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安身邊的小內監來監督蘇如繪去受刑,那個年紀比蘇如繪大不了多少的小內監還保持着一絲深宮之中不多見的純善,趁沒人的時候扶了幾把蘇如繪,到了刑堂,他碎步和掌刑的宮人說了幾句,也許是求情,十記廷杖下來,看似鮮血淋漓,其實卻傷得不重。
但是經過這件事後,宮中皆知道輔國大將軍之女失了寵,雖然還留在了宮裡,但是太子妃甚至側妃都不太可能了,大雍定鼎至今,就是各宮主位身邊得臉的奴才都沒幾個受過廷杖的,何況是未來母儀天下的皇后或皇妃。
事後小內監去請示長泰帝將蘇如繪安置去哪個宮殿,當時長泰帝正聽了太后的話在永信宮,懷真郡主也跟了在旁邊,聽到馬上就要糾纏長泰帝打發蘇如繪去除華宮,三皇子卻拉了拉她的袖子,低聲吐出三個字。
懷真郡主略一思忖,欣然對長泰帝說出了自己的建議,長泰帝對一個臣子之女並不太在意,既然懷真開口,他自然不會不答應。
懷真要求將蘇如繪安置到瓊桐宮。
瓊桐宮距離仁壽宮不遠,奢華之處甚至隱隱還勝過一些,但絕非什麼好地方。它是幾十年前那位懸樑自盡的妙華太妃生前的住處,在太妃之後,由於宮室華美,很有幾位寵妃陸續住進去,但無一例外都沒有好下場。
最近一位住進去的,是在長泰十六年時寵冠後宮的瓔華夫人。
據說那是一個美貌如三春、豔壓霍貴妃的女子,而且端的是好身段、好歌喉,歌舞絕妙無雙。可是後來莫名其妙就失了寵,失寵之後,還發了瘋,長泰帝憐她貌美,不忍心把她關進陰暗潮溼的除華宮,加上瓊桐宮連着出事,實在不祥,因此封了瓊桐正殿,將瓔華夫人軟禁在其中。
這件事情宮裡知道的人不多,但懷真郡主卻是聽說過的,甘棠看來還是向着自己的,想到這裡她對着甘棠甜甜一笑,卻發現甘棠嘴角,也有一絲古怪的笑容。
裙上血跡斑斑的蘇如繪被擡着從偏門送進瓊桐宮,讓她驚訝的是秀婉居然也跟了過來,見到蘇如繪不解,秀婉解釋道:“奴婢聽說小姐受了傷,所以請求袖香姑姑準奴婢來服侍小姐。”
蘇如繪默然片刻,頷首道:“你有心了。”
儘管秀婉的舉動讓蘇如繪有剎那的感動,不過她還是維持着門閥女子應有的驕傲,今天她受了尋常貴女無法承受的羞辱,如果她被這羞辱打掉了這種驕傲,那麼接下來她再無資格翻身,皇家正妻,就是要有這種居高臨下的氣度。
瓔華夫人被禁足那是長泰十八年的事,如今已經是長泰廿五年,中間七年的辰光,失了打理,往日奢華的宮室已經被灰塵與蛛網布滿。
瓊桐宮裡除了正殿拘着瘋了的瓔華夫人外,其他宮室全部空置,她們的住處非常可觀,前提是需要自己打掃出來。
秀婉粗使宮女出身,做起這些事非常利落,她先擦乾淨了一張矮榻,請蘇如繪暫躺着,將內殿清理了出來,待蘇如繪在內殿睡着時,秀婉再從容收拾殿外。
當蘇如繪睡了一覺醒來,她所住的這間春生殿已經換了一個模樣,牀是烏檀嵌珠鑲着暖玉、雕滿了仙鶴松柏,帳子看似陳舊,拍過灰後卻發現赫然是冰綃鮫絲織成,冬暖夏涼。幾件傢俱和妝臺,竟是整株珊瑚製作,梳妝檯上璀璨珊瑚枝環抱的鏡面是千金難求的水晶鏡,高達三尺,恐怕整個後宮都找不出十塊以上。就連地上鋪的也是一塊塊青墨玉石做的地磚。
一座偏殿的陳設,只怕是德泰殿裡都未必趕得上。據說前朝那位妙華太妃從做妃子時就一直住在瓊桐宮裡,一直到先帝駕崩,臨終還不忘記下旨讓她繼續留居此處。被這樣寵愛珍寶的太妃,也難怪受不了當初太后的幾句斥責。
蘇如繪半靠在牀上打量四周,心裡說不出來到底是恨是怨。她在進宮前,父母都叮囑過伴君如伴虎,宮裡的貴人即使笑得再和藹,都不是真正的麪糰兒。在之前蘇如繪一直認爲只要自己守着規矩,總不會出什麼事。
就算嫁不了太子甘霖,嫁給其他皇子日後做個王妃,也沒什麼不好。蘇家已經足夠富貴了,又掌着兵權,真的嫁給太子,說不定下一步就是蘇家被除權。
但是蘇如繪沒有想到貴人們的一句話,就可以輕易的把自己打入深淵。
她彷彿假寐的閉上眼睛,眼角卻有一串水珠飛快滑落。
“我還以爲你在這裡發火,沒想到一來就看到你在哭。”一個聲音輕輕響起,蘇如繪連忙睜開眼睛,卻見帳子挑起,姜色常服的甘然飄然而入,毫不見外的坐到牀沿上,看着她道,“聽說你今天被懷真擺了一道?”
