式的,可能是因爲掌權太早,不想讓人看輕的緣故,後來也就成了習慣,董知微也看慣了他西裝革履的樣子,這樣乍一眼看見,讓她不由得一愣。

袁景瑞就笑了,“怎麼?董秘書,不上車嗎?飛機不等人的啊。”

她應了一聲,想要按照慣例坐副駕駛座上去,但老闆這樣推着門等她,又不好不坐進去,關門的時候還有些懊惱——明明平時中午的時候也是看慣了他在泳池裡的樣子的,現在自己的老闆還是穿戴整齊的呢,怎麼就這麼大驚小怪。

車裡沒有音樂,很靜,董知微坐進來之後老陳即刻發動,董知微第一次與老闆並排坐在後座上,總有些不習慣,身體不自覺地往外側靠着,看一眼車上的時間,才七點,還早,不過路上已經人車漸多,隔着貼了膜的車窗看出去,顏色各異的車輛如同過江之鯽,羣魚爭先,被看不見的浪推着往前去。

袁景瑞開口,“有一個公開招標發佈會提早舉行了,我得過去一趟,這幾份文件我改過了,你重新弄一下,到了成都按照改過的文檔打印出來。”

董知微馬上端正坐姿,伸手將那疊文件接了過來,低頭翻開……

這些文件她並不陌生,全是關於那個地塊的投標標書草案,之前也是由她做整理的,袁景瑞改動的地方並不多,但有些關於數字的地方實在敏感,她一眼掃過之後就轉頭看了他。

這個男人是真的很相信她,還是以此來試探她?。

他也正在看她,四目相對,董知微率先低下頭去羞愧了。

她怎麼能這樣猜疑自己的老闆,尤其是在這種時候。

袁景瑞並不知道董知微這一瞬的心理活動,他只是看着她低下頭去,白色的額角泛出一點點紅來,異樣的嬌豔……

他一時沒有忍住,就這樣伸手過去,輕輕地碰了一下她的臉。

是董知微猛地向後仰了一下頭,後腦勺叩在側邊的車門上……

一定是很痛的,他看她眼眶都紅了……

“不要緊吧?”他來不及拉她,但手已經按在她的後腦勺上了。

她擋開他的手,哆嗦着嘴脣說話,“沒,沒事。”

“怎麼這麼不小心。”

他這樣說話,倒像真是她不小心。

董知微有一陣子說不出話來,一手按着自己的後腦勺,眼睛看着坐在身邊的男人的臉,他已經把手收回去了,說過那句話之後也沒有再看她,眼裡竟像是有些狼狽……

她懷疑自己是看錯了,袁景瑞怎麼會狼狽?要說狼狽,被撞得如此悽慘的自己才叫狼狽,更何況這一切的罪魁禍首除了他還有誰?他有什麼可狼狽的!

驚與痛讓她想開口質問他,可是他持續地給她一個側臉,微垂着眼,略帶些彆扭的,半點不像她所熟悉的那個無所不能的袁景瑞。

她這樣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就不知所措了,以至於張開了嘴,卻什麼都沒有說出來。

董知微沒有再開口,袁景瑞也一樣,老陳更是連頭都沒有回過,好像這車上只有他一個人。

等到了機場就看到已經候在登機口前的幾個公司中層,地產部喬總監也來了,看到袁景瑞就一個箭步衝過來,立在他身邊開始彙報情況,一直到上機都沒有停過。

到了飛機上,當然是地產部總監與袁景瑞坐在一起,董知微求之不得,抱着電腦坐到離他們最遠的角落裡,一路埋頭改文件,眼睛都沒有往那個方向去過。到了這個時候,如果她再說自己沒有感覺到袁景瑞對她產生了興趣,那就不是個女人了。

可她從沒有想過他會對她有興趣,他是那種永遠都不會缺女人的男人,身邊鶯鶯燕燕,花團錦簇,這樣的背景下他居然還能注意到她,簡直匪夷所思。

還是說他突然厭倦了重複的感覺,想從她身上找一點新鮮感?

