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的梆聲遙遙傳來,蘇如繪內室只點了一盞燈,外面還罩了厚紗罩子,只能看出影影幢幢的輪廓,白日裡還好,這時候秀婉卻覺得沒來由的心慌,把依舊昏迷着的浮水拖到門口這點時間,她竟覺得有些腳軟,蘇如繪服飾整齊,自己披上狐裘,晦暗之中只聽她低聲叱道:“手腳利落點!”
秀婉張了張嘴,卻因過於緊張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只狠命一拉,隱約之間似乎聽見浮水呻吟了聲,蘇如繪嚇了一跳:“別叫她叫出聲來!”
兩人等了片刻,卻見浮水依舊鼻息微弱,想來剛纔是頭磕到門檻上本能的反應,這才放了心,蘇如繪拿着手爐,不耐煩的催促秀婉,兩人刻意繞過了白鷺、飛鷗住的側室,悄悄打開了玉堂殿的後門,門一開,北風夾着雪花呼呼的灌了進來。
蘇如繪還好,秀婉卻打了個寒戰,她到底是宮女,再怎麼貼身,按着宮規,所穿的衣聊皮子也有有限制的,身上一件半舊貂裘已經有些逾越,再好的是怎麼都不敢上身了。不過秀婉此刻的冷意倒不是天氣,而是心裡泛着寒氣。
尤其是藉着雪地反光,隱約看清楚蘇如繪那平淡的臉色時更是有一種觸目驚心的觸動。
殺人這種事情,要麼有深仇大恨,要麼就是極少數人,頭一回上手,怎麼都是帶着巨大的恐懼的,然而她在蘇如繪身上看不到有半絲懼怕,弄死浮水,對她而言像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小事,只是需要保密罷了。
秀婉算是服侍着蘇如繪長大,知道蘇如繪非尋常閨閣小姐能比,可……冷不防蘇如繪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帶着一絲不滿:“不是說好了去那邊院子裡麼?你去的那個方向井蓋是鎖上的!”
“……是!”秀婉哆嗦着答應一聲,艱難的拖着浮水在雪地上走着。
今夜的雪像是格外的浩大,風聲近乎咆哮。
也不知道用了多少時間,秀婉終於把浮水拖到了早已看好的那個沒有井蓋的深井附近,蘇如繪厚實的衣物下踩着一雙輕軟鹿靴,咔嚓咔嚓踩過雪地,卻是輕鬆的跟在她身後,輕笑道:“好了,推下去就是。”
秀婉也不知道該鬆口氣還是該提口氣,正要起身,卻忽然覺得身後一股大力傳來,一把將她推下了深井!
“啊……”秀婉驚得呆住了,等到她砸破井中薄冰,全身浸透了水才反應過來,不敢置信的望向頭頂,卻只聽到蘇如繪被北風吹得斷斷續續的笑聲:“別叫了,這麼大的風,就是站在我這裡,不仔細都聽不清楚,你是宮女,從前又是做粗活的,身子好得很,一時凍不死,還是想想用不用留個遺言罷。”
秀婉正要說話,卻聽另一個聲音隨之響起,低沉穩定,連呼號的北風也無法吹散,顯然聲音的主人身負武功:“你親自跟出來做什麼?這種小事……”
是楚王甘然!
秀婉瞬間瞪大了眼睛,最終卻是慘然一笑,單單一個嬌生慣養的蘇如繪,即使偷襲在先,秀婉又落進了井裡,但秀婉自忖未必沒有生機,蘇如繪到底才十四歲,氣力未足,就算足齡,動起手來也不是粗使出身、做慣了活計的秀婉的對手,何況宮裡的井,一色做的窄,只要手足卡住井壁,她可以輕鬆爬上去,但楚王,大雍的皇子們,六歲啓蒙,皇家歷代網羅了一批才高八斗武藝高強的師傅,有道是盛名之下無虛士,這些師傅未必個個擅長爲人師尊,但近朱則赤,就算是頭豬,近十年耳濡目染下來也不是好宰的了,何況宮裡誰都知道,楚王喜武厭文,論武藝,隱隱間與被滿朝文武讚不絕口的太子都是平分秋色。她把頭靠在冰冷潮溼的井壁上,靜靜等待死亡的來臨。
井上,蘇如繪拉着披風遮着嘴,以防被冷風倒灌得說不出話,指着地上的浮水:“她……”
甘然解下氅衣披在她身上,究竟是常年習武之人,只穿夾衣,卻依舊不以爲意,聲音清晰入耳:“劉建會處理。”
蘇如繪聞言看向不遠處的房屋陰影裡,走出一個老太監,默默向她施了一禮。
“先離開這裡。”甘然一捏她手,輕聲道。
蘇如繪點了點頭:“好。”
劉建見她風帽下的臉色雖然有些發白,卻是因爲寒冷,神態依舊平靜,心下有些佩服。一直回到玉堂殿內室,確認過白鷺、飛鷗始終在沉睡,蘇如繪解下甘然氅衣的手指才顫抖起來,幾次都沒能成功,還是甘然伸手替她寬下,又試過錫奴裡的茶水尚熱,替她斟了一杯,蘇如繪連喝了兩杯,才勉強穩住心神,放下茶碗,退後幾步緩緩坐下。
甘然伸手撫過她鬢髮,憐惜道:“可是嚇着了?”他話聲未落,卻見蘇如繪猛然站起身來,不等甘然驚訝,已經張開雙手,用力抱住了他!
