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來源

貢印相連, 就能將兩人的狀態一點一點緩緩拉到持平。

如果貢印的效力足夠強、建立的聯繫足夠深,烏行雪還能試着去影響那位靈王。

倘若成功,他能壓制靈王身上受控于于靈臺天道的那一部分,讓那位靈王徹底醒來。

倘若失敗……

倘若失敗, 那就是現世被斬。

他曾倚坐在樹頂俯瞰過的那個人間將萬靈消亡、光華俱滅。

曾經熱鬧過、沉寂過、有過愛恨悲歡、生離死別, 聽過哭聽過笑, 見過陽春三月亦見過隆冬白雪的那些地方和那些人, 就再無存在過的痕跡了。

他輸不起。

烏行雪攥緊了蕭復暄, 輕聲重複了一遍:“你信我……”

貢印之效在那一刻飛速流轉。

那位靈王本能相抗, 周身爆發出驚天的威壓與仙力——

狂風猛卷而來!

周遭忽然遍生結界, 以仙力而成的禁制拔地而起,像無數道通天貫地的牆, 將所有人分隔開來。

“城主!”

“天宿!”

方儲一躥而起, 想要衝破禁制,去到烏行雪身邊。

然而他往左一步,一道泛着銀白華光的禁制便貼着鼻尖轟然砸落。

他轉身往右, 第二道也直砸下來。

他再急退一步, 背後又是一道。

……

眨眼之間,八面緊鎖。他被箍在方寸之地, 一步不得動彈!

他的招式、氣勁、邪魔之力以及惶急而嘶聲的喊叫,都被封在其中,再傳不出去。

另一側。

蕭復暄的劍氣能快過一切。

那些禁制拔地而起的瞬間,數千道屬於天宿的張狂劍芒就已經抵到了那些流轉着華光的高牆上。

可是當萬鈞劍氣勢如破竹, 將要貫穿高牆時。

那些劍尖所抵之處卻汩汩流淌出血液來,殷紅色的痕跡瞬間蜿蜒, 自上到下,萬丈不息。

禁制滲出血來的時候, 蕭復暄看見靈王和烏行雪身形同時顫了一下。

蕭復暄臉色一變,猛地收回劍氣。

千般劍氣撤回的剎那,風霧彌合。白茫茫的霧在狂風席捲之下,眨眼淹沒了他側圍箍的八方禁制。

於是他再看不見烏行雪……

***

數萬道禁制強勢砸落人間,足以將江河湖海、山野城巷統統分隔,天崩地裂都不能相通。

唯有一處地方共存着兩道身影。

正是烏行雪和那位靈王。

烏行雪捏緊空了的手,擡眸看去。

那位靈王身上華光籠罩,有着如今最強悍的仙元、周身流瀉着最醇勁的靈力,那統統來自於曾經巔峰時候的烏行雪自己。

但在貢印流轉相連之後,靈王身上便繚繞上了淺淡的邪魔之息,黑色的霧嵐絲絲縷縷,纏繞在靈王的衣袍上。

那一幕莫名有些觸目驚心,就像血流進纖塵不染的雪裡。

烏行雪微怔了一瞬,沉默下來。

因爲那一幕與他當年成魔的場景有些相似。

只不過當年他身上纏繞的黑霧並非這樣絲絲縷縷,而是洶涌澎湃,彷彿能侵吞萬物。

這一刻,他就像隔了三百年的時光,看着當年的自己。

他看着自己纏上邪魔之息,看着血從不知哪些要穴滲出來,一點一點浸染衣袍。看着自己從“華光耀目”的仙,慢慢變得蒼白斑駁、鬼氣森然……

“後悔麼?”

烏行雪似乎聽到有聲音如此問道。

誰在說話?

烏行雪蹙了一下眉心。

那聲音淹沒在結界呼嘯的颶風裡,模糊至極。一時間難以分辨,那是他自己腦中一閃而過的自語,還是靈臺天道藉着那位靈王之口在問他。

就在他怔愣之時,以長劍支地的靈王驟然擡頭。

仙力在剎那爆發,巨大的衝擊力震得禁制之內山川震動。那相連的貢印在震動之下被沖斷了一瞬。

靈王就是在那時一轉靈劍,捲風而來!

那一道身形太快,疾如電光。

上一瞬還在百丈之外,下一瞬劍尖已然到了烏行雪喉前。

烏行雪在那一刻倏然擡眼。

他衝靈王歪了一下頭,剛好在千鈞一髮的毫末之際,錯開劍尖。

與此同時,他的兩指已經點在了靈王頸側的“昭”字上。

於是……

劍尖所傾注的威壓重重撞在一側山峰上。

百丈高崖轟然崩爲砂石之時,最凌冽的冰霜混着血落在“昭”字印上,轉瞬蔓延半身。

靈王和烏行雪靈魄同時重重搏動了一下。

貢印又在那一刻連接起來。

烏行雪在高崖崩毀的巨響中,又一次聽到了那個聲音。

問他:“後悔麼?”