蘇如繪此刻也沒心思和他多說,胡亂擦拭着眼淚點了點頭。
“懷真不是樂安,她不會隨便找你麻煩的,到底怎麼回事?”甘然說着,從懷裡取出一方錦帕,卻沒有遞給蘇如繪,而是擦着自己額上的汗水,蘇如繪這才注意到,深秋時甘然居然滿頭都是汗水,忍不住啞聲問:“殿下怎麼這麼熱?”
“我從仁壽宮翻牆跑出來,一路躲藏隱匿,又翻過瓊桐宮的牆,找了半天才找到這裡,能不熱嗎?”甘然微微一哂。
蘇如繪這纔想起來他還在禁足之中,苦笑道:“殿下來看我嗎?其實我沒什麼。”
話是這麼說,蘇如繪還是很領他的情的,甘然好不容易纔求得太后同意過兩個月讓他回西福宮的霍貴妃身邊,承諾兩個月內一定乖巧聽話,就算不真的乖巧聽話,至少也不能讓太后抓到什麼把柄,現在他這麼不管不顧的溜出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若被太后知道他禁足期間外出,無論去了什麼地方,恐怕又是一場風波。
想到鹿鳴臺那次一起躲在內室用膳,蘇如繪不禁心下黯然,宮裡的皇子裡,看來看去還是這位二殿下最可親。
甘然不知道她這些想法,搖頭道:“我就是來問問,你怎麼得罪了懷真讓她針對你?我知道和你一起進宮的那個姓宋的小丫頭,她似乎在懷真面前說了你很多壞話,不過懷真是王府郡主,沒那麼好騙,你以前見過她嗎?”
“臣女也非常奇怪。”蘇如繪聽他似乎隱隱間認定了自己得罪懷真郡主,頓時一陣氣苦,把先前的感激全部拋到一邊,冷冷道,“臣女出身卑微,哪裡有資格覲見郡主?今天還是第一次見到!”
“往常也不是沒出過這種事,之前有奴才不當心,讓懷真在下馬車時扭傷了腳,躺了兩個多月才落地,寧王要將那奴才打死,懷真卻攔住了。我這個表妹不是不講理的人,但你既然沒見過她,她怎麼會刻意爲難你呢?”甘然聽了,覺得十分奇怪。
但他這番話被蘇如繪聽到,卻似乎在指責自己惡了郡主在先,甚至有懷疑自己的話的真實的意思。蘇如繪恨得極了,覺得甘然根本就是故意來幫着懷真折磨自己的,遂忍着臀.腿的疼痛,用力翻了個身,面朝宮壁,冷冷道:“臣女不清楚,反正陛下也責罰了臣女爲郡主出氣了,殿下若是覺得郡主的委屈還沒發作完,不妨繼續責打臣女出氣!”
甘然這才發現蘇如繪生氣了,他微微愕然,不過卻沒發火,而是站起身道:“我替你去問問懷真。”
等甘然走後,蘇如繪拉起被子矇住頭,無聲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