她想到這裡,放在鍵盤上的手指都有些錯亂了。

袁景瑞不好嗎?不,他太好了。她像任何一個面對發光體的普通人那樣,從看到他的第一眼開始,就覺得目眩。

但她是不能接受他的,她看多了他身邊女人的來來去去,接到過太多心碎的電話,更何況他背後還有一個永遠都揮之不去的陰影,她每一次想到那個懸疑而可怕的事故,都會情不自禁地打寒噤。

她也想戀愛,想有人傾心以對,但她所期待的是一個安穩的男人,或者還能是有趣的,也希望他優秀,但絕不是袁景瑞那樣的……

與他這樣的男人在一起,她不用嘗試都能看到自己的下場,她必定會很快地成爲一個過去式,然後看着他再對另一個女人燃起相同的興趣。

或者她還能得到一些實際的補償,袁景瑞是個大方的男人,什麼東西都送得出手,分手補償也必定是漂漂亮亮的。她還記得自己曾替他定過鑽飾送出去,東西送到先讓他過目,絲絨盒子打開之後滿室生輝,他只瞄了一眼就把眼睛眯起來了,她還以爲老闆不滿意,正想解釋,他已經把目光移開,只說了一句,“以後這種東西不用給我看。”

就完了。

她後來想想,應該是那天陽光太好,鑽石的反射光讓他覺得刺目了,但由此可見,他對那些已經成爲過去式的女人有多麼不上心,這樣的男人不是她可以承受的,她永遠都不能接受自己是一張擦手紙,用過就被丟掉。

董知微默默而反覆地用這些話告誡自己,飛機穿越雲層,空中小姐微笑着送上餐點來,她胃口全無,隔着走廊坐着地產部總監的助理,是個年輕小夥子,見她不動,就問了一聲,“董秘書,你要是不吃,能給我嗎?我家住松江,爲了趕飛機天沒亮就出門了,早飯都沒吃。”

她點頭,將餐盒遞給他,自己繼續在電腦上改文件,只是一低頭之間,袁景瑞那些微狼狽的表情又出現在她眼前,還有那天他立在露臺上,對她說看看他的家;遇見溫白涼的那個晚上,他帶她到藥房買藥,走出來之後又拐到邊上的水果攤去,在明晃晃的燈泡下低着頭與老闆講價……

無論袁景瑞在其他人眼裡是如何的厲害,但他對她,總是不錯的。

或許她的反應,是有些過分了。

她這樣想着,手下還是繼續着自己的工作,但半天才打下兩個字去,還是錯的。

飛機在三個小時以後降落在雙流機場,出口就有人接應——J市市政府的季副市長的秘書,姓李。李秘書四十上下的樣子,一看就知道是在政府部門工作的,臉上永遠掛着笑容,熱情得讓人無法拒絕,嘴裡卻全是千篇一律的場面話。

董知微走在隊伍的最後頭,看着袁景瑞在一羣人的蜂擁之下往外走去,機場外就有J市政府派來的車子等着,一輛別克商務車一輛七人座的麪包車,準備的很周到。

袁景瑞走在前頭,到了車邊卻停下腳步回頭看過來。

其他人都隨着他的目光轉頭,他叫她,“董秘書。”

董知微無法不走上前去,他還向李秘書介紹,“這是我的秘書,董知微。”

李秘書之前根本就沒有注意到董知微,但這時卻很是多看了她兩眼,她想伸手拉門,但李秘書動作比她更快,先她一步將移門打開了,嘴裡還請他們先上車,喬總監與另一箇中層低頭先進了後座,袁景瑞也上去了,只剩下靠門的一個位置,董知微無奈坐了進去,身邊仍是自己的老闆。

她有一千萬個理由不想與他太過接近,但是現在看來,這是沒有可能的事情。

幸好袁景瑞早已經恢復正常,一路上又有李秘書滔滔不絕的說話聲,不停地向他們介紹S省當地的美景美食,再加上車裡的另外兩個人不時接話,車廂裡的氣氛一直都不錯。

偶爾袁景瑞也對她說話,問一聲,“董秘書,你覺得呢?”平常口氣,好像之前的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覺。

她便漸漸定下心來,覺得只要自己態度明確,以她對袁景瑞的瞭解,他也不至於會有進一步的行動。

袁景瑞在對待女人這方面一直是個有些懶惰的男人,習慣了別人的主動,就很少自己用心,或者一時有了些想法,如果沒有迴應,那也就很快過去了吧……她正這樣想着,耳邊聽到李秘書對她說話,“董秘書來過S省嗎?吃辣習慣不習慣?”

