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那的手在微微顫抖,臉卻越來越紅,胸膛傳來漸漸加急的呼吸。他閉着眼,羞赧的神情中帶着一絲尷尬,輕輕摸索着幫我係上最後一個衣結,才緊張地吐了口氣,睜開眼看着我點頭:“應該可以了。”
從駙馬府出來後,爲了擺脫他身後跟蹤的人,我使了個障眼法,讓那些人跟着個幻影走。待幻影消失後,這些人會在涼州街頭急得團團轉,回去後怕是難逃墨卡頓一頓暴打了。
擺脫那些人後,恰那花了不少錢爲我買衣物佩飾,帶着尚是狐狸身體的我,策馬來到涼州城外的天梯山口這裡有座遠近聞名的石窟,是五胡十六國中的北涼國主沮渠蒙遜主持建造的。已歷近九百年時光,當年輝煌的石窟幾經戰亂早已頹敗不堪,唯有燕雀穿行於結滿灰塵的洞頂石樑。恰那選擇此處正是因爲人跡罕至。
在一個供奉毗盧舍那佛的洞窟裡,我嘗試再一次變成人形。失敗了幾次後慢慢摸出了門道:只要集中神思默想,腦中出現那溫潤的笑容,我的身體便能漸漸變化,最後成人形。
恰那閉着眼幫我穿上了人類的衣服。第一次穿衣服,總覺得渾身彆扭,我用嘴叼住胸前飄蕩的長絲帶,站在偌大的頹敗洞窟裡扭來扭去地低頭看。恰那爲我選的是裙邊繡着白梅的水藍衣服,腰間繫一根繡金線的白絲帶,連腳上的繡花鞋也是深藍底配白碎花。這樣一身藍白色搭配得恰到好處,令第一次穿衣的我不由得竊喜。
這套衣服我一直珍藏了幾百年,直至在漫長歲月裡完全爛盡。自那以後,我所有的衣服皆是藍色。
頭髮被輕柔地撩起,恰那爲我插上一根琺琅藍的菊花形銀簪子。他清俊的臉上紅雲密佈,酒窩裡盪漾着靦腆的笑紋:“小藍,你得學會自己穿衣了,不能老是我幫着你穿。”
我老老實實地點點頭。人類真麻煩,不像我們有皮毛覆蓋,得花那麼多時間穿衣脫衣,赤身成了最爲不雅之事。不過,可以變換不同的衣飾,可以隨心所欲地將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這對於女性來說亦有無窮的樂趣。我雖第一天做人,卻也跟人類女人一樣對自己的外表極其在意,對恰那說道:“我想看看我現在到底是什麼模樣。”
恰那一直凝視着我,瞳仁如純墨般濃得化不開:“洞窟外有一條小溪,我們可以去那裡。”
兩腿直立站久了便覺累得慌,現在要出去,我便蹲下身伸出前爪,不——手。剛接觸到地上的小石子兒,我便齜牙咧嘴地甩手,沒有厚趾,這手心磕到石頭怎麼這麼疼?恰那急忙將我拉起,小心查看我的手心,用帕子擦掉小石子,有些心疼地責備:“小藍,可不能再用四肢爬了,你得學會像人一樣用兩條腿走路。”
我看着自己的兩條細長的腿,撅嘴埋怨:“人用兩條腿走路多累啊,跑得還不如我們狐狸快。”
“你現在是人的模樣,自然得用人的方式生活。”恰那攙着我的手臂,嘴角的笑帶起淺淺的酒窩,盪漾出幸福到極致的柔情,“來,我教你。習慣了,你就會更喜歡做人而不是狐狸了。”
我永遠都忘不了那個明媚的初夏午後,在靜謐無人的破敗洞窟裡,恰那耐心細緻地教我走路。我如同幼童,努力地學習用手穿衣吃飯。成爲人的初期,是恰那幫我克服了種種不適。他溫柔的指點、輕快的歡笑、臉上的紅暈、手心裡微微的汗溼,七百多年後仍歷歷如初。
藍天清透,白雲如絮,四周環繞着茂密的山林,草地上開滿金色粉色的格桑花,迎風搖擺着纖細的腰肢,空氣中充盈着清新的淡香。偶爾傳來幾聲清脆的鳥鳴,遠處有幾頭牛在悠閒地吃草,緩慢流淌的小溪,水面上現出兩個倒影。
還是個少女,十五六歲模樣。五官清麗細緻,身體柔軟纖細,肌膚似有生命的白玉。我笑一下,水面上的少女也在笑。深淺恰到好處的酒窩隱現,脣角微揚,勾勒出曼妙的弧度。
水面倒映出的那個清新身影,該怎麼形容呢?
是純淨!純淨如藍天,如白雲,如碧泉,如月牙,如最純美的明珠,如世間任何最美最自然的事物,煥發出柔和悅目的光彩。一雙剪水清眸,澄澈無垢。眼波流轉時,深藍色雙瞳靈氣四溢,襯托在藍天白雲下,盪漾出無限的柔情蜜意。
如鏡般的水面上出現了少年的倒影。恰那站在我身後,眼神晶亮地凝視着我,眼裡蘊着滿溢的歡喜。在跳躍的陽光下,映襯出多麼乾淨清純的畫面:俊朗秀挺的少年與秀麗絕美的少女,在藍天下,如格桑花朵,炫目奪人的美!
