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威脅了整晚,卻到底沒有飄下一滴雨。
陳明早做好心理準備承受一場猛烈的森林暴雨,到頭來睜開眼睛,帳篷外天已經亮了,成羣的鳥兒吱吱喳喳,哪裡有什麼暴雨?
看來天公做美。
他鑽出帳篷,薇薇一眼瞧見,叫起來:“大懶豬,大懶豬,太陽曬屁股了纔起來。”
其實天還早,不過太陽的確出來了,天空比起昨天的yin沉好太多了。
陳明笑了笑,彎腰收拾東西。
“哥,不如我們在這紮營,多玩兩天吧。”
“不行,”陳明熟練地收起帳篷,打開了食品罐頭,遞給薇薇:“吃吧,吃完就上路。趁着天氣好,走多點路。我可不想見識大興安嶺的暴雨。”
薇薇癟着小嘴,嘟嘟囔囔,到底還是吃了罐頭,乖乖把自己的揹包收拾好。 ωwш •ttκΛ n •C 〇
兩人揹着包,再次開始旅程。
薇薇一路上沒有停過嘴。
“哥,你疼我嗎?”
“當然。”
“要是我被蛇咬了,你會揹我嗎?”
“你那麼兇,蛇敢咬你嗎?”
“我很重哦,要背出大興安嶺哦。”
陳明無奈地苦笑,被她纏不過,只好發誓說:“會啦,我不會把你留下給老虎吃掉的。”
薇薇心滿意足地笑起來,樂呵呵地走着。不一會,她又問:“你還在想周大哥嗎?”
陳明腳步滯了一下。
他沉默下來。
“喂喂。”薇薇輕聲叫他,還在問:“你真的喜歡周大哥嗎?”
“喜歡。”陳明回過神來了,低頭走路。
“我不是說我哥。”薇薇不再象剛剛一樣活潑,她也低着頭,抿着脣問:“是說你。”
她等了很久,陳明沒有作聲。
薇薇知道他不會回答,於是總結般地說:“也對,周大哥那樣的人,誰不喜歡?”話裡好象在感慨。
沉默沒有維持多久,很快,薇薇昨天爲之興奮過的小溪出現在眼前。
“哇!”薇薇驚訝地叫起來。
小溪已經不是小溪,成了一條河。她昨天還說了要在這裡洗澡呢,現在,瞧那渾濁的水,看不見底的打着漩渦的急流。
“什麼嘛?”薇薇抱怨起來。
陳明看着面前寬了許多的水面:“看來昨天晚上還是下了暴雨,不過不在這裡,是在河的上游。”
雨水洶涌而下,一夜頓成滾滾河流。
“那怎麼洗澡啊?”
“還洗澡?你想淹死嗎?”陳明放下揹包,把上衣也脫了:“我們要過河,你看着行李。我去試試,看水深不深。”
“你會游泳嗎?”
“當然。”陳明應了一聲,脫了鞋,探索着水流下的石塊。
水冰冷,從腳踝處流過。陳明打個冷戰,再跨一步,前面竟然陡然是個空處,幾乎整個摔倒。
嘩啦。
水花濺起來,他猛然踩穩,在水中保持平衡,灰色的泥水已經到了腰間。
好傢伙……
陳明倒吸一口清涼氣,看着就在自己眼皮底下打着小漩渦的看不見底的水流。
他泳技其實並不怎樣。
幸虧驚險就此結束,他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探索着,終於到了河的對岸。上了岸,對着薇薇揚了揚手,歇了一口氣,又小心翼翼地走了回來。
這次比第一次熟悉了點,平平安安地過來了。
“還好,踩着水面下的大石頭,可以淌過去。”他背起了揹包,叫薇薇也背上自己的包,牽着薇薇的手:“小心,水會沖人的。站穩了。”
他不大放心,讓薇薇在他前面走,還一隻手從後面扶着她的腰。
“小心點,小心踏空。”
河流的中間衝力最大,他們兩人的身子都晃了晃,陳明緊張地抓住薇薇,生怕她被沖走。
一步一步地,總算快到對岸。陳明鬆了鬆憋着的一口氣,回頭看看對岸,森林暴雨的威力真不一般,這河面差不多有十米寬。
算是他們進入大興安嶺的第一次歷險吧。
“啊!”薇薇的驚叫忽然從腦後傳來。
陳明大驚失色:“怎麼了?”
“我的包!”
