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洪濤很難找到這方面的第一手資料,自打李贄去兩廣赴任,拿到了佛郎機商人的第一手資料,通過比對才恍然大悟。
大明帝國是順差國沒錯,每年輸入的白銀數量也靠譜,但銀子確實沒進入流通環節,而是被國內商人們囤積起來了。越不流通越少,越少越貴,越貴就越有人囤積,正循環沒進入,負循環倒是先來了。
要問商人們攢這麼多銀子何用,就兩個字,沒用!炒貨幣利用差額盈利的模式在17世紀不能說沒有,但明朝人基本沒概念。
沒用,就是字面上的含義,他們手裡拿着海量的白銀,除了蓋大宅子、捐個監生、賄賂官員、喝喝花酒之外,沒有其它用處,說白了就是缺乏投資渠道。
這時候就得反過頭來批判批判官僚資本了,啥叫官僚資本?很簡單,就是權和錢湊在一起。這羣人做生意不靠眼光、不靠手藝、不靠產品性能、甚至不靠信用,全憑政策傾斜,競爭手段極其單一,誰礙事就用權力滅了誰!
在這種狀態下,他們不會投入大量資金研發新產品、新技術,也不會有意培養市場,更不會絞盡腦汁的算計外國商人。
只要權力在手一天,買賣就得存在一天,誰比咱經營的好沒關係,競爭啥啊,隨便找個罪名扣過去,人充軍發配,買賣沒收再內部分配,啥力氣不用費,市場就都被壟斷了。
當然了,官僚資本也不是鐵板一塊,他們之間肯定也有競爭。但那種競爭爭比的不是誰會創新、講信用、提高產品性能,而是誰會做官,誰的權力大,誰能屹立不倒!
面對通貨緊縮,歷史上的明代皇帝是怎麼應對的呢?他們屬蒙古大夫的,惡治。不管死活,咔咔就是一頓猛操作,美其名曰開源節流。
開源就是加稅,各種稅收全都提上去,這樣朝廷不就有錢了嘛。節流則是縮衣節食,從皇帝帶頭粗茶淡飯、裁撤冗員、壓縮政府開支。
表面上看這兩板斧也不算混招,可他們忘了一件事,老天爺的態度!
意外這個東西之所以被稱作意外,就說明是誰也無法徹底避免的。所以在制定任何政策時都要打出足夠的冗餘量以備不時之需。準備了十次,有可能一次都用不上,但有一次沒準備,保不齊就趕上了。
崇禎皇帝就屬於沒打出富裕的典範,或者是根本顧不上了。結果老天爺咔嚓一個意外降下來,連續好幾年天災,就讓本來已經繃得很緊的朝廷和百姓一起垮了。
假如能讓崇禎皇帝也穿越一次,再回到他登基的那一刻,有沒有可能找到正確方法解決問題力挽狂瀾呢?
假如讓一個只會駕馭馬車的人去當大型客機飛行員,在飛機出現故障必須迫降時有沒有可能安全着陸呢?
這兩個假如其實是一個性質,可能性有,但極其微小,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就算崇禎皇帝知道了問題所在,也掌握了正確方法,依舊無法解決問題,因爲時間不夠了。
他面臨的不是某個零部件需要更換,而是整個操控系統全出問題了,必須在地面大修之後才能起飛。一旦到了天上,王母娘娘下凡也只能抖落手乾瞪眼。
現在這個棘手的問題擺在了洪濤面前,他能比崇禎皇帝強嗎?在統御百官的技能上可能沒啥過人之處,但勝在時間足夠多,只要別太倒黴機會還是有的,且超過了50%,可以搏一把。
想解決大明帝國的財政問題,不管怎麼繞也繞不開官僚集團。換個說法,大明帝國的所有矛盾都和官僚集團有直接且重要關係。
官員是一個國家管理層的骨幹力量,如果這個羣體出現了不可逆的故障,想修復的難度非常高。因爲這套系統有個自毀裝置,一旦被察覺有危險,很可能就拉着整架飛機自爆了。 洪濤登基第四個年頭了,一直沒有露出真實想法,只是不停的在周邊試探,一方面是要迷惑對方,一方面也是在找趁手的工具。
古人云,工於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俗話說得好,沒有金剛鑽別攬瓷器活。沒有專業且趁手的工具,輕易對整套複雜系統下手,不光修不好故障還可能受其反噬。
洪濤的趁手工具只有一個,武力!
他在皇宮裡隱忍了二十年,早就看明白也想清楚了一件事,整個朝廷包括士紳集團光靠道理是說不服的,哪怕是玉皇大帝下了聖旨他們也會視而不見。
什麼叫既得利益?皇族、官員、士紳、勳貴就是大明帝國的既得利益集團。誰想改變現狀誰就是要刨他們的祖墳,得到的只有赤果果的仇恨,沒有半點道理可講。
唯一能讓他們俯首帖耳讓出到手利益的,只有血淋淋的屠刀。不講任何道理,誰拳頭大誰說了算,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罷,乖乖按照勝利者的意思辦事,敢說半句小怪話立馬砍頭、抄家、滅全族!
但想做到這一點,光靠打着漕兵名義建立起來的水師遠遠不夠,那隻不過是權宜之計。現在條件成熟了,就該進一步擴編。
多弄點武裝太監或者錦衣衛,官員們不會急眼,他們可以通過控制太倉和查賬內庫限制規模。可一旦皇帝把手伸向了軍隊,事情的性質就變了,勢必引發激烈的對抗,誰輸誰贏很難講。
洪濤從來不幹沒有把握的事情,非要乾的話也得準備後路,做好失敗的打算,不會孤注一擲去賭運氣,主要是他的運氣一向不咋拿得出手。
“陛下若要用水師插手海貿,怕是要引來不小的麻煩。”
袁可立還不知道他已經被皇帝當成槍使了,而且是一把隨時都有可能被拋棄的槍。聽完這段綿長且入理的分析,大部分內容是贊同的,只是想不出來該如何實施。
開海的事情每任皇帝都琢磨過,部分皇帝想實施過,但大多都以失敗告終。原因比較複雜,最主要的還是得不到官紳集團的支持,總不能讓皇帝親自駕船出海吧。
如果這位皇帝能說服朝臣同意開海,那就犯不着讓自己掛着漕運總督的名號偷偷摸摸造船訓練水師了,這不是脫了褲子放屁嘛。
“麻煩肯定有,朕無論提出何等要求,朝廷裡也不會是一片讚譽。剛剛不是與你交代過了,只要把那件事辦的滴水不漏,朕就有把握說服他們。能不能中興國運,朕只是輔助,禮卿你纔是關鍵吶!”
這不話題又繞回來了,洪濤起身離開書案,一邊用沉痛的聲音表達着內心的焦慮,一邊把手拍在了袁可立並不厚實的肩膀上,眼睛裡滿滿的全是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