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們都暗暗心驚,沒人敢開口詢問,自覺不去觸黴頭。三位尊長都受了不同程度的重傷,逍遙子和度厄真人更是毫無徵兆先後吐血,幾近昏厥,被沈焱火速帶走。
無疑,崑崙一戰必定十分慘烈。
至此衆人才知,三尊爲何沒有直接瞬行回殿,而是在衆目睽睽之下慘象畢現,根本原因是他們已經氣力不濟,根本已駕馭不住。
逍遙子和度厄真人再沒露過面,也不知是生是死。沈焱在靜室足足呆了七日,期間不見任何人。
待他從靜室出來時,第一件事毫無意外是沐浴淨身,但緊接着的第二件卻出人意料,是命謝邈將其餘弟子全都集中到青冥殿前坪。
他也不多廢話,直截了當表達了要遣散衆人的中心思想。
“你們也算與門派同過患難,如今既已決定封山,便不好再讓你們留在山門。我這裡有些銀兩,便當做路上盤纏吧,到謝邈處領取。”
望月峰一名弟子滿面震驚,難以置信問道:“九師叔,爲何突然要封山?莫非崑崙的人要殺上山?”
幾十雙眼睛齊刷刷望着沈焱,眼裡都是同樣的疑問。
沈焱面色沉靜,略一思索,不急不緩道:“若崑崙的人要來七日前早就來了,不必等到現在。如今門派式微,已難再維繫,艱難之處你們已經看見,不必我多說,再繼續待下去,怕是也無助於修煉。你們若想繼續修道,我可去信一封,薦你們入金陵扶搖派門下。”
“非如此不可嗎?”那名弟子神色悲慼,也不知是爲門派多舛的命運,還是爲自己未來的道路。
沈焱沉默不語,轉身步入了殿內。
衆人都讀懂了這沉默背後沉重的意味。
九師叔雖然是長輩中最性格隨和平易近人的,但說話頗有分量,尤其是在某些場合,堪稱一言九鼎。而且他已說得很明白,這是逍遙子的意思,沒有轉圜的餘地。
大約五分之二選擇了去扶搖派,這部分基本都已經是築基中期的修爲。其餘的那部分水平參差不齊,練了十來年也不過練氣或是築基初階,天賦顯然不太高,便決定就此迴歸紅塵,與父母團聚。
他們都不肯接受遣散的銀兩,因爲都知道這些錢全是賣沈焱珍藏所得。
謝邈百感交集,最後還是悄悄將銀兩藏入了他們的行囊。
眼看着人都要走完了,青冥峰的弟子沒一個動彈,顯然都自覺默認了遣散只是針對其他各峰。
蕭意粲目送發問的那名弟子走後,其他幾峰的弟子已經全數被遣走。一時間他似乎覺得青冥峰也空空蕩蕩的了。
這偌大的一方天地,行走活動的,就只有青冥峰這寥寥數人。天地間的活物彷彿一瞬間被抽空。以後再去藏書樓,再也見不到任何熟悉的面孔。
孤獨寂寥,啃噬着他們每一個人的心。
弟子都被遣散了,這是不是意味着,門派已覆滅?
司鳳冥想了許久,隱隱明白了師父的良苦用心。
他這樣做,就是爲了讓其他門派的人認定,九幽派徹底玩完了。
畢竟連她這個本門中人都覺得如此一來九幽派是徹底廢了,更何況其他門派的?
唯有如此,仇家纔可能放過九幽派,才能爲門派保存最後一點實力。北冥道宗和崑崙仙境都被九幽派得罪了個徹底,再加一個同北冥道宗同氣連枝的靈劍宗,跟十大仙門裡頭的前三名全結了樑子。
如今這局面,死扛絕不會有活路,唯有忍辱負重斷臂求生。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
被遣散的弟子一走,修真界馬上就會知道九幽派這次真的死絕了,因爲沒有哪個仙門會輕易做這種自掘墳墓的事。
也許他們會順理成章地認爲,逍遙子和度厄真人都死了,沈焱也廢了。
這也是沈焱想要對外傳達的。
可是,司鳳繼而又想到,她師父是個閒散自在人,向來不愛插手門派之事,似乎是個沒什麼門派榮辱概念的人,畢竟自九幽派衰落以來,他該是怎樣還是怎樣,毫無收斂更無改變。他真的會爲門派的生死存亡考慮這麼多嗎?是不是自己想多了?她心裡不禁打了個問號。
司鳳頗爲感傷,沒想到門派最後走到了這一步。
她想破頭也想不明白,門派明明就早已衰敗淪成了不入流,爲何還要繼續作大死,去得罪崑崙?到底是什麼東西,值得三位尊長不惜拼命,甚至捨得用徹底葬送門派的慘重代價去爭取?
崑崙一戰,掌門師伯在哪裡?這一切,他知道嗎?