她答他,“第一次來S省,不過我什麼口味都能吃一點,上海也有很多川菜。”

李秘書就哈哈笑,“那就好,到S省了第一頓一定得吃正宗川菜,我還怕上海姑娘吃不了辣呢,袁先生你說是不是?”

袁景瑞笑了一下,把臉轉向她,“董秘書能吃辣?”

她坐正身子,端莊肅穆而言簡意賅地回答了他,“是的,袁先生。”

那樣專業的態度,讓坐在前頭的李秘書都奇怪地回頭看了她一眼……

從成都到J市走高速並不算太遠,兩個小時也就到了,高速下來之後就是雙向六車道的主幹道,兩邊全是嶄新的樓房,雖然是陰天,但看出去倒也乾淨整齊……喬總監就在後座說了聲,“J市這城市建設得挺不錯的。”

李秘書當然點頭,“那是,我們季副市長上任之後狠抓城市面貌,這兩年在S省都是有名的。”這樣一開口,就是一長串的讚美之詞,一聽就是平時說習慣了的……

袁景瑞突然開口,“李秘書,這些都是震後重建的吧?”

“啊,那是。”李秘書回答,“512那會兒,到處都是東倒西歪的,城裡還算好的,您要是走過往西去的那些山路,別提啦,到現在還塌的塌,修的修,就沒好過。”

“前陣子不是還泥石流過?”喬總監也跟着開口,成方參與招標的地塊在並不在城裡,屬於山內的風景區,在這裡是看不到的,不過成方看中這塊地之後,地產部做了數月的前期調研,詳細測算了可以操作的土地成本,風景區的未來趨勢和項目發展的餘地,是以喬總監雖然人在上海,但對這片土地的情況還是非常熟悉的。

“是啊,山都震酥了嘛,那石頭都跟酥餅似的,手捏都能碎了,一下雨,能不‘譁’地垮下來嗎?”

太危險了。”

“沒事沒事,這回招標的地塊在風景區,離山遠着呢,地理位置特別好,使我們市大力發展的重點區域,以後我們的財政收入都要靠那塊兒了,這不正在加緊修路嗎?潛力無窮的好地方啊!”

袁景瑞微笑,“S省這地方,自古就是蜀道難,山區艱險,有些個平地就人摞着人,平地都是黃金地。”

他這樣一說,李秘書眼睛都亮了,一個勁地說對,要不是在車上,多半就要回過身來狠狠地跟他握一把手。

晚上當然是飯局。

季副市長親自到酒店,吃飯的時候談的全是關於那塊地的事情。

吃的是傳統川菜,在新開的大酒店裡,包廂金碧輝煌,走廊裡都掛着大幅的中國畫,董知微坐在袁景瑞的邊上,落座就看到桌上幾瓶茅臺都是開着的,李秘書還拎着幾瓶洋酒,看她看過去,還特地笑着比劃了一下,“人頭馬一開,好事自然來。”

袁景瑞一直都是很能喝的,其他人當然也不甘落後,推杯換盞之間,席上氣氛立刻暖熱起來,就連董知微都被勸酒,她很認命地喝了兩口,席上還有當地政府負責招商的幾個人,紅着臉替她倒酒,紅着臉對她舉杯子,要她一口乾了。

董知微遲疑了一下,被倒滿的並不是普通的白酒小杯,而是一個平時用來裝啤酒的玻璃杯,她工作之後一直是做秘書的,說得好聽是文職,其實無論是當年與溫白涼一起風裡來雨裡去的創業,還是坐在大廈頂層辦公室外每天面對袁景瑞,到了飯局裡,喝酒是逃不了的,尤其是當年和溫白涼在一起的時候,偶爾遇到北方來的豪爽客戶,不喝就當場拍桌子,她酒量沒練出來也給嚇出一點來了。

