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不久,牛車載着幾個女人向城外山上的寺廟去借宿。喜子娘捧着兩匹白色的粗布說一匹給李月做一身白色下裙和裡衣,一匹回村之後用絳果子的花瓣染成絳紅色,給李月做件長外裳,李月穿上一定好看。還有兩位大娘,一路上拿着傻子娘給李月買的一小盒粗磨胭脂往自己臉上塗,興高采烈的樣子不像兩位大娘,倒像兩位十八歲的大姑娘。
清幽的竹響,肅穆的石道,這石道盡頭,就是幾人今晚落腳的地方——
——西雙城外十里,泥衣寺。
牛車停在寺廟側門,一位布衣和尚出門招呼。趕牛叔卸下牛車,添了些香火,牽着牛去棚裡休息,幾個女人隨着和尚指引被安置在一處僻靜的院廂休息。
夜寺清靜,四下無聲。
廂房裡簡樸乾淨,一張大木板硬牀,一套木桌椅,一個香案,案旁還擺着一串粗糙的佛珠和一支古舊木魚。
李月拿起木魚和佛珠,覺得挺有趣。傻子娘鋪好牀被,轉身看看李月,突然說:“這裡的泥衣菩薩很出名,有什麼願,誠心祈拜一定能顯靈。”
李月將木魚和佛珠物歸原位。
“怎麼俺一說話就放下了,剛纔還拿着挺高興的?”傻子娘又說一次,“姑娘去求求?“
“不了。“
“爲啥?“
“我……“李月尷尬地坐回椅子上,”我是無神論。“
“什麼?“傻子娘完全沒聽懂。
“沒什麼。“李月嘆了口氣,索性結束這段對話,”好吧,我去看看。“
……
李月走着走着,來到寺廟正面燃香火的泥衣菩薩殿前。殿內正前佛臺上,莊重地供奉着一尊十人高的金箔佛身像。李月仰頭看着大佛像,那是一尊莊嚴肅穆的和尚像,但是佛像上的和尚,卻是個半大的孩子模樣。佛像前面的香案上,擺放着十多個半臂玩偶大小的泥雕的小了幾倍的和尚像,捏的和那大佛像一個樣。
李月好奇地走過去拿起其中一個小泥人像打量着。這時,一位和尚走過來,施禮回答:“施主要請菩薩麼?“
“請菩薩是什麼?“
“施主手裡的小菩薩像,添些香油錢,便可以請到宅上安置,福廕庇佑,安康家院。“
李月搖搖頭。
“那施主是要泥衣化願麼?“
“泥衣化願又是什麼?“
“泥衣化願就是施主將這泥衣菩薩像浸在有活水流經或者天降甘霖之處,等泥人在水中化盡,便可求一願,若是心誠,感動菩薩,必定得償所願。“
李月又搖搖頭。
和尚看出李月端倪,問:“施主不信神明?“
李月手裡拿着泥衣菩薩,一時找不到話。
和尚又問:“方纔小僧看施主進殿姿態,和仰頭端詳大菩薩像的神色,施主雖不信神明,卻也敬神明?“
李月遲疑地看着和尚。
和尚最後淡淡一笑,說:“施主雖不信神明,但施主從千年之後回到這裡,難道施主能說這乃人力所爲麼?“
李月聽到這裡,緩緩將菩薩像物歸原位,心裡想着這和尚憑她這身古怪黑西裝認出她是那個最近很紅的“穿月“。不過這
個和尚沒說錯,她是不信神明,但是平白穿越這件事本身,早就已超出她能信和認知的範圍了。
和尚說:
“施主由千年之後回到這裡,又在此時夜宿泥衣寺,何不看作是一段緣?既然施主與泥衣菩薩有緣,小僧便將這尊小泥衣菩薩像,贈與施主吧。“
和尚一面將一尊小菩薩像交到李月手上,一面說:
“冥冥中皆有定數,世上生來,皆看作一段安排,也許施主遠比所知的自己能看到的,更爲廣闊。”
李月無言地接過小菩薩像。
……
隔天一行人坐着牛車回村的路上,大家知道李月獲泥衣寺香火和尚贈的一尊小泥衣菩薩像,都大讚李月有佛緣,又說讓李月回村後去河裡化願,定能成真。
李月好奇問起泥衣菩薩來歷,趕牛叔說,傳說很久以前,西雙城曾爆發過瘟疫,死了很多人,幾乎令西雙城變成了一座死城。直到有天來了位渾身沾滿泥濘的少年僧人,上山下河採藥查探,還不斷施醫贈藥,終於將瘟疫逐漸治好。可是那僧人也因此耗盡心力,就在泥衣寺那裡坐化成佛。此後人們便爲泥衣菩薩修建寺廟供奉。
牛車在路上求近改道,便經過了汴河城外的一片墳地。紙錢漫天在飛,原來是有一隊麻布褂子的哭喪隊伍聚在一個棺材前哭哭啼啼。
李月轉頭看着那羣悲傷的人。
傻子娘一眼就認出了那隊人:“那是城東馬小姐的送葬隊,馬小姐才十六七歲,正是好時候,誰知一次着涼就一病不起,氣虛體弱的經不起折騰,就這麼過去了,哎~”
“着涼……”這讓李月終於想起一件事,“河坑村病了找誰?”
