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竹閒閒地往身後的羅漢牀上一靠,眸光清冷地掃過跪在地上,渾身散發着決絕的張氏,嘴角勾起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漫不經心地道:“那你就給本郡說說,現在這般作態到底是爲了什麼?”
明明心裡是巴不得她能收下柳樹給睿兒做伴讀的,明明不是個忸怩作態的人,明明知道她不是非柳樹不可,也知道在她面前耍心機是沒有用的,卻爲何還是非要這麼做呢?
不得不說,張氏,你若是爲了勾起本郡的好奇心,那麼,還真是成功了,因爲,本郡現在確實是有了那麼一絲興趣呢。李青竹微眯了眯眼,想道,果然日子平淡久了,就需要找點兒樂子了麼?
張氏聽到李青竹這話,僵直的身子倏地鬆散下來,萎頓在地。後背滲出的冷汗已然溼透了衣衫,她卻是滿心歡喜。劫後餘生的喜悅油然而生。終究是賭贏了!
深深地呼吸幾下,張氏平復好激盪的心情,擡起頭衝着李青竹滿是感激的道:“民婦張氏,在此謝過郡主,謝郡主仁慈。”若不是郡主心善,她此時已然沒有了說話的機會! _ тт κan_ ¢o
她其實並不確定李青竹會縱容她,但在廚房幫工的那些時日,再加上從自家閨女話語中得來的信息,她隱約覺得,安國郡主是與其他貴人主子不一樣的。也許,這就是她們母子三人命運的轉機!爲了自家小子的前程,無論如何,她都得拼一把纔是!
李青竹正捏了一小塊切好的松仁糖送進嘴裡,細細地嚼着。聞言,她頭也不擡,只淡淡地說道:“本郡仁不仁慈,還得看你能不能說出個讓本郡動心的理由。”敢算計她的人,都最好有隨時等待閻王召喚的準備!
“郡主,還請聽民婦細細稟來。”張氏低垂着眼簾,微一思量,便將心中的打算跟顧忌緩緩道來。
看似熱烈明媚實則卻沒有任何溫暖效力的陽光,斜斜地鋪散在地上的羊毛毯子上。薰爐裡的果香散發着清新淡雅的味道,飄渺而出的香菸嫋嫋而上,形狀煞是好看。明明是擺設佈置溫暖閒適的屋子,卻愣是讓人打心底就發冷。
張氏說完之後便低垂着腦袋跪在那裡,寬大棉袖裡的雙手攥得緊緊的,身子卻仍是止不住發抖。此刻,她在等待那面前之人發落的同時,心底也隱隱透着些懊悔。主子就是主子,再好性兒,也不是能讓人隨便算計的。雖然她也不算是算計了郡主,卻終究是仗着郡主不會發怒才這麼做的。倘若她一開始便坦誠,說不得如今還會好過些。
李青竹靜靜地打量着跪在底下的張氏,忽而在心底嘆息起來。還未過三十,眼角就有了細紋。明明是個長相清秀溫婉的,身上卻多了絲倔強固執的氣息。普通棉布做的衣服都洗的發白了,穿在身上卻還是熨帖的
生活是不容易的。
幸福美好也是要自己努力爭取的。
這是李青竹從張氏身上看到的。雖然,這種感覺她已經很久都沒有過了。自打她成了李青竹,一個生活在階級分明的帝制社會裡的女子,一個有着強悍背景靠山的女子。努力跟不容易,早就跟她沒有緣分了。
怨不得她最近總是不太有精神頭,總埋怨生活太平淡不夠刺激,就是後院女人的那點兒糟心事兒也激不起她的鬥志,卻原是因爲她沒有了努力拼搏奮鬥積極向上的動力?
原來,得到太多,日子過得太順風順水,也會讓人忘記知足跟珍惜!高屋建瓴,寶馬香車,錦衣玉食,原是最能消磨人的志向的。
想到這兒,李青竹不由得皺了皺眉頭。作爲一個標準的古代貴女,呃不,現在是貴婦了。她要志向那東西做什麼?!那是男人的專屬權利,跟她沒有一文錢的關係。好吧,她承認,她徹底地墮落了。作爲一個上輩子沐浴在各種思想道德理論光輝中的五好青年,她沒有經受住糖衣炮彈的侵蝕。但是,她成功地打入了敵人,呃不,是友方的內部!