“是你在問?”烏行雪動了動脣。

靈王依然罩着曾經烏行雪從不離手的銀絲面具,身體在貢印越來越重的效力之下微顫了一下,像一種掙動。

“什麼?”靈王的聲音掩在面具後,“不是。”

其實不用他答,烏行雪也意識到了。

那聲音並不在近處,而是響徹於四面,在結界和通天徹地的禁制裡來回撞着。這樣巨大的無可掩蓋的聲響,靈王卻毫無所覺。

彷彿自始至終,都只有烏行雪自己能聽見。

就在這時,剛連上的貢印又一次崩斷。

靈王周身氣質瞬間淡下去,掙動和微顫驟然熄止。

烏行雪眯了一下眼。

只覺背後一寒。

不用回頭他也知道是怎麼回事,畢竟靈王所出,都是他自己曾經最熟悉的招。

此刻恐怕有千萬飛劍蓄滿靈力,拉到雲間,正猛地朝他直射而來!

烏行雪頭也不回,背手便擋。

就見漫天雪沫聚攏而來,在萬千劍尖前凝結爲屏障。

冰霜順着飛劍迅速蔓延,而後轟然炸開。

那就像在禁制之內,下了一場世間最大的雪。

靈王被震開的同時,烏行雪的背骨也重重砸在險峰山石之上。

血跡從已有裂口的要穴洶涌流出,瞬間染了衣袍。

那聲音又一次響起:“你後悔麼?”

烏行雪咳了一聲,用手背擦了臉側的血,這次終於清清淡淡回了一句:“後悔什麼呢?”

又一記招式襲來!

烏行雪堪堪避開,反手便是一招。

禁制之內有着世上最大的雪,鋪天蓋地。他和靈王互看不見,但每一道招式都能精準落下。

他們有着一模一樣的攻擊習慣、一模一樣的格擋和回擊。

但靈王尚在巔峰,用的是劍。

而烏行雪的劍,早在三百年前成爲邪魔之時,就一併封存在了他曾經最喜歡的落花山市裡,再沒有用過。

於是轉瞬之間,烏行雪的衣袍就已浸滿了血。

他承接着自己曾經最熟悉的攻擊,擋着曾經最熟悉的劍意。在又一次撞上山石時,聽見那聲音一句一句地問他。

“你分劈神木,自毀靈魄,由仙成魔。”

“你從九霄雲上跌落進魔窟深潭。從靈王變成人人談之色變避如蛇蠍的魔頭。”

“被抹殺、被遺忘、被咒罵、被畏懼。”

“如今還要被取代。”

那聲音八方皆是,重重疊疊,鋪天蓋地。和着最猛烈的風和漫天大雪。明明模糊不清,卻彷彿帶着最重的威壓,震徹山川。

“仙元俱碎、仙軀不再,就連最簡單的貢印都落得斷斷續續,起不了效力。”

“你後悔麼?”

罡風橫掃而來。

烏行雪擡起眸,在那一刻輕而定地開了口:“不。”

下一刻,他就在狂卷的颶風中擡起手,在脖頸的貢印上加了一重。

霎時間,風雪驀地一靜,似乎剎止於半空中。

新鮮的血就從第二重貢印裡流淌出來。

曾經有一個在仙都衆所周知的道理——那些人間神像上的貢印只能落一重,不能多落。因爲神像泥塑金身,承受不住。

多落一重,神像會爆裂成砂。

後來又有人說,倘若換做傀儡肉身,所承之力便強一些。貢印能勉強落到兩重。但這就是極限了,即便是仙軀本尊,也萬萬不能超過三重。

然而這一刻,在雪漫青天的禁制裡。

烏行雪瘦長蒼白的手指一次又一次落到貢印上,以血飼之。

他每落一重,靈王的身形就會僵頓一分。

每落一重,靈王就變得更像他。

每落一重……他同另一個自己之間的聯繫便更緊一點。

他生生落了五重貢印。

到最後連手指都是抖的,渾身滿是血紋。但他卻垂着眸,扯着嘴角,無聲地動了動脣,又對那無形的天地罡風說了一句:“看,這樣的貢印,你要怎麼攔。”

話音落下的一瞬。

風雪長嘯,他和另一個自己同知同感。

他們孤拔地立在風雪裡,一樣的身形、一樣的姿態,一樣滿身血跡卻不落塵埃。

那一刻,烏行雪似乎身在兩個軀殼裡。

他既是魔頭,也是靈王。

「你究竟是從哪裡來的……」

他在心裡輕輕問了一句,然後催動了最澎湃的氣勁和靈竅。

下一瞬,他在同知同感之下,看清了“靈王”的來歷。

烏行雪其實一度有過疑惑。

究竟是什麼靈物化成的軀殼,能承受住他巔峰時候的靈力仙氣,不僅沒有爆體而亡,周身碎裂,甚至還能真的像靈王一樣,往來於所謂的“亂線”。

不僅如此,這位靈王就連回憶所見的場景,都與他如出一轍。

世間哪有靈物能輕易做到如此?又哪有軀殼能化成這樣的靈王?

直到此時此刻,烏行雪才終於知曉……

因爲他在靈王的軀殼裡感受到了曾經最熟悉的東西——劍意。

不是模仿出來的,亦不是憑空捏合的,而是曾經獨屬於靈王的劍意。

世間從來只有一樣靈物,會擁有這樣的東西——

烏行雪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