只是她到了成方之後,袁景瑞的身份地位放在那裡,席上要面對的客人自然與溫白涼不同,就算是酒會,開的也大多是香檳與紅酒,宴席上也不例外,她習慣了這樣刺刀不見紅的溫文爾雅,酒量大是退步,現在突然一大杯白酒放在面前,兩眼立刻有些就直了。

又不能不喝,人人都在看着她,就連袁景瑞也轉過頭來,他喝過酒是不會臉紅的,但兩眼總像是帶着些水汽,溼漉漉的,看人的時候比平時更有壓迫感。

她咬咬牙,臉上還要保持笑容,端起杯子的時候說,“我酒量不太好,再喝就要出醜了,不過這杯就幹了,敬敬大家。”說完仰起脖子就喝。

高度白酒穿過喉嚨的味道就像是一陣火灼,讓董知微情不自禁地閉上眼睛,耳邊還聽到鼓掌與喝彩的聲音,再嚥了一口,握着杯子的手就被人按住了。

“我這小秘書挺敢的吧?不過再這麼喝下去,一會兒晚上就得找個人專門伺候她了,這回過來我們人手可帶得不夠多,季副市長你看,放她一馬怎麼樣?”董知微張開眼睛,酒杯已經到了袁景瑞手裡,季副市長在那裡笑着對那兩個人說話,“胡鬧了吧?人家一個小姑娘,怎麼喝得了那麼多。”其他人也你一言我一句地開口,一個小小的過場很快就過去了。

她慢慢地坐下來,知道許多眼睛在看自己,就不敢轉頭去看身邊男人的目光與表情,眼睛放在靠近自己的一小片桌面上,看着那個玻璃杯,杯裡的白酒還是半滿的,沒人去動它,也在微微的晃。

席上談笑正歡的時候,外頭有人叩門走進來,彎腰低頭走到季副市長耳邊說話,季副市長“嗯啊”了幾聲,雖然還是帶着笑容的,但明顯臉色有些變了,就連董知微都覺得異常。

那人走出去之後,袁景瑞開口問,“季副市長是不是有什麼急事?”

季副市長端着酒杯開口,“啊,沒事沒事,當地的幾個房產商跑來託關係,我早跟公開說過了,這次什麼關係都沒得談,一切等招標結果出來再說。”李秘書也在旁邊說話,“對,季副市長早就在市裡公開宣佈過了,這次招標必須得按照公開公平公正的原則進行,不開個好頭,怎麼引來外界的優質投資,副市長,您說是不是?”

“對,袁先生啊,我去上海的時候看到過你們公司在上海開發的房產項目,施工啊管理啊都太專業了,這次項目招標,我看好你們公司啊,來,咱們乾一杯。”幾句話說得席上氣氛再次往□裡去了,人人都舉了杯子。

倒是董知微,乘隙看了一眼袁景瑞,看到他喝酒的時候另一隻手放在領口處,想要鬆一鬆的樣子,又沒有真的做出這個動作來,兩隻眼睛已經微微眯起來了,也只是仰頭的那一瞬,放下酒杯又笑了開來。

董知微過了不久便離開去了一次洗手間。酒店富麗堂皇,就連洗手間都是金色的,隔間里居然還放着鮮花,在充足的暖氣裡悠然開放,四處暗香浮動。

喝過酒了,董知微在隔間裡稍稍多用了一點時間,捂住臉想讓自己儘快清醒,外頭突然有聲音,是兩個女孩子在說話,帶着些驚嚇的。

“真的?不會吧!那是政府的車子。”

“阿常就是在停車場裡做的,怎麼會搞錯,就是市政府的車子,輪胎給扎爆了,車上劃得一塌糊塗,還寫了字,不知道是誰幹的,後來市政府來人把車給拖走了,還叫他不要亂講話。”

“倒黴,這種事情出在我們酒店裡,到時候又不知道老闆要賠多少錢。”

“什麼錢?我看是黑社會吧,連市長的車子都敢搞。”

“不是市長的車,是另一部,他們開來好幾輛呢。”

“那還不是一樣的,做給市長看的唄。”

“真有那麼厲害的黑社會啊……”

“你纔來打工,不懂的,我們這種小城市……”

兩個人的聲音消失了,留董知微一個人坐在隔間裡,一身冷汗,身上的酒徹底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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