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陌還在很小的時候，就發現了，自己有對很奇怪的父母。
爸爸媽媽像是還沒接受他的出現，他就不打招呼自己出現了一樣，兩個大人也沒學會怎樣做一對稱職的父母，爸爸常常跟他以哥們兒自居，媽媽對待他更像是對待一個弟弟而不像是兒子，有什麼事，三個人從來都是一起商量，父母還常常會聽從他的意見。
在他長大了一點兒以後，就對自己在這個家庭的位置感到有些困惑。
不過大概也是因爲這個，萬陌很早就能很好的獨立生活，自己想做的事情不需要跟父母商量，打個招呼就行，父母對他也很放心，他也總能不負衆望做出最正確的判斷，從初中開始就自己一個人住，不是因爲和父母合不來或者怎樣，只是，他的爸爸媽媽都是很隨性的人，時不時就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網絡上勵志小說氾濫成災，蔓延到他家，造成的後果常常是他一覺醒來，只看到爸爸媽媽留下的便籤條和錢。
初中的時候家距離學校有點兒遠，每天要搭公車或者騎自行車二十分鐘才能到，萬陌決定自己出去住，學校不收初中的住宿生，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住在離學校近一點兒的地方，還挺方便。
但或許也正是因爲這個，萬陌的感情雷達有些遲鈍，反射弧很長，這件事連爸爸媽媽都沒發現，因爲他自己都沒有發覺，他對感情的認知好像天生就比別人困難。
從來沒有崇拜過某一個偶像，也沒有真正喜歡的人，想做的事，萬陌和同齡人格格不入，大多數同學會覺得他冷漠，話少，不好相處，和父母不像普通家庭一樣相處，讓他猛地被推到學校這個不算小的人際交往圈子裡，瞬間有些手足無措，所以大多數時間乾脆什麼都不說，寧願被人說高冷也不能讓人覺得他傻呼呼的，這是他做人的底線。
朋友沒有幾個，不過漸漸的，他挺享受這樣的狀態，一個人生活的狀態。
不需要別人聽自己說話，也不需要聽別人說話，不需要和別人一起吃飯，也不需要和別人一起做運動。
萬陌更喜歡一個人看電影，一個人做飯進食，一個人聽音樂，一個人沒事做的時候繞着街邊奔跑。
萬陌很喜歡這樣的自己，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到高中，確切的說，是快高考的時候。
因爲那個男生，隔壁班的男生，長得還挺好看的，乾淨，陽光，總愛笑，萬陌每次在走廊遇到都會忍不住看上一眼，那個男生就對他毫不吝嗇地笑笑，萬陌像是被人發現了什麼秘密一樣不好意思，但他這樣扭捏卻又故作高冷的性格，經歷了幾次以後，他害怕對方會覺得他的眼神裡總帶着敵視，懷着這樣尷尬的心情，他發現自己有些不一樣。
淡漠是外表，反應遲鈍是內心，對某些事情的認知不明確他也不知道是爲什麼，比如，他大概，喜歡男人。
因爲他喜歡看那個隔壁班乾乾淨淨的叫做程千昭的男生，喜歡聽他的聲音，喜歡偷偷瞄着他跑到他們班跟熟悉的人借書臨走前還對他微笑一下，笑容裡不慘一點兒雜質，一下子，就笑到他的心裡去。
這天，出了一件大事，發生在隔壁班，很快就傳遍了全年級。
和程千昭有關，聽說他們班有個女孩子跟程千昭告白，程千昭說了一句“做我女朋友是沒戲了，做我妹妹還能考慮一下，因爲我喜歡男生。”
大大方方，絲毫不扭捏，就這麼說出來了。
當着全班人的面，在下課的時候。
女孩子當場哭了，程千昭一句話沒說，雙手插在口袋裡站在原地，臉上終於沒了習慣性的笑容。
萬陌第二節課故意幫老師搬書到一班去，果不其然整個班的氣氛都很低沉，第一排有個女生趴着，旁邊還坐着兩個女生在她耳邊說些什麼，程千昭的個子還不錯，坐在最後一排面無表情不知道在看什麼書，似乎絲毫不在意周圍的事，其實別的人也沒有刻意的遠離他，但萬陌總覺得其他人和程千昭不自覺的拉開了距離。
這小子絕對是瘋了。
萬陌在心裡小聲說。
老師突然叫了聲他的名字謝謝他主動獻殷勤，萬陌猛地擡起頭，再一扭頭，剛好對上程千昭的目光，那小子就突然對他笑了，還是一樣的笑容，不摻任何雜質，笑得心無城府，真真切切。
萬陌覺得自己一定也瘋了，竟然對一個男生的笑容有了一種……可能可以被稱爲……心跳加速的感覺。
他轉身跑出了一班，可以說，是落荒而逃，不過沒有人追出來。
當天回去以後，他上網查了很多關於同性戀的資料，包括各種各樣gay發的帖子，看得越多越心涼，看得越多自己就越像個溺在水裡的人。
萬陌不明白，程千昭是什麼時候發現自己是……同性戀的，又是怎麼做到輕易接受的，再那麼多人面前直接承認，萬陌打從心底裡覺得這樣一羣人是被詛咒的，雖然他不信神靈，但是，他仍然覺得這樣的羣體是不應該存在的，就算存在即合理，又爲什麼是他呢？
萬陌不信邪，不相信自己真的喜歡上一個男生，這件事如果在一個普通的已經接受自己取向的男生身上發生大概是件挺值得高興的事，但是萬陌高興不起來，他根本不願意承認。