傻子娘說:“穩婆子啊。”
喜子娘說:“有穩婆子看病已經很好了,到城裡請個醫士出診開方一次最少一兩千銅板,山野村民哪裡經得起一次次這樣請,更何況買那些昂貴藥材。穩婆子早前照看產婦見的藥材多,歷練的多,所以平常的小傷小病都能醫治過去。”
傻子娘也說:“你一個月前半死不活,還不是穩婆子經驗老道救過來的麼?”
“嗯。”李月這樣應着,心裡卻忍不住在想:
在這裡,傷了沒有救護車馬上送到急救中心,病了沒有打針輸液做手術,休克了也沒有CPR搶救臺電擊心跳……在這裡,一條命就是可以因爲一次着涼,說沒就沒。
這樣想着,李月脊背一涼,這次她才真的相信傻子娘說過的那句話:她是命大活過來的。
“哎,孩子就這麼沒了,甚至都還來不及孝順……做父母的撕心裂肺只有做父母的懂,以後怎麼撐得下去?”
喜子娘這番感慨,讓李月突然心揪了一下,她也在這段平淡的日子裡漸漸忘記了很重要的一些人。
……
“我想回家了。”
——這是李月回到河坑村後對大家說的第一句話。
……
第二天一大早,李月就讓傻子帶她回到山裡發現她的地方,然後讓傻子回村了。
之後從早上起,李月就一直坐在山上的一處矮崖邊,那尊泥衣菩薩就安安穩穩地陪在她旁邊。
傍晚傻子會來接她回村。
就這樣日復一日,她頭頂烈日時坐在那,風沙漫天時也坐在那
。
那段時間,經常有人來山裡看她,給她送水,給她帶飯,幫她添厚衣。
但是這樣等着等着,她還是每天坐在那沒有變化,
……
人們只知道李月整天都坐在深山崖邊等回家,卻不知道她究竟在等什麼。
直到有一天,李月等着等着,坐着坐着,表情突然從發呆變成期待——原來她久等的一場瓢潑大雨終於來了。
傻子娘和傻子擔心她淋雨,專程跑上山給她送蓑衣。
但兩人見到她時,卻都愣住了:
矮崖邊,全身溼透的李月手裡握着泥衣菩薩像,站在那正期切地衝天叫嚷:
“——做夢也行電視整人節目也行旅行也行就算當我穿越了也行什麼都行!帶我回去吧!”
泥衣菩薩像漸漸化開。
“——帶我回去吧!!這裡沒有電腦沒有電話沒有面膜沒有醫院沒有飛機沒有空調,一點都不好……”
泥衣菩薩像在李月垂着的手裡慢慢化得不成人形。
“…………沒有死黨……沒有家人…………”
……
“………到底爲什麼……把我扔這鬼地方…………”
菩薩像就這樣在時間裡最終被衝化,不見蹤影。
傻子娘和傻子遠遠看着最終沮喪地垂下頭的李月,沒有上前打擾她。
……
雨後的第二天清晨,李月的頭很沉很痛。她洗漱完畢,穿好西裝,帶了一個石頭饃,又進了山裡,在崖邊一如既往地安靜坐下。
李月目視前方,一坐就是一上午,像化石一樣。
就這樣,又到了傍晚。
李月在崖邊映着紅霞站起身來,突然向崖邊邁了幾步,站在一步之遙便跌落淵底的地方,低眼看着下面渺小的樹林,眼神漸漸放空,雙手越握越緊。一次又一次深呼吸後,她仍是躊躇不前地站在那裡,臉上時而皺眉,時而果決……
李月最終退了幾步回來,她沒有膽量做出那個試驗。
當李月轉過身來打算離開時,突然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在離李月坐着的崖邊不遠的後方草地上,映着深紅的霞光,零零散散地擺立着十幾個小泥衣菩薩像。它們都一聲不響,靜靜地立在草裡,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一直陪着李月了……
李月擡頭時,又看到幾個村民躲在遠處的樹後朝着她憨笑。
李月走過去,不解地看着村民們。
……
“傻子娘都跟俺們說了,俺們商量着把所有小泥衣菩薩都給你請來,其實搬過來的時候動作都很輕,就怕打擾了你——你看!這麼多個!下次再下雨,總有一個能化願成真了吧,月姑娘?”
李月聽完默默轉過身去。
“哎?月姑娘?”
村民們看不懂李月爲什麼背對他們。
至此爲止,這裡沒有驚心動魄的劇情,也根本不存在什麼能滿足她回家願望的顯靈菩薩,可她還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流下了眼淚:
只爲慶幸剛纔沒有膽量跳下去,才能體會到的這份感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