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音清脆的孩子旁徵博引,說得頭頭是道。那些起初面露輕蔑之人,也漸漸聽入了神,不停點頭。我本來見這場****班智達不說法,很是沮喪,卻在聽了9歲小孩的後,居然也受益匪淺,便跟那些成人一樣,由衷地佩服。英雄出少年,這話倒也沒錯。
老灰熊根本聽不到。而我,雖然隔得遠,卻能憑着狐狸超強的聽覺,一邊聽,一邊在老灰熊耳邊複述。老灰熊告訴我,這孩子是班智達的侄子、人稱“聖者”的神童八思巴。
那場****後不久,老灰熊便壽終正寢,我又恢復了獨居。我將它葬在山洞邊,與我所有的親人一起。想說話了,便去那裡閒坐,嘰嘰咕咕說上一通。我心琢磨着再去偷聽一次,卻聽說班智達帶着八思巴出了遠門,不知何時才能回到薩迦。這之後,我便不慎被捉。不想,居然在千里之外的涼州再度碰上他。
只是,我早已不記得他的模樣了。當時聽法,我們是妖,哪裡敢站得太近?遠遠隔着人羣,只能見到法臺上小小的褐紅身影。對於正在迅速成長的男孩來說,三年間樣貌變化甚多。連那清脆的童音,如今也已變聲,無法辨出。
不知爲何,知道是他,我心中一陣狂喜。雖然他根本不知道三年前有隻狐狸聽過他,我卻沒來由地像是他鄉遇故人般親切,心裡生出無端的自信:既然佛祖垂憐,讓我遇見聖者八思巴,我必能得救!
“那只是謬讚,王子不必當真,叫我小名婁吉便是。”他的臉紅得像要滴血,急忙擺手。不及客套,他早已被啓必帖木兒拖着往堂上走。看啓必帖木兒要入屋,老頭兒急忙拎着禁錮我的籠子也偷偷跟着往裡挪步子。
“噢?婁吉,那是何意?”啓必帖木兒性急地邊走邊問。
“意爲羊年所生。我出生在羊年,所以伯父和已過世的母親都這麼喚我。”
啓必帖木兒略一沉吟,旋即讚歎:“羊年出生,今年才12歲,果真是年少有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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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到廳堂之中,啓必帖木兒請八思巴在卡墊上盤腿坐下,揮手讓下人端上茶點:“我父親六年前曾派遣部將攻入烏思藏,但他旋即知曉這樣高寒殊勝之地須得迎請一位大德高僧做整個烏思藏的領袖,方是最利於衆生之舉。薩迦派班智達大師德高望重,聲名遠播,是以我父親親自寫信邀請大師前來涼州商談烏思藏歸屬一事。班智達大師實乃大智文殊菩薩化身,不顧年歲已高,經兩年跋涉,從薩迦到了涼州。這一路,想必歷經千難萬險,甚是辛苦。”
八思巴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感慨不已,一臉與年齡不符的老成:“多謝王子關心,我倒還好,只是我弟弟恰那多吉,從薩迦出發時才6歲,一路無論怎樣艱辛他都咬牙堅忍,從不哭泣一聲,讓我這做哥哥的也佩服不已。我伯父出發時已63歲,畢竟年長了,這一路也犯了好幾次腰疼的老毛病。”
啓必帖木兒點點頭,關切地說:“一會兒我叫個醫官去看看。你們到時我父親去參加忽裡勒臺了,讓你們在涼州等待,有招呼不周之處,你只須告訴我。”
八思巴謙遜地稱謝,才12歲的他態度誠懇,談吐舉止得當,讓啓必帖木兒很是高興,談性愈濃:“好在收到父親來信,忽裡勒臺已選出由我伯父貴由繼承我祖父窩闊臺可汗的大汗之位。我父親已啓程,一個月後便能回到涼州,到時便可與你伯父會面。”
啓必帖木兒喝了口奶茶,將一顆酸奶果子扔進嘴裡嚼:“對了,你們可缺什麼?今日一見你就滿心歡喜,必得送你些什麼才顯出我們蒙古人的好客之情。”
八思巴扭頭看了一眼一直畏畏縮縮地站在角落的老頭兒。我前爪抓着鐵絲,將小尖鼻子伸在外,眼露哀求。他不露痕跡地朝我微微點點頭,眼神溫暖而堅定,回頭對啓必帖木兒恭敬地說:“王子,洛追堅贊想要的,都能給嗎?”
“那是當然,只要我啓必帖木兒有的,都能給。即便我沒有,呵呵,只要能找到,也必贈送給你。”啓必帖木兒豪爽地一拍矮茶几,“說吧,安答[1],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這隻狐狸。”八思巴用手指着籠子裡的我,悲憫的眸子清淨如蓮,一眨不眨地盯着啓必帖木兒的眼睛,“藍狐乃是集天地之靈氣生成,是佛祖釋迦牟尼以聖意教化。若是殺戮靈物,恐怕佛祖會降罪人間。請王子發慈悲心,放了它,功德無量。”
我看八思巴說得煞有介事,心裡不禁苦笑。其實我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妖,哪有什麼資格跟佛祖扯上關係?啓必帖木兒愣住,看向老頭兒。老頭兒猝不及防下也愣住,拎着籠子的手侷促地微微顫抖。啓必帖木兒嗯哼一聲:“這狐狸皮子,可是有諸多用處啊……”
啓必帖木兒的聲音很是不捨。八思巴站起,走到啓必帖木兒面前跪下,雙手合十,懇切地乞求:“王子若肯放了這靈狐,洛追堅贊必視王子爲終身摯友,一輩子爲王子頌唱真經,頂禮祈福。王子日後若有所求,洛追堅贊絕無說不之理。”
啓必帖木兒不禁動容,急忙拉起八思巴,激動地說:“好,我啓必帖木兒從此便認你這個兄弟,日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過是隻狐狸,你拿去便是!”