我蹲下身摸向水中絕美的影子,破碎的水紋一圈圈盪漾開去。我難以置信地扭頭看恰那,結巴地問:“這……這是我嗎?”
恰那星眸熠熠,笑意翩翩:“就是你啊,美麗的仙女。”
美則美矣,可我仍失望地低頭:“我怎麼長成這副怪樣子?”
恰那訝然:“怎麼怪呢?”
“你們不都是黑髮黑眸嗎?爲何獨我長了藍色的頭髮藍色的眼珠?還有——”我走了幾步,指着左腳差點兒哭了,“我的腿……”因爲那年被獵戶的捕獸夾所傷,我的左腿一直無法正常走路。沒想到,變成人身後,這個傷還一直伴着我。
“小藍,你的藍眸藍髮美得驚人,比我們這些黑眸黑髮的人漂亮太多。還有,別在意你的腿,那只是微小的瑕疵。”恰那臉上泛着霞光般的潮紅,嚥了咽口水,喉結在優雅的頸項上下滾動,聲音帶着微微的顫音,“你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姑娘。”
我扭過頭,對視着一雙澄澈的深邃眼眸,眼裡似有不羈的春江流淌,流出醉人的波濤。陽光如金鱗遍灑,在他瘦削的臉上染出金色的光暈。
那一刻,我的心突然莫名地猛跳一下。我隱約覺出他看我的眼神與以往我還是小狐狸時有些不一樣,可是,只做了一天人的我,實在笨拙得可以,只覺得被他這麼直直地看怪不好意思的。直到多年後,我才明白那是一種怎樣的目光。
那時的我,滿腦子只有一個心思,吞吞吐吐地終於問出口:“那……你說,婁吉見到我,他……他會不會……會不會……”
恰那清亮的眸子突然暗淡下來,手握成拳緊了一緊,擡眼對着我凝視許久,有些艱難地嚥了咽口水:“會。你是那麼美好,世間任何男子見了你都會動心。
哥哥與你相伴多年,他不是鐵石心腸,他必定會——”
他突然停頓下來,側過頭平穩了一下呼吸,再次對着我時已是滿面笑容。他向我伸手:“來,我再教你騎馬。”
空氣中花香愈濃,沁人心脾。夕陽下的高大少年牽着馬兒,馬兒上是晃晃蕩蕩的我。少年長長的身影投在草地上,清風揚起黑亮的長髮,搖曳的格桑花,泛着粼粼波光的河水流淌,如詩般的畫面,美如仙境。這是我心中珍藏的畫卷。夜深人靜時,長軸畫卷緩緩打開,細細品味,恰那的笑容躍然紙上,栩栩如生。
“察必!”
我看到察必沒有帶任何侍從,走到我們經常私聊的山坡草地上。看來她已收到我的信號,獨自來赴約了。由於攻打南宋極不順利,蒙哥汗不得已再次起用忽必烈。忽必烈料到這次戰況不會很順利,所以出征時沒有帶上察必和八思巴,而是將他們留在了開平府的王府中。
我從樹後轉出,扭着小碎步侷促地走向她。她呆呆地看着化成人形的我,表情是驚詫疑惑加不可置信。我扭扭捏捏地再叫一聲:“察必,是我,小藍。”
她終於有了反應,大聲驚叫:“呀,是你!小藍,你成人形了?居然只用了短短三年時間?”
我心下竊喜,齜着牙對她笑了一笑。
察必卻繃着臉,上下打量我,神情嚴肅:“告訴我,你是不是爲了修補靈力,使用了什麼禁術?”
我嚇了一跳,趕緊搖頭辯白:“不是的,我天天廢寢忘食地努力修習,這你也知道啊。”看她似乎還不信,我又急忙比畫,“還有,我找到了極其罕見的天山雪蓮,吃了後靈力大增。”
“難怪。”她終於點頭了,伸手輕輕掐我的臉,半笑半含酸地嘖嘖讚歎,“瞧瞧這肌膚、這身姿,還有這堪稱完美的五官。不愧是純血藍狐,不是我們這等混血藍狐能比的。早料到你會有絕世容顏,卻沒想到竟能漂亮得讓我也起了嫉妒之心!”