薇薇半個身子還在水中,那裡一定有暗流,扯得人身形不穩。揹包掉進了水中,轉眼被衝開兩三米。
“別動!我來!”那包正巧從陳明眼前飄過,陳明伸手去撈,偏偏差了一點。
光盤在裡面。
陳明渾身發急,踮起腳尖,拼命伸出手。指尖終於在幾乎錯過的瞬間勾到揹包的帶子,腳下卻忽然一滑,栽到水裡。
水蓋過了頭頂,陳明咕嚕咕嚕喝了幾大口水。冰冷的感覺浸透全身。他努力睜大眼睛,但水如此渾濁,他幾乎看不見任何東西。
很多年前學來的泳技似乎發揮不了作用,他用力蹬着水,企圖把頭探出水面。但水底下似乎有東西拉扯着他。
漩渦?一個詞跳進他腦海,幾乎讓他感到一股絕望。
空氣在急劇消耗,肺部緊繃起來。揹包裡裝着衣服,吃了水,沉沉的。
如果放開揹包,也許可以浮上去吸一口氣。
他自己背上的包也拉扯着他往深處去,他手忙腳亂地脫xia,一鬆手,猛烈的水勢立即將它衝離身邊。
但還有一個,薇薇的揹包。一樣的沉,一樣地墜着他。陳明緊緊拽着。
他不能放手,絕不能放手。
陳明拼命蹬着腳,水流嘩嘩從他身邊穿過,帶走他身上的熱量。可他一點也不覺得冷,只感到肺部象燒着了一樣地疼。
扔掉揹包,扔掉沉甸甸的揹包。抱着這個,他浮不起來。
只需要浮起來一次,只需要一秒,一口空氣。
不。
不!裡面有光盤,記載着他所有資料的光盤。
他不能再忍受一次。
“周揚,不要這麼做!你不可以這麼做!”
“我可以。”
“你以爲我會讓你象他一樣離開我?別做夢了。”
“你一輩子都是我的,一輩子只能是我的離尉。”
滴,什麼在閃爍,是電腦?是電腦屏幕嗎?
“不不不不!求求你,停止,停下來!”
那是誰的叫聲?象來自地獄一樣淒厲,狂亂地哭喊。
“我給你下跪,我向你求饒,我什麼都聽你的,求求你停下來……”
他的過去,將來,他的世界,通通消失了嗎?
河水的轟鳴在耳膜中流竄,肺部就快爆炸了。陳明死抱揹包,不甘地在水中翻騰。
絕望中,他的腳尖觸到了硬物。
石?一絲微弱的光線,驟然照亮整片黑暗。
是河底的石頭。僅剩的理智,或者是本能,促使他俯下,用一隻手摸索着腳下這些堅硬的救命寶貝。
摸着石頭,摸着石頭……陳明瘋子般地告訴自己。一直混沌的眼睛彷彿看見了光亮。
一陣嘩啦啦的水聲,他終於再次看見明朗的天空。新鮮空氣撲面而來,他大口大口貪婪地呼吸着。他努力地走上岸,彎腰艱難地喘息着,欣慰地看了腳邊一眼,拼了命保住的揹包就在那裡。
眼前有人影靠近。
他擡頭,露出劫後餘生的笑容,邊笑邊喘:“薇薇,你看,你的包……”他忽然凝住了笑容。
薇薇站在他面前,臉上是一種他從來沒有見過的表情。冷漠,淡然,象看着陌生人,象一個旁觀者。
陳明渾身的血,在瞬間凍結了。
薇薇什麼也沒說,走過來,提起自己的揹包。溼漉漉的揹包變得很沉重,她沒有象往常一樣抱怨。陳明看着她的背影,麻木了般,從岸邊站起來,跟着她。
溼漉漉的衣服貼在他身上,讓他看起來就象飄蕩在原始森林中的一縷魂魄。
衣服在日落前被風吹乾了,到了晚上,一直沉默的兩人停了下來。
他們一整天沒有說過一個字,耳邊盡是森林和諧的風聲和鳥鳴。但那已經不讓他們感到欣喜。
紅紅的篝火,印照着兩張沒有表情的的臉。
陳明的揹包在水裡丟了,他們大部分的食物,手機,求救燈,一頂帳篷,還有一些工具都在裡面。
薇薇把自己揹包裡的帳篷支撐好,回到篝火旁。
“你睡帳篷吧。”她說了從岸邊離開後的第一句話。
陳明看着火光,他彷彿還沒有從那被凍結的感覺中解脫出來。他的心還是冷的,象冰塊一樣。
“你睡帳篷吧。”薇薇再說了一次。
陳明這次搖了搖頭。
薇薇在他身邊站了很久,轉身進去了。他以爲她睡去了,但她又走了出來:“給你。”遞給他一張光盤。
陳明看着那光盤,烏黑的眼睛終於有了焦點。似乎不敢相信似的,把它接了過來,象捧着剛出生的嬰兒一樣,什麼也沒想,只是雙手捧着,聚精會神地看着。
“上面什麼也沒有。”薇薇的話從頭頂飄下來,冷冷地,一個字一個字,砸在他心上:“你的資料,我已經全部刪除了。”
“這是懲罰,你對周大哥癡心妄想的懲罰。”她轉身,向帳篷走去。咬着牙,眼睛瞪着圓圓的,宛如一眨眼,就會忍不住軟弱地落淚。
陳明壓根沒注意她仍在,還是已經走了。
火光紅豔豔地照着他的臉,那火也是冰的,雙手捧着的光盤,更是冰得透心。
他把反射着火光的光盤,緩緩壓到胸前,似乎想擁抱它。
就象擁抱,他空白的過去。
“天空下……只有你……只有你……”
“其實只有你……只有你……”
大海中常有被美人魚的歌聲迷惑而迷失方向的水手。
如果周揚是美人魚,他是否甘願當一名水手?
“我看見,我看見,在我記憶中,只有一個你。”
“我看見,天空下,只有你,只有你。”
“我沒有忘記你,永不會忘記你。”
“我愛的,其實只有你,只有你。”
懲罰,這是對癡心妄想的懲罰。
陳明抖動着肩膀,笑出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