甘然怔了怔,雙手反攬住她腰,輕聲道:“一個奴婢而已,劉建會處理得乾淨,曲臺宮就要好了,光奕長公主一到,就是皇祖母懷疑也沒那個空閒來查,加上慧妃引出的事情……錯過這個機會,留着秀婉還不知道要什麼時候才能下手,這麼一個人,七年來小心翼翼在你吃食上動手腳,忍到今晚才下手,實在是迫不得已……別怕,嗯?”
“我不是怕她!”蘇如繪全身都在發抖,她是閨中女子,再用力也有限,即使緊緊抱住了甘然,卻依舊覺得心中空空落落的發慌,啞着嗓子道,“我是怕太后!那天晚膳時,太后說要把我許配與太子時,若不是丹朱拉了我一把,我險些……險些……”她喃喃的靠在甘然胸前,“回來後我一夜未睡,服了一劑安神湯,才恢復了些冷靜,猜測太后暫時不會下旨賜婚,免得蘇家底蘊深厚,接了旨後慶賀起來,隨隨便便就能越了霍家去,何況霍家與小霍氏之間的關係古怪,未必肯爲她鋪張……懿旨沒下,事情未到絕路,總有辦法,這些天來我一直這般安慰着自己……可晚上不喝一碗安神湯藥怎麼也睡不着,秀婉……我只能說是聽不慣風雪聲……太后她一句話,她只說了一句話……還是因爲秀婉去稟告了我們私下裡相處了大半天,她才警告……若她真要刻意對付我們……甘然……”
甘然默默撫着她的背,感受到衣襟被什麼濡.溼,先是溫熱,然後是涼,低聲道:“你不用擔心,皇祖母位高權重……可她要顧忌要對付的也多!再說,眼下局勢,她也抽不出那個精神來!”
蘇如繪靠在他胸前,恍惚道:“是麼?”
“北戎進貢的使者被留了下來,等秋狄入覲,觀完禮才走。”甘然緩緩道,“這消息因爲光奕長公主歸寧之事,許多人都未注意到,不過我想你已經知道了。”
他說的含糊,而且又是朝堂之事,但蘇如繪到底機敏,立刻明白他的意思:“柔淑來與我說過,昨兒我剛安排她見了車非狐,她答應拿來與我交易的那個秘密……如今看似朝中上下都爲了秋狄忙碌,其實太后與陛下這會重點要對付算計的還是北戎,是麼?”
“柔淑我也沒見過,她身份不夠,又被寧王后刻意打壓,但在懷真那裡聽說過,也曉得一點她的性.子,她既然說小霍氏不能動,反正已經幫了她,不如聽聽再說。”甘然扶着她在榻上坐下,依舊攬她在懷,輕聲道,“此事我已經着人告訴了你三哥,讓你們家的人暫時停手。你說的不錯,秋狄人都還沒到,能怎麼算計?倒是北戎使者已經在這裡,很有手腳可以做。”
上回柔淑來時提到的,北戎可汗病重,諸子爭位,這消息說是從使者那裡套來的,誰又知道是大雍埋的暗子帶出來的,還是策反了使團成員,或者是真的使者說漏了嘴?
蘇如繪伸手抓住他攬在自己腰間的手,默了一默才道:“這麼說,大雍暫時竟不打算對秋狄用兵了嗎?”
“據西涼那邊傳來的消息,道述平因前任閼氏之事,與左單于鬧得不可開交,這回向大雍求援,也是述平力主,只有擁護他的部落同意,左單于那邊的幾個大部落都十分不滿,還有些部落中立,換了我,這時候也會改變主意。”甘然輕笑着道,“這時候大雍出兵豈不是幫上了他們?”
蘇如繪苦笑:“難怪述平不但自己來了,還把自己最寵愛的兒子也帶了過來,甚至叫他認到了光奕長公主名下,合着他也不傻,如今大雍樂得看秋狄內訌,這回又怎會因儀元長公主之事謀害他?怕是保護還來不及,說不得大雍要對他禮遇有加……我在後宮不曉得前朝之事,我看,這回接待的規格,想必又高了些了吧?”
“可不是?”甘然笑着道,“光奕長公主故意在欒城停下,一是爲了給沈淑妃主持修繕曲臺宮留時間,二就是爲了等待朝中拿出新的規格來。”
“長公主雖然是驃騎大將軍所出,可嫁過去時卻受過太后苦心教導,停留幾天有大雪做藉口,卻能收個好人情,自然不會拒絕。”蘇如繪上回聽到這個消息時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