他開始對那個未知的領域一點點探尋，電影，音樂，故事，學術論文，看得懂的看不懂的，統統涉獵，他心底從那個時候存在了一個秘密，和一個人，努力藏着，非常害怕別人發現。
高考結束以後，學校組織了一次歡送畢業生的座談會，會議結束，萬陌被最不敢面對的那個人堵在走廊裡，他頭一次覺得自己膽子其實很小，連看着那個人的眼睛都做不到。
“嘿。”他聽到那個人說話，“我是一班的程千昭，你知道我喜歡男生的事情吧？”
萬陌的手握緊了一些，瞥到他們旁邊有人走過也有人觀望，擡頭看了程千昭一眼，還是那個該死的刺眼的笑容。
“我喜歡你。”萬陌聽到程千昭那麼說，“我喜歡的男生是你。”
萬陌不知道自己的臉上是什麼表情，很滑稽嗎？不然，周圍怎麼都是熙熙攘攘指指點點的小聲呢？程千昭的笑容沒有消失，像是在等待着他的回答，很耐心的等待着。
“變態。”萬陌聽到自己咬牙吐出了這兩個字，手卻終於放鬆了，他不敢看程千昭的反應，面無表情的走過去，卻因爲腳步不穩撞到了程千昭的肩膀，不過，他沒有道歉，甚至沒有回頭，只看着走廊的盡頭，義無反顧地走了出去。
萬陌是後悔的，他確定自己後悔了，可是又能怎麼樣呢？
對不起，其實我也喜歡男人，而且，我喜歡的人是你。
這種話，他這輩子估計也說不出口，而且不能說出口。
那天之後，萬陌再沒見過程千昭，他每天把自己關在家裡，連關係最好的李彥的電話也不接，像是懲罰，但是爲什麼會懲罰自己呢？他不明白，一個男人喜歡另一個男人明明是錯的啊。
萬陌在最想不通的時候從網絡上搜了一個地址，是個同性戀酒吧，他抱着想窺探那個圈子的心態去了，很快被人搭訕，那人對他動手動腳，萬陌實在沒辦法忍受，本能的排斥，很噁心，在裡面待了不到十分鐘就出去了，沒想到，那人盯上了他，一直跟着他出去。
再後來，他遇到了那個人。
是程千昭，卻又不是，他原本以爲是程千昭，但那人在他面前對他笑的時候，他就覺得不像，他認識的程千昭，說喜歡他的程千昭，笑容乾淨澄澈，而面前的這個，笑容裡總帶着一絲身不由己和無可奈何。
之後那人說，自己是從四年後來的，明明是最不能相信的話，萬陌沒做什麼懷疑就信了，那個人不會這樣跟他說話，也沒機會這樣面對面的和他交流，是自己沒給他機會。
這個程千昭來了，那個程千昭卻不見了。
明明擁有主角的笑容，卻是個炮灰命，萬陌有些難過，也不知道是爲誰。
“他這樣都沒有對你打擊報復，果然是真愛啊。”面前的人說了這句話，萬陌的心像是被人捏緊了，又鬆開了。
經過跟程千昭……不對，按他給自己的排序來說，是程千昭1.0.
經過跟程千昭1.0的相處之後，萬陌終於明白自己的取向是沒辦法改變的，能做的，就是接受，或許也可以像兩個程千昭一樣活得很好，爲什麼要那麼在乎別人的看法呢？難道不是自己在乎的人最重要嗎？可是……自己在乎的那個人，卻有可能因爲他不見了。
程千昭1.0跟他說起過2015的新年，電影裡說，新年是能夠原諒一切，重新開始的最好時機，萬陌跟程千昭1.0約好了初一的早上見面，他希望在那天能做到面對自己的內心，既然不能向程千昭說對不起，希望能通過程千昭1.0讓另外一個獲得某些感知。
即使是平行時空，能把他們聯繫在一起，冥冥中一定存在着某些力量的。
萬陌打算告訴程千昭1.0一切事情，打算告訴他自己即將許的願。
“我喜歡程千昭，以前的那個，那個總愛笑，乾乾淨淨的男生，像是什麼都打不倒一樣，擁有無窮無盡的勇氣，能夠被他喜歡，我很榮幸，也很欣喜，因爲我也喜歡他，很久以前就喜歡了。
就像你喜歡萬陌1.0一樣，2.0喜歡2.0，1.0喜歡1.0，一點兒含糊都容不下。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如果神真的能聽到我的願望，我會告訴他，我不再害怕面對自己的內心，我希望能有機會對他說聲對不起，我希望，能再次看到那個笑容，讓我付出什麼我都願意。
請讓所有事情重新開始，請原諒從前不主動不負責的我，以後的路，我都會遵從自己的內心，如果可以……請把那個人還給我。
希望神明不要覺得我貪得無厭，我許下這個願望，是爲了贖罪。”
萬陌在心裡默唸了一遍，夏天的早晨不是很熱，遊樂園沒有多少人，他有些緊張，又在心裡默唸了一遍，纔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距離他們約定好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二十分鐘。
萬陌嘆了口氣，擡頭看了看路口，就看到了程千昭，那個人在他擡頭的一瞬間也看到了他，萬陌對他招了招手，示意他過來，程千昭向他走過來，因爲程千昭的遲到萬陌有些生氣，剛想好說辭還沒開口，站在對面近在咫尺的人突然對他笑了，“好巧啊，你怎麼在這兒？”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笑容。
這次萬陌沒有覺得自己心跳加速，他感覺自己的心跳，停止了。
世界也停止了，只留下面前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