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府外有位素袍老者求見,自稱從應天府來,姓陳……”
“混賬東西,老夫難道沒說清楚,外人一律不見!”
腦海裡正回放着當年查閱兒子功課的溫馨畫面,突然被管家的低聲詢問打斷,沈一貫勃然大怒,用手重重拍打着躺椅的扶手,厲聲訓斥。如果不是腿腳無力,恨不得起身掄圓了抽上幾巴掌。
“老爺,來人說讓把這件東西給您看看……”老管家沒有落荒而逃,他跟着沈一貫幾十年了,熟知主人的脾氣,仍舊在一旁低聲訴說。
“……這、這是誰交給你的!”沈一貫很不耐煩的瞥了一眼,然後身體就猛的坐了起來,不光聲音變得有些急切,臉上的皺紋都開始抽搐了。
“府外有位素袍老者求見,自稱姓陳,讓把這個東西拿給您過目。”老管家對面有些失態的主人,還是不慌不忙,連語速都沒有半分變化。
“呼嚕……呼嚕……福安,你侄子可在府中?”這次真聽清楚,沈一貫的身體像泄了氣似的緩緩靠回了搖椅中,一雙渾濁的老眼好像失去了焦距,望着天空好一會兒纔出聲。
“在,就在前院馬棚左近盯着……門外的老者可是需要讓他出面驅趕?”面對如此反常的表現,老管家終於忍不住了,真猜不透主人爲什麼會害怕,自然而然就聯繫到了拜訪者身上。
“去、馬上讓你侄子從後門出府遠遠盯着,不管出了什麼事也不許回來,即刻去大少爺家……唉……算了吧,如果他真是來送老夫一程的,此時誰也別想出去了。請吧,請他入府……”
沈一貫聞言眼眸閃動,改用家鄉話向管家吩咐,但剛說一半又停了,思索片刻長長嘆了口氣,眼眸中的光亮隨之熄滅,整個人彷佛突然間又老了十歲,縮在藤椅中小了一圈。
“老爺,是否要去正堂?”老管家沒走,小聲提醒着會面地點欠考慮。此刻沈一貫只穿了便服,還光着腳。既然都用請字了,如此衣衫不整就是失禮。
“不用了,帶到我院裡來,再擺一張椅子即可。讓院外所有人都避開,由伱親自盯着,我不吩咐,任何人不許靠近!”沈一貫好像有點脫力了,連胳膊都沒擡起來,只用手掌擺了擺。
大約一盞茶的功夫,管家引領着一名老者緩步而來。這位看上去和沈一貫的年紀差不太多,鬚髮皆白,不過腿腳還算利落,拄着一根普普通通的木杖,走得不快但很穩。
“咳咳……沈大學士,別來無恙啊!”剛入院門,老者就看到了坐在藤椅中的沈一貫,還對上了眼神,見其沒有起身相迎的意思,這才一邊打招呼一邊向裡走。
“陳掌印,不在南京皇宮裡發號施令,如此打扮跑到老夫家中可是有事要辦?”沈一貫還保持着半躺半坐的姿勢,看樣子是不打算起身迎客了。
剛剛管家手裡拿的是一枚棋子,源自琉球使者的饋贈,以玳瑁製作,刻滿了浮雕,工藝相當精細。這是當年自己送給司禮監第一秉筆陳炬的。
管家說老者來自南京,姓陳,還拿着自己送出去的棋子,身份呼之欲出。可被皇帝派往南京的老太監爲什麼會突然跑到寧波來,難道是路過此地公幹,抽空來串串門?沈一貫堅決不會這麼想,即便陳炬真的是來寧波公幹,也絕無可能到自己家串門,除非他活夠了。那答案就只有一個了,皇帝派來的。
爲什麼要派陳炬來,還故意不穿官服,這又是個需要猜的問題。沈一貫以爲凶多吉少,再聯繫到此前發生在京城的舉子殺人案,答案好像又有了。
皇帝覺得江浙舉子和官員暗中勾結制造事端意圖阻撓新政實施,背後肯定有人出謀劃策,而這個人很可能是自己。於是新仇舊恨一起算,派老太監來結果了自己。
冤不冤?冤也不冤。自己沒參與舉子之事,哪怕參與的官員大多和自己認識,甚至有幾個是當年經自己之手提拔的,事發前也不曾提及。事到如今了卻要拿自己泄憤,確實太冤了。
可是站在皇帝的角度想一想,自己好像也不怎麼冤枉。任誰坐在那個至尊無比的位置上,也無法做到事事明辯分毫。本着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寧我負人、毋人負我的君王原則,弄死自己再正確不過。
“大學士,你可能又猜錯了。這次陳某輕裝簡從前來拜訪,只是想給你帶句話。成敗與否並不在我,聽與不聽也不在我,說與不說仍舊不在我。”
陳炬自打一進院,看到了沈一貫的模樣,就知道此人心裡在想什麼。沒錯,換成自己,突然被皇帝的親信暗訪也得往那邊想。不過這次來真不是替皇帝剷除異己的,反而是要救人,很多很多人。
“……萬化請入座,休怪沈某失了禮數,實乃太過突然,老夫有些亂了方寸。其實坐在此處也不算失禮,這把藤椅乃當年陛下御賜之物。”
這下沈一貫還真懵了,陳炬不是來找自己麻煩的,但肯定是被皇帝派來的,普天之下能讓他帶信也只有一個人。難道說皇帝想重新啓用自己了?雖然這種想法有點異想天開,但誰又能真的不去想呢。
“肩吾兄,客套話小弟就不講了。有人讓我帶話與你,聽着便是。”聽到沈一貫已然改口,以在內閣時相稱,陳炬也隨之換了稱呼。不過並沒有落座,而是抱拳向天,欲言又止。
“罪臣沈一貫,恭請聖安!”沈一貫此時也不縮在藤椅裡裝頹廢了,一骨碌爬起來向北方跪下納頭便拜。
“沈一貫,新政之勢已成,螳臂擋車徒勞無功。你在浙江人脈仍在,無論爲了自家得失還是百姓福祉,也該有所動作了。
沈泰鴻不明就裡、交友不慎,被屠家捲入其中,所幸涉世未深。朕念其糊塗可不治罪,但要想救他還需你出手相助。何去何從,想清楚了,不要再犯錯。”
陳炬也沒攔着,手裡雖然沒有聖旨,但表情和口吻與拿着聖旨一般無二,只是語速略慢,說話時眼神一直盯着沈一貫的側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