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年的壽辰過下來,有資格前往西福宮祝賀的人或多或少總要勞累上一回,包括長泰在內,但其實最覺得累的是霍貴妃,尤其今年有了身孕後,更加的精神不濟,幸虧因此長泰不便留宿,陪她到宴散,被貴妃嗔了半晌,終於答應同今日在西福宮代替貴妃忙碌許久的德妃一起回昭華宮去,卻讓其他沒輪到的妃子們個個幽怨了一回。
打發走了長泰,霍貴妃被念心扶回寢殿,也不等旁人幫忙,一股腦的把剛纔參加壽宴時不得不添上去的六對金步搖給扯了下來,又一口氣解下發髻,披頭散髮的倒回榻上,那兩個既聾又啞的小宮女被念心吩咐寢殿外留守的念晚叫人喊了進來,忙不迭的捶腿揉背,一番伺候,霍貴妃才覺得鬆快了點,見念心還在忙碌着茶水,便道:“今兒你也累了,到底不是十幾二十歲年輕時候,精力旺健,女子一過三十,究竟不一樣,快坐下歇歇,這些事只管叫她們來做便是。”
念心笑了笑,把一杯略燙的茶水放到她手裡:“這可不行,這兩個小的固然還算伶俐,可到底是不會說不能聽的,怎麼教,也學得不太好,茶水是入口的東西,還是得奴婢親手來才讓娘娘用着習慣。”這麼說着,等霍貴妃接了茶碗,她也順勢在下首坐下,顯然也確實是累了。
兩人各有心事,強撐着說了幾句今日的宴會,寢殿中漸漸的平靜下來。又過了片刻,外面有人進來,卻是今兒一天只在早上晃過幾面的念夢,因霍貴妃生辰,今日西福宮的上上下下都裝束得格外整齊鮮麗,可念夢卻只穿了一件暗色衣裳,頭上梳着簡單的奉聖髻,上面連朵珠花都沒有,耳墜子、手鐲之類,也是摘得乾淨,看起來格外的不同。
“外面怎麼樣了?”看到她進來,霍貴妃和念心都露出了了然之色,貴妃按捺住急切,謹慎的問道。
“回娘娘的話,奴婢進來前,已經吩咐了念晚在外面看着,道娘娘今兒乏了,不許閒雜人靠近了寢殿,打擾娘娘休憩!”念夢答道。
念心忙站了起來:“奴婢出去看看吧,讓念夢單獨告訴娘娘就是。”
“不用這麼小心。”霍貴妃道,“念晚也是和你們一道的,本宮自是放心,念夢你們都坐下,咱們今天全累得不輕,趁這會還有點精神,先把聽到的說了。”
念夢欠了欠身,與念心一起在下首坐定,謹慎的思索了一下,才一句一句說了起來,若是蘇如繪母女在這兒,必定驚詫萬分,只因念夢所言,皆是方纔她們母女在偏殿裡的對話,念夢記性極好,竟是一個字都沒漏,尤其複述的時候,將母女的爭執、語氣學得惟妙惟肖,只聽得念心微微色變,尤其聽到安氏提起霍貴妃不過是個妾時那種不屑,讓念心忍不住怒道:“鄭野郡夫人好大的膽子!真當蘇家掌着兵權就可以爲所欲爲了嗎?不過是太后和陛下看着秋狄未滅,不想朝中生變罷了!”
念夢忙瞪了她一眼,霍貴妃倒是心平氣和,似乎根本沒被這番話氣到:“鄭野郡夫人說的有什麼錯?本宮這個貴妃,若換成了尋常人家,不是妾,難道還是妻不成?從正皓門一路大開迎進來的是周之子,可不是本宮!”
“但娘娘怎麼能和那些人比?”念心不忿道,“就是未央宮那位,正皓門擡進來的又有什麼了不起?陛下心裡可從來只有娘娘一個人,當年若不是太后提了一句,憑她也配母儀天下!?鄭野郡夫人說這番話,無非是自恃正室,卻也不想想,她這個正室到了娘娘面前還不是一樣要屈身行禮、殷勤伺候?對了,她摔了娘娘那套瓷具,卻連承認自己乾的都不敢,還要推到裴孺人身上去!”
“她這麼做是對的。”霍貴妃淡淡道,“好了,這番話對本宮未必沒有好處,你等念夢說完了再議!”
念心只得應是。
念夢繼續說下去,連安氏走後蘇如繪自言自語的兩句話,也被她學了出來,霍貴妃凝神聽着,半晌才悠悠一笑:“卻委屈了你了,這樣冷的天在牀低下趴那麼久!”