輕嘆口氣,李青竹開口道:“你且先起來吧。”縱然鋪了厚厚的毯子,地上到底還是寒涼的。跪久了不好。她李青竹若想罰人,也無須用這樣的軟刀子。
“郡主。”張氏聽到李青竹叫起,猛地擡起了頭,目光哀求的看着她。如今她拿不準郡主的心意,是以也不敢奢想郡主能允了她。只求,只求不要拖累了她那雙苦命的兒
李青竹板了臉,冷聲道:“起來說話。”目光中的寒意卻是明白的告訴張氏,若是再不順着郡主她的意思,那麼,她往後也就沒有說話的必要了。
“是。”張氏咬脣應道。然後掙扎着那兩條跪麻了的腿,艱難地站了起來。
李青竹敲敲桌子,示意她擡頭,揚聲問道:“你繞了這麼大一圈子,就是爲了請求本郡主,給你的兒子留個自由身?!”說到最後,李青竹的聲音裡略帶了幾分嘲諷。
張氏之前縱然做了蠢事,卻依舊是個聰明人。她聽出了李青竹話語裡的不屑跟諷刺,也依然低垂着腦袋恭敬地迴應道:“回郡主話,民婦是這個意思。”
頓了頓,她又道,“回郡主,民婦感激郡主給了小兒機會。小兒能做小公子的伴讀,是民婦一家子三世修來的福分。民婦便是終其一生,也難報答郡主的恩情。”她過過苦日子,知道世道的艱難,明白以她家小子這樣的情況,不依靠任何人想出人頭地、光宗耀祖基本就是不可能的。
可是,她也不能讓她兒子爲了光宗耀祖,就連祖宗都給丟了!那樣百年之後,九泉之下,她還有何顏面去見自家夫君,見柳家的祖祖宗宗。所以,賣身,是堅決不行的!
聽到這兒,李青竹不由冷哼一聲。沉默片刻,她開口道:“張氏,你想的太多了。”
啊?!
張氏怔愣了幾秒,不太明白李青竹的意思。片刻,她小心翼翼的問道:“郡主的意思是?”難不成,郡主本就沒有那個意思,是她自作聰明瞭不成?
李青竹揉揉腦袋,開口喚道:“小葵。”
“是,小姐。”小葵從李青竹背後轉到面前,臉帶笑意的福了福身子,道:“小姐有事請吩咐。”她就知道,她小葵纔是小姐身邊最得用的丫頭,誰都比不過!
李青竹衝着張氏擡了擡下巴,懶懶地道:“帶她出去,告訴她,本郡爲何說,她想多了?!”清澈靈動的嗓音裡,隱隱地帶了幾分兇狠。
小葵明白,自家小姐這是在警告她呢。這次,她可是一定要把事情辦好了才成!想到這兒,小葵忙點點頭,說道:“小姐您就放心吧。小葵辦事您還不放”麼?
在李青竹懷疑的目光裡,小葵的腦袋垂的越來越低,聲音也越來越小。糟糕,又忘了,小姐是個記仇的!這會子怕是還沒原諒她呢。多說多錯,少說少錯!她還是趕緊幹活吧!小姐說過,老實本分的丫頭纔有錢
想到這兒,小葵擡起頭,挺直了腰板,對着一邊很有些無措的張氏道:“張夫人,請跟小葵來吧。”說着,她便率先走在前面,領着張氏出了屋子,往左邊的廂房去了。
進了廂房,張氏明顯的自在多了。在廚房幫工那麼久,她還是明白小葵的。這是一個善良的姑娘。若不是她,她們母子三個,也沒有這麼條活路。而且,她也就是仗着小葵嘴裡漏出來的那些話,纔敢揣測郡主的心思,憑此一搏!
張氏恭敬地給小葵行了一禮,嘴裡喚道:“小葵姑娘,還請小葵姑娘解惑!”她知道自己今兒個做的不對,在郡主她們眼裡,怕是以爲自己仗着小公子想要自家小子做伴讀,就不知天高地厚地想拿捏些什麼。可是事情不能重來。如今,她也只能盡力彌補自己的過錯,以求不拖累自家一雙兒女。
小葵往椅子上一坐,開門見山的道:“張嫂子,你可知道,若不是小姐垂愛,你家小子是怎麼都不夠格入府做伴讀的?!”
