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司鳳還想不明白爲什麼葉昭華甘願放棄了修行進自請入魏家做書童,後來纔想到大概是爲了保護妹妹不受欺負吧。家裡有大哥的鬼魂守護,想必他唯一放心不下的,也就只有那個小小年紀便極爲懂事,賣身爲奴的妹妹。
司鳳猜測,葉昭華應該跟魏家簽訂了什麼契約,否則他應該不會心甘情願留在魏家吧,畢竟他修過道法,凡人應該奈何不得他,要離開是輕而易舉的事。
當然,現在並不是想這些的時候,當務之急是去半山腰的葉家取葉明疏貼身之物。
在村長家折騰了不少時間,出來已是斜陽西沉的薄暮。
由於先前唐小虎已經報了信,葉大娘一家早藏身在山林中,要找到祖孫幾個還得耽誤不少時間。村長決定親自帶司鳳去找人,因爲他知道葉大娘一家的藏身之處。唐小虎他哥也不放心地跟着,唐小虎則出於愛湊熱鬧的天性也偷偷跟在後頭。
找到葉大娘一家已是月上中天,臨近十五,月色越來越明亮。藉着從斑駁樹影中漏出的月色,密林小道里影影重重,看不大真切。司鳳還沒來得及開口打招呼,驀地驚覺背後數道冷氣劈來。司鳳想也沒想,便召出曳羽掃出一道霹靂驚鴻,但見銀光一蕩,七把朝她兜頭劈來的柴刀盡數被掃落,朝七個方位飛去,周邊頓時響起一片樹倒聲。顯見那刀極爲鋒利。
村長被嚇得心跳都差點漏了一拍,手心全是汗,還好司鳳剛剛揮鞭的時候迴護了他們父子,不然他們的下場就跟那七棵樹一樣。
他大兒子面上還算鎮定,不過血色消退的嘴脣還是出賣了他。
只有天真無邪的唐小虎歡快地叫了一聲:“葉大哥且住,她不是壞人。”
絲毫沒聽見分枝拂葉之聲,司鳳瞧見一個身材修長粗布麻衣的年輕男子從暗影裡走了出來,他除了臉色較常人蒼白,看不出有異。離得這麼近,司鳳也沒感受到他身上亡靈的腐朽氣息。
葉昭陽魂體不帶邪煞之氣,這說明他沒有作過惡。司鳳感覺到他的魂魄氣息比較弱,也許是逗留人世時間太久的緣故。
經過一番瞭解,司鳳才知道葉大娘的眼睛復明並不是因爲葉昭華醫術高明,而是他偷學禁術,將葉昭陽的魂魄封印在葉大娘眼中。以眼換眼,葉大娘得以通過兒子的眼睛重見這個世界。而葉昭陽的魂魄,也因此得以久留人世。
司鳳驚愕地問:“他是如何做到的?”
葉昭陽痛苦地閉了閉眼,脣色慘白,像兩尾乾涸瀕死的魚,微微翕動:“割魂。”
司鳳倒吸了口涼氣,葉昭華割魂原來這樣早!本來一直以來她都以爲他是默青用邪術攝走了魂魄,強行割裂的。誰想卻是他拿自己開的這第一刀。無須葉昭陽再多說,司鳳已經明白是怎麼回事。
葉昭華以自己的一魂作爲載體,將葉昭陽的魂魄封印進了葉大娘眼中,讓遊魂有所寄,讓孃親重見光明。而他自己,則活生生承受着割除一魂的痛楚。
這種痛司鳳沒體會過,但是她親眼見江洳渙歷劫時生魂被天雷劈得脫離本體時,江洳渙痛得抱頭打滾呼痛聲撕心裂肺。江洳渙的修爲不知比葉昭華高出多少,他承受生魂剝離時尚且如此反應,遑論彼時年方十幾歲剛剛修行幾年的葉昭華,只會更痛苦。而要操作割魂,必然是在人神志清醒的時候方能進行,可想而知葉昭華遭了多大的罪。
割魂之痛也許跟歷天劫的程度有所不同,但試想自己揮刀砍去一指,那種十指連心之痛已是難忍。魂魄之於人猶如大腦對身體的重要,失之則人淪爲行屍走肉,丟失一魂絕不是小事。在魂體主人還沒那麼強大的情況下強行抽掉一魂,幾乎就是自毀根基葬送仙途。
難怪那之後葉昭華就離開了無名觀。
或許,早在他開始籌謀偷學禁術的那一刻起,便已經做了自絕仙緣的決定。
司鳳再一次爲他對家人這份純粹剔透的愛震動。她從來沒見過這麼冷酷決絕卻又溫情脈脈的人,葉昭華是第一個震驚了她的凡人。
這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啊!對自己可真是心狠啊!
葉家人到底是怎樣一羣瘋子啊!