在我眼中,察必是我認識的人中長得最漂亮的了。能被她這般讚譽,我雖有些不好意思,卻也掩不住有一絲得意。不過,察必的刻薄本性一點沒變,旋即又開始打擊我:“這藍眸藍髮雖然又好看又獨特,卻非尋常人類所能接受。你這副模樣,可千萬別在任何不熟悉的人類面前出現。否則,準保給你扣個妖孽的罪名亂棍打死。”
我嘆氣,她總是能戳到我的痛處。將長長的藍髮拽在手裡,我犯愁地說:“我不知道該怎麼把這藍眸藍髮用幻術隱去。”
她倒也不再刻薄,安慰我道:“別太心急,欲速則不達。你衝破班智達束縛人身的咒術已費了很大力氣,又爲八思巴消耗了那麼多靈力。你纔有人身,別再多消耗,小心別被靈力反噬。”她盯着我,嚴肅得可怕,“別怪我沒提醒你,靈力反噬可不是好玩的。”
我心中一凜,對妖來說,靈力反噬是最爲可怕之事。最輕也得散盡修爲打回原形,最重者,永墮地獄受無間之苦,不得輪迴。
正在沉思,察必突然湊在我耳邊吼:“還有,別去惹我兒子。”
我被她的大嗓門嚇得退開一步。真金?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頭?我揉着耳朵皺眉:“我惹他幹嗎?躲都來不及呢。”
子憑母貴,忽必烈對真金異常喜愛。他讓自己最信任的漢人謀士姚樞做真金的師父,教導真金儒家典籍,又讓八思巴教他佛法。每次他來八思巴處學習,總喜歡逗弄我。這小鬼老是纏着八思巴和察必,想要把我佔爲己有。八思巴自然不同意,察必也是任他說破嘴皮也不爲所動。我每次見了他都是能逃則逃,實在逃不了就愣不理睬他。也不知他到底喜歡我什麼,以他尊貴的身份,要什麼寵物得不到呢?察必在我額頭上敲了個栗暴,鼻子哼氣:“他今年15歲了,在男女情事上正是懵懵懂懂之時。你這樣嬌美的狐媚子出現在他面前,豈不將他魂都勾了去?”我揉着額頭,不滿地瞪她:“你不是送他兩個漂亮的通房丫頭了嗎?”
察必挑着細長的眉嗤笑:“你呀,真是不懂人類男子。男人的欲和愛可以完全分離。他現在只嘗過欲,還不知道愛是怎麼回事兒呢。”
我不解:“愛和欲怎麼可以分開?我們狐狸,只會和自己的終身伴侶一起生養孩子。”
察必長長地嘆息,秀眉微蹙:“你既已修成了人身,就要習慣人的習性。女人哪,心裡都有‘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的美好願望。可才子佳人從一而終的神話只在話本雜劇裡纔有。人之所以那麼愛看這類故事,不過是因爲他們自己在現實中難以找到這樣生死交付的戀情罷了。”
我沮喪地垂下了頭。唉,我每次滿腔的期許和盼望,都會被察必澆個透心涼。人類男子若是這般不堪,我好不容易修成人身又是所爲何來?
“不過呢,你的那個紅衣喇嘛倒是個例外。”峰迴路轉地,她又突然提及我心中念念不忘的那個身影,“這般心智堅定的男子,要贏得他的心絕非易事。但若真能動心,怕是一生不變。”
她俯身湊近我的臉,眼底閃爍着一絲看好戲的詐色:“他見過你的人身了嗎?”
“還……還沒有。”我再次結巴,手心不由自主地冒出汗來,“我……我
怕……”
“怕他即便面對你的絕世容顏也不爲所動,是嗎?”
我緊張地點點頭。
察必愛憐地撫摸着我的頭,長嘆一聲:“他已將一生一心都奉獻給了佛祖,又能容你多少呢?與佛祖爭一個人的心,可比與女人爭難多了。”
我的心再一次被察必無情地打入深淵。是啊,我有什麼?除了一張臉蛋,除了與他相處多年,我有其他什麼資本跟佛祖去爭奪他的心呢?
我凝視着遠處綿延的山巒。夕陽西下,暗彤色的霞光漸漸隱入遠山的輪廓後。任由晚風吹拂着藍色絲絨般的長髮,我就這樣一直呆呆望着,直到夜幕完全降臨。
“蒙哥汗出征南宋一直不順利。轉眼到了公元1259年,蒙哥汗圍攻四川合州卻久攻不克。蒙哥汗中了流矢,於七月病死軍中。”
年輕人一拍手掌:“忽必烈的機會到了!”
“正是!”我微笑着點頭,“彼時,忽必烈已帶軍到達湖北,準備攻打鄂州。他聽到蒙哥汗的死訊後迫不及待地跟南宋丞相賈似道議和,匆匆北上。因爲他最小的弟弟,駐守漠北的阿里不哥已經先他一步行動,準備召開忽裡勒臺,奪取大汗之位。”
年輕人也學我一樣抱膝,蜷縮在炕的另一頭:“我記得這個阿里不哥也不是個容易對付的角色。”
我點點頭。這個時代很少有年輕人喜愛讀歷史了。他們的時間,更多消耗在網絡遊戲、QQ聊天上。難得這個年輕人如此熱愛歷史。我繼續說道:“阿里不哥勢力並不弱。尤其是在蒙哥汗壓制忽必烈時期,阿里不哥得到了蒙哥汗的重用。所以,擁護阿里不哥的蒙古貴族也有不少。但忽必烈長期在漢地,中原的物資和富庶非阿里不哥駐守的漠北能比。所以在跟弟弟爭奪汗位時,忽必烈很快就掌握了主動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