他朝老頭兒揮手,示意將我交到八思巴手中。老頭兒哭喪着臉走上前,要將籠子遞給八思巴,又拽着把手不肯放,嘴角一直哆嗦着,眼望八思巴,流出哀慼之色。
八思巴明白他的心思,索性不接籠子,轉頭喚:“王子——”
啓必帖木兒趕緊打斷他:“叫我安答!”
八思巴靦腆一笑,咬了咬脣角,輕聲叫出安答:“這位老人家曾得你親口應諾免去他兒子從軍。安答是信守諾言之人,可以再說一次讓他放心嗎?”
啓必帖木兒重重地拍着八思巴瘦削的肩膀,爽朗地大笑:“八思巴安答,你可真是會說話。好,我既然答應,決不反悔!”
八思巴打開籠子,將我小心抱出,捋着我的毛皮柔聲說:“別怕,現在安全了,我帶你回去療傷。以後你要是願意,就跟着我們,恰那肯定會很喜歡你。如果你想回到山林裡,我也絕不阻攔。”
被他捧在胸口,一雙攝人心魄的通透眸子蘊着溫暖的笑意,我忐忑惶恐的心終於放下,枕在他胸口,暖暖的體溫透過褐紅僧袍傳來,我淚溼了。
淚滲進褐紅僧袍的那一刻,我做了一個改變一生命運的決定:我要跟着他!固然是想報恩,也未免不是打了些小九九。跟着他,便能時常聽法,甚至是聽他的伯父班智達親自說法。這對於我的修行,極有裨益。哪個妖,能有這般運氣?
一隻手撫上我的眼角,輕柔抹去淚珠。仰頭看,燦爛純淨的笑容如冬日暖陽,漆黑的深邃瞳仁中射出柔和的光芒。朝他懷裡拱了拱,我露出乖巧的模樣。
我知道自己扮乖時嬌憨可愛,最討人喜歡。果真他笑得更燦爛了,將我舉在眼前,朗聲笑着:“走吧,我們回家。”
我趕緊吱吱歡叫,點頭同意。那時的我並不知道,從點頭的那一刻開始,40年我沒有再回到崑崙山,40年間,我與他,還有他的家族,緊緊連在了一起……
“後來,八思巴果真信守諾言,與啓必帖木兒成爲一生的摯友。凡是啓必帖木兒所求,八思巴無不盡心盡力。”我往壁爐裡又添了幾塊柴,屋子裡暖意融融,倒讓人忘了窗外呼嘯的狂風。
“我經常來西藏旅遊,這段歷史也知道一些。”年輕人點頭,思忖着說,“當時四川還在南宋控制之下,蒙古之所以要取西藏,是爲了保障軍隊進攻南宋時側翼的安全。但是西藏當時局勢混亂不堪。吐蕃王朝早已崩潰,大大小小的教派林立,割據一方各自爲政。西藏地廣人稀山多險峻,闊端用武力征服耗時耗力,也難保整個西藏都肯聽從蒙古人號令。所以最好的方法便是迎立一位藏傳佛教的領袖人物,擡升這一教派的勢力,讓整個西藏聽從於他。薩迦派便是在這樣複雜的政治環境下順應時代要求,脫穎而出。”
我讚許地點頭:“你說得不錯。當時藏地的最大教派——噶舉派分成若干小派:止貢噶舉、帕竹噶舉、蔡巴噶舉、噶瑪噶舉等等,他們都畏縮不前,對蒙古軍隊敬而遠之,不願奉召。只有偏遠後藏的薩迦派班智達大師卓有遠見,接到闊端邀請便即動身。他的涼州之行,對西藏乃至整個中國歷史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年輕人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你的思想居然那麼現代?”
我撲哧笑出聲:“我雖然居住在無人煙之處,卻非兩耳不聞窗外事。目睹了這七百多年的滄桑變化,尤其是近幾十年翻天覆地的鉅變,怎麼可能不受影響?
我時不時變成你們的模樣,去各處漂泊,體驗你們的生活。你們用的各種電器,包括電腦,我也會用。你們上網找信息,我也是一樣。我還有很多書籍,各種語言的都有,我可沒有被你們的時代淘汰。”
他愣了一下,也呵呵大笑:“看來,妖也得跟上時代潮流啊。難怪我覺得跟你溝通一點代溝都沒有。”
我們說笑了一會兒,他伸手在壁爐上取暖,饒有興致地問:“後來呢?你該見到他弟弟了吧?”
我點頭,看到年輕人專注的眼神,暗自笑了笑。看來他已經完全進入這個故事,不再以剛剛那樣戲謔的口吻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