張氏愣了愣,說道:“小葵姑娘,我都明白。小公子身份尊貴,這伴讀更是人人爭搶的香餑餑。我家小子也就是得了郡主的垂愛,才”
“張嫂子,你什麼都不明白。”小葵敲敲桌子,更加直接地道,“我的意思是,柳樹身爲一介平民,他從身份上就不夠格!”
“身份?”張氏喃喃地重複道。什麼身份?伴讀雖然是個搶手的差事,可也論不上地位尊卑那些
小葵一見張氏那迷茫的神色,就知道她壓根兒不明白這裡面的道道。思索片刻,小葵挑揀着那些能說的,簡單地跟張氏聊了聊。
“像我們將軍府這樣的人家,挑選伴讀都是有條件的。大將軍是武將,府中小公子的伴讀基本上就得是大將軍麾下副將們家中的孩子。嫡庶姑且不論,但家中父老必得是有品階的官員纔可。”
說到這兒,小葵瞟了張氏一眼,反問道:“你聽過哪個二品以上的官員給自家孩子挑伴讀,挑過平民的孩子?沒有吧?不少字!這就得了,所以我們家小公子的正經伴讀,也是得按着這些規矩來的。那是得等到了帝都才能正式決斷的事情!”這裡面的水,可是深着呢!
張氏囁嚅道:“那,那,那我家小”那她家樹兒怎麼辦?不是說了要給小公子做伴讀的麼?如今聽來,好像又不是那麼回
小葵嘆口氣,拍了拍張氏的手,安撫道:“你家小子若是想一直跟在小公子身邊,是必得籤賣身契的。不過小姐之前說讓他來做個小伴讀,自不是想收個奴才的。所以,你根本就不必擔心賣身這件事!”
因爲,伴讀都是官家公子,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身份象徵。而你家柳樹,雖只是做個臨時的兼職,但只要頂了這個名頭,就斷不會被人領去簽了賣身契!
嗯,不過別的也是不能奢想了。因爲,小姐分明就是想讓那柳樹來給小公子做個玩伴的。而玩伴這種東西,向來是不能認真的。
“唔,不過小姐心善,是會給你家柳樹一個前程的。你就放心好了。”小葵安慰張氏道。
張氏感覺自己有些發暈。她不是個蠢人,自然也就聽明白了小葵話裡話外的意思。原來,自己是真的做錯了,而且大錯特錯!她之前所想的伴讀,怕是在這些尊貴人面前,只能叫個書童吧?不少字
是了,也只有書童纔是需要籤賣身契的。而就是能伺候主子的書童,都得是家生子,而不是她家小子這樣的外來人。她不想自家小子賣身忘了祖宗,卻不曾想到,人家根本就不稀罕這一張薄薄的賣身契!
而郡主說的伴讀,怕也就是來陪着小公子玩樂的。畢竟,郡主她們還是要回帝都的。雒城不過是暫居罷了。至於雒城的武將們,郡主怕是不想深交。是以也不願他們家的人來府中給小公子做伴讀。畢竟,那樣的官家公子,不比自家小子,想打發就打發
張氏的臉色有些煞白。她竟然用一件人家根本不曾想到、也根本不在乎的事,轉了個大圈子來威脅。是的,就是威脅!張氏對自己之前的行爲這樣解釋道。如今想來,真是可笑至極!
想到這裡,張氏柔弱的身子不由得晃了晃。老天爺,她怎能如此蠢鈍,做出這種傻事?!
小葵一見張氏如此面色,心裡就什麼都明白了。她上前扶了扶張氏,緩緩道:“張家嫂子,你也不必如此擔憂。小姐是個大度的,這種小事纔不會放在心裡。”頓了頓,她又道,“而且,她既吩咐了我來跟你說話,心裡自是不怪罪你的。再者柳樹又得了小公子另眼相看,就是衝着小公子,小姐也會給你家小子一個前程的!”真正被小姐記恨的人,如今怕是都不知道身在何處
張氏竭力穩住身子,衝着小葵深深地拜了下去。她低聲說道:“是我錯了。如今也不求小子的前程,只求郡主不怪罪就”這些貴人們,若是看她們不順,也無須做什麼,只透個意思出來,下面就有人搶着解決了。她只求,別有什麼想奉承郡主的人來爲難她們就好
小葵輕拍了拍她的手,道:“莫擔憂,有我呢。”當初若不是她引了翠兒那丫頭去伺候小姐,也不會有這些事。是以,就是看在翠兒的份上,她也不會讓下面的那些人動這母子三人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