一個年級小小即便知道回不了頭還是自請賣身爲奴;一個哪怕明知人死不該留戀,卻始終不肯向命運低頭墮入輪迴;還有一個更是徹頭徹尾的瘋子,猶如飛蛾撲火,明知前頭就是萬劫不復的深淵,也一頭無悔地紮了下去。
司鳳隱約觸摸到了一點毋司羅盤的運行命理,上次她看到顧西平的怨魂極強的執念,那執念最終化作一滴淚飄散在世間。毋司羅盤之所以會對葉大娘情有獨鍾,肯定是感知到了她眼睛裡封存着的兩個亡故兒子頑固的執念。
之所以到了村子附近羅盤就失靈,肯定是葉昭華預先設置了什麼干擾到了羅盤。眷村之所以會成爲這亂世中一片方外之地,仰仗的,必也是葉昭華。
司鳳的思緒飄出去老遠,不知過了多久,才被葉昭陽拉了回來:“周姑娘,我孃的眼睛,這次能治好麼?聽說你帶了一味藥,能否賜給我們?”
說到藥,司鳳有些尷尬,現在卻也沒編瞎話的必要了,據實道:“其實並不需要,我先前那麼說,只是託詞,怕你們誤會我是受魏德旺指使。我們公子上回開的藥足以治好葉大娘的眼睛,你們要是還不放心,我可以送你們一些明目丹,很好使。”說着她就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瓷瓶,遞給了葉昭陽。
葉昭陽卻伸手沒接,示意立在他身側的兒子葉筠接了。
司鳳見狀忽然又想起一個問題:“爲什麼葉大娘突然又眼盲了呢?連晚上你在的時候都看不見?”這自然是因爲從她上山到現在,發現葉大娘一直安靜坐着,由媳婦溫氏忙前忙後照顧的細節判斷出來的。
葉昭陽神色黯淡,身影有些飄忽,他刻意壓低了嗓音:“我快不行了,不知道還能停留塵世幾時。在我走之前,最大的心願就是看到孃的眼睛好起來。”
果不出所料,隨着葉昭陽魂體日漸衰落,以無法再維持得像往日一般。剛剛他費盡心思佈置的暗算機巧,已快耗盡魂體剩餘不多的陰力,難怪跟司鳳說話時氣息越來越弱,鬼影也越來越淡。等哪一日鬼影淡到人眼看不見,想必就是他從塵世消失的時候。
而那一天,不遠了。他自己也知道。
從葉家回來已經是子夜。
司鳳並沒去無名觀,前塵往事基本上已經弄清楚,暫時沒必要再去。
葉家雖然簡陋,但收拾得乾淨利落,物品存放有章有法。葉大娘還留着葉明疏許多東西,都捨不得扔。小到發繩,大到衣服,都疊放得整整齊齊。司鳳拿走的是葉明疏小時候貼身穿的裡衣,無他,因爲她在小衣上感知到了比那根頭髮絲強烈百倍的葉明疏的氣息。
謝邈房間的燈一直亮着,他一直在打坐等小師妹回來。
聽到樓板上傳來的細響,謝邈立時翻身出了窗,正迎上一臉悵然若失的司鳳。
謝邈沒開口問,只是以疑惑地目光打量披星戴月而歸的師妹。此刻的她,跟往常截然不同。作爲她的師兄,謝邈在瞅見她的第一眼就察覺了。
司鳳生理上並不覺得疲憊,但心卻有些茫然悵惘。這讓她並不想馬上開口跟大師兄說這大半日的機遇。謝邈也不催她,隔空取了杯溫水遞給她,倚在樓道護欄上,默默看着她。
喝乾了大半杯水,司鳳情緒漸漸緩和下來,於是也倚欄遠眺。
少了密林遮蔽,天上那輪明月更顯皎潔白皙,月光泠泠猶如一汪冷泉,照得人心漸漸安靜冷卻下來。
好半晌,謝邈才淡淡問道:“有線索了?”
司鳳嗯了聲,從袖中取出那件舊衣遞給謝邈看,悶悶道:“差不多都弄清了,不出意外的話,明天就能找到葉明疏。”
謝邈:“怎麼反倒不見欣喜,遇到了什麼事?”
司鳳深吸口氣,壓制住情緒的波動,儘量平心靜氣道:“沒事。就是對葉昭華此人有些意外。”
“要不要放他出來?”
“不必了,大師兄,千萬不要,求你了。我還沒想好怎麼面對他呢,他實在叫人太吃驚了。我從沒見過像他這樣的,這樣的……”司鳳糾結了一番措辭,最終覺得好像沒有語言能貼切形容她對葉昭華的感覺。
她對他的感覺很特別,有疼惜,有惋惜,有欽佩,有……總之這種感情複雜到無以復加,向來遇事不願多想,情感上大條不精細的女漢子司鳳受到的震動感觸特別深。而她甚至連葉昭華到底長什麼樣子,都還不知道。
待情緒終於平復,司鳳才娓娓道出葉家的故事。當然,她的敘事不像村長那麼混亂,她是將前因後果捋順了說的,儘量客觀不帶主觀色彩。至於她自己的一些猜測,則沒說,因爲不像誤導大師兄。她覺得大師兄聽完後肯定有自己的想法猜測,她不希望自己的想法干擾到她。
謝邈聽完沉默了好一陣子,最後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司鳳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覺得自己就像個小妹妹依戀哥哥一樣。這趟出門,大師兄可不就像親哥哥一樣待她這麼好麼。
謝邈覺察出動靜,五指微動,緊緊握了握她的手,一會再飛快鬆開。
他背過身,輕聲道:“回屋休息去,天塌下來自有師兄在。”
司鳳還沒來得及咂摸出個味兒,指尖上的餘溫便隨風散去,大師兄的身影已被窗戶隔絕在一牆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