“奴婢哪有什麼委屈?”念夢笑着道,“替娘娘辦事,做什麼都是應該的,倒是奴婢安排時疏忽了一件事兒,那偏殿隔音極好,也正因如此,蘇家母女纔會放心的說真話,結果殿中過於寂靜,奴婢聽着自己的心跳聲都是清清楚楚,就怕被她們察覺,不顧體統的趴到牀下望裡那麼一看,奴婢可是連個藉口都尋不到,只能讓娘娘認了管教不周的罪名趕打出去了。”
霍貴妃皺眉道:“竟有此事?本宮卻也沒想到,只是像未央宮那樣的特殊的暗房,這宮裡除了未央宮也只有仁壽宮可能有,本宮想知道點什麼,也只有用這樣的笨方法了。”
“娘娘這方法可不笨,若不然咱們怎麼知道這蘇家到底是個什麼態度呢?”念夢忙安慰她道,“這也是娘娘吉人自有天相,原本那牀除了奴婢進去的那個暗門,其他地方離地都只得一兩寸的空隙,爲了防止她們發現,結果時間久了,又是內室,奴婢在裡面漸漸的發昏發暈,最後實在忍不住,呼吸聲竟大了點,這麼一來正怕被察覺出來,嚇得心裡七上八下時,卻沒想到蘇家小姐的態度把鄭野郡夫人給氣慘了,一怒之下摔了桌上茶碗,恰好這麼蓋了過去!”
霍貴妃對茶碗興趣不大,只是淡笑道:“蘇家這位小姐,倒讓本宮想起了武德侯年輕的時候,據說也是這麼的倔強,每每把老關鄉侯氣得跳腳,卻又無可奈何。”
“娘娘,聽鄭野郡夫人的意思,蘇家可是很不贊同楚王。”念夢憂慮的說道,“這可怎麼辦?”
“無妨的。”霍貴妃淡笑,“你只聽出鄭野郡夫人百般的反對蘇如繪親近然兒,卻聽不出,她有多麼疼愛這個女兒,纔會這樣不顧一切的阻止她!”
念夢遲疑道:“可是……若定國公與武德侯上書請求陛下令楚王殿下提前就藩,那娘娘的佈置可不就是落了空?”
“不用急。”霍貴妃依舊冷靜的很,“然兒無過,而且陛下也一直很喜歡他,無緣無故的,陛下是不會同意的,畢竟皇子提前就藩會惹人猜測,傳出許多不必要的謠言,尤其又是爲了蘇氏的緣故,萬一弄出什麼兄弟爭妻的閒話,可是丟盡了皇家的臉了。”
她目光閃了閃,笑道:“再說,蘇家是閥閱,沈家難道不是了?”
“沈家?”念夢不解道,“沈家難道會幫助娘娘和楚王殿下嗎?可是沈淑妃她……”
“本宮與永信宮不過是彼此利用。”霍貴妃淡淡道,“但誰叫淑妃唯一的兒子才比然兒小一歲?然兒提前就藩,那麼甘棠呢?你以爲淑妃會給皇后這個機會嗎?這個口,不必本宮去說,淑妃是怎麼都不肯鬆的!”
念心忍不住問道:“娘娘,鄭野郡夫人似乎提到,蘇氏託了劉修儀送了本楚辭回去,這到底是什麼意思?難道是告訴家中她心悅咱們殿下?可蘇家明明就不贊成此事呀!”
“依本宮想,蘇如繪送楚辭是兩重意思,表面上,楚與然兒的封地相同,只怕人人都要想到這上面去,辭常作求去作別,暗示她心意受阻,看似欲爲此求家中襄助,但本宮聯想着德泰殿的傳言,卻想到了另一件事……”霍貴妃若有所思的揉着額角,目中光芒閃爍,嘴角笑意逐漸加深,輕輕對兩個心腹道,“楚辭乃屈子所作,屈子平生所著名者,不外乎辭賦、忠諫、殉國這三件事,千古以來忠臣不知凡己,他真正別於衆人的,還是辭賦上,楚辭辭章華美……算了,不說那麼遠,只一句——屈子憂極,乃有輕舉遠遊、餐霞飲瀣之賦!”
念夢、念心乃霍貴妃心腹,皆是精明能幹,雖然未曾讀過楚辭,但這會被一提點,頓時恍然:“是霍清瀣!”
“沒錯。”霍貴妃淡笑着道,“蘇如繪是暗示蘇家趁本宮那個侄女不在宮中,替她料理了這個麻煩!”
念心悚然道:“這蘇家小姐好深的心思!”
“這點心思算什麼深?”霍貴妃懶洋洋的道,“若不是因爲然兒的封號是楚,六宮又都知道她和然兒親近,聽到書名都要往這上面去想想,但凡讀過這本書的人稍微一想就能想到,要瞞太后,怎能不用一用腦子?”她嘴角掛着愜意的微笑,“本宮討厭這個侄女很多、很多年了,卻一直無可奈何,如今她總算招惹上了既有膽子、又有勢力,還有腦子的對頭,本宮今日,心情實在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