這一段時間發生的事太多,想不明白的東西也太多,司鳳頭痛欲裂。
自從上次死裡逃生,她落下了頭疼的毛病,想多了就腦仁疼。
不遠處的謝邈似乎並未受到影響,手裡拿着一副卷軸,仔細研讀。司鳳對他的超然物外與淡定自如由衷歎服,並十分羨慕。這種境界只有心無雜念的人才能達到,而她自己,她覺得永遠也無法達到。
像大師兄這樣一心求仙問道,別無旁騖的癡人,天上地下都少見吧。
二師兄蕭意粲一臉悵惘直接坐在地上,望着遠處發愣。
三師兄鐘鳴春不見蹤影,大約是爲了逃避離情別苦,轉而去廚房給喬雲幫忙去了。
司鳳看着他們,忽然覺得自己的反應好冷靜理智,簡直近似於冷酷薄情,居然還分析了好一通背後的情由。雖然她若想到的不一定對,但這種情況下她還能不被感情左右,條分縷析努力去揣度真相,回過神來她有點被自己嚇住了。
幾個師兄的反應是比較正常的,而她自己,太過理性了吧。照理說,女人才是比較感性的,她怎麼反過來了呢?這讓她心裡有種古怪的感覺。
因爲她由此又想起了許多以前的事,那時她也是腦洞亂開,思緒如脫繮野馬肆意奔騰。她以前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勁,今日卻隱隱覺得自己似乎有哪裡搭錯了筋。遇事自己所想的,似乎都很少帶私人情感,更多偏向理性。
這其實並沒什麼不好,但她今天就是覺得很怪異,說不清緣由的怪異。
不知過了多久,沈焱從室內出來,發現徒弟們一個沒走時,脣角不自覺微微彎出一抹弧度,但開口時神色卻是少見的嚴肅:“你們怎麼還沒走?我說的不夠清楚嗎?”
謝邈站起身,一字一句道:“師父命弟子派發銀兩,弟子不敢懈怠。未派發完,不敢擅離職守。”
司鳳仰起頭,直視着沈焱的眼睛,語氣堅決:“我不走。師父去哪裡,我就跟着。師父,一日爲師,終生爲父,怎忍心捨棄弟子?”
沈焱面上一滯,燦如星輝的眼眸那須臾閃過的動容沒逃過司鳳的眼睛。
想讓他真情流露是很困難的,雖然平素他比較“賤”,且爲老不尊,看似騷包張狂,其實表象跟內在差別頗大,也正是因此更顯珍貴。
司鳳幾乎衝動地想衝上去給他一個擁抱,這裡最最難受的人,是他。
但是她不敢。
一來腦抽的後果她體驗過不止一回,二來大師兄就在邊上,三來藍星某些表達感情的方式不適用於修真世界。
沈焱很快就恢復了常態,揉着眉心,以頗無奈的語氣道:“如今銀錢已散,所剩不多,可如何養活這許多人?”
司鳳笑聲清脆,透着活潑樂觀:“沒關係呀,錢是死的,人是活的,沒了可以再掙!”
蕭意粲也附和道:“沒錯,只要人還在,一切都有機會重來。我們不會離開師父的,有師父在,門派就還在。”
沈焱微微一笑,沒有言語。
晚飯時大家心照不宣都不提白天遣散之事,爲了調節氣氛,蕭意粲和司鳳一唱一和,頗爲熱鬧。
其實大家心裡都清楚,這可能就是在九幽山上最後一頓飯了。種種跡象表明,沈焱已經決心封山,肯定不會久留的。
正熱鬧間,本已下山的江洳渙去而復返,出現在飯廳門口。
他誇張地抽了抽鼻子,深吸一口氣道:“好香啊!好久沒聞到這麼濃郁的飯香味兒了!九師叔,還有沒有我的份啊?”
沈焱撩了撩眼皮,看也不看他,聲音平如直線:“坐。”
喬雲早已起身,聽得這一個坐字,馬上去盛了一大碗。
照樣跟往常一樣,他像八百年沒吃過飯似的三下五除二扒光了飯碗,看他們都吃完了,自覺清盤大掃蕩,沒浪費一點。
沈焱坐着沒動,默默看着他,這時也沒人亂開口。
江洳渙似糾結了很久,用力絞着筷子,直到筷子碎成粉末,他才埋頭悶聲道:“九師叔,你就直說吧,我師父究竟怎樣了?你先前告訴我的,我不信。”
沈焱半晌不說話,良久微微嘆了口氣:“生死有命,全憑造化,想再多也無用。別自己嚇唬自己,凡事向前看吧。”
這是什麼意思?司鳳糊塗了,二師伯到底是行還是不行了?
江洳渙低頭看着面前空空如也的碗,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突然淚從中來。
他掩飾道:“我再回逍遙峰看看,走時還請九師叔叫我一聲。”說罷瞬行而去。
破天荒的,青冥峰所有弟子一起幫忙收拾廚房衛生,又各自親自動手打掃了房間,所有的一切,都沒有使用法術。
他們以這樣的方式,與自己生活學習了數年的師門訣別。
此後又結伴去各峰轉了一遍。
沈焱沒去,九幽山上的一草一木早已刻在他腦海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跡。
次日剛剛破曉,沈焱便再度啓動虛化大陣,九幽派自此真的覆滅了,這個世上再找尋不到。
即便掌門玉虛真人,也無法獨自打開法陣。
因爲,關閉陣法只需一人足矣,要打開,則需要本門至少三位化神期或更高階的成大道者共同施法。
這次是真的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