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啊”一聲叫,趕緊用前爪捧住他的拳頭。被石塊割破的地方滲出殷紅的血來,我心疼地舔着傷口,幫他止血。婁吉抱着我的手緊了緊,似乎根本沒覺察到疼,嘶啞着嗓音繼續往下講:“二姨娘是想謀害我母親,卻不料害死了父親。
證據確鑿,二姨娘被族中施以沉河之刑,將她裝入麻袋扔進了下布曲河,從此不知生死。二姨娘所生的二弟仁欽堅贊交給三姨娘撫養。”
霞光漸弱,隱入白雪皚皚的山巒後,最後一絲金光勾勒出墨色的山形。天色更暗,朔風四起,冬日厚重的涼意寒沁入骨。我怕石頭太涼,寒氣入體太傷他的身,就輕喚一聲“婁吉”,想讓他早些回去。
他卻絲毫未覺涼意,猶自沉浸在哀痛的回憶中:“我8歲那年,母親又突然出了意外,她與恰那都跌下樓去。等衆人發現時,母親頭歪在樓梯上已然昏死,懷裡仍死死抱着恰那。4歲的恰那奇蹟般地沒受任何損傷,可他卻沒有看見推他下樓的人是誰。母親頭部受傷,昏迷數月,口中一直喚着我和恰那的名字。直到亡故前,母親突然有了片刻清醒,擡手直指守在牀邊照顧她的五姨娘,眼裡滿是憤恨與淚水。可是,她卻無力說出一個字……”他再難說下去了,埋頭在我背上。我感覺到有溼熱的液體流進脊背,是他的淚。
“母親故去時,還不到40歲。”
我爲他輕輕舔去晶瑩的淚珠,柔聲問:“是她推的?”我實在無法理解人類,利益當前,居然能做出如此殘忍的事。
他痛苦地點頭,哽咽了許久無法出聲,努力呼吸平復了一下情緒,才顫抖着聲音繼續說:“五姨娘幼時被父母賣到我母親家爲奴,母親施恩讓她做了貼身侍女,又讓她嫁給父親,生下了我三弟意希迥乃。我雖然疑心是五姨娘所爲,可是當時只有母親和恰那在場,沒有證據,無法將五姨娘繩之以法。”
我嘆息一聲,也跟他一樣悲從中來。
“失去了母親,我和恰那孤苦無依,伯父將我們兄弟倆接到寺裡。我們晚上跟着伯父一起睡,玩耍時必得由他的親信弟子跟隨。無論我們吃什麼,他和弟子們都要親身試過纔給我們。可即便如此謹慎,他還是不放心。伯父那時已過六十,他害怕自己一旦圓寂,我們兄弟性命將岌岌可危。所以,他答應赴涼州時,便打定主意無論如何也得帶着我和恰那。遠離薩迦,離開那些歹毒的女人和她們背後的家族勢力,反而更能保護我們的安全。”
薩迦瀰漫的重重危機籠罩着父母雙亡的兩個年幼的孤兒,帶走他們的確是最好的辦法了。於是,當年10歲的他牽着6歲的弟弟,懵懵懂懂地跟着年邁的伯父踏上了艱難的旅途,從此遠離故土長達20年。
“這些事情,我以前年幼,只是一知半解。現在聽伯父詳細告知,才知道自己和恰那爲何幼年喪親,背井離鄉。”他的聲音孤清,眼神透着徹骨的冰涼,緊握的拳頭又將破皮的傷口撐裂,滲出血來。“藍迦,我很恨,恨我的父母只給我留下模糊的印象就離開了我們,恨那些女人如此處心積慮要除掉我們,恨我爲何在幼小時沒有能力保護苦命的弟弟!”
殷紅的血滴到枯黃的草皮上,迅速凝成一小塊攤暗色斑痕。我驚呼:“婁吉,你的手——”
他冷笑一聲打斷我:“恨!對,是恨!沒想到習法多年修身養性的我,也會有滿腔恨意。”不顧自己的手上鮮血直流,他猛地站起,眼望暗夜中只能辨出模糊輪廓的無盡蒼茫,胸膛劇烈起伏着,“你可知道,我們的家族姓氏——
‘款’,在藏語裡便是‘仇恨’之意。我們的家族,便是由仇恨而來。”
三百多年前,雅邦傑見到了森波迦仁的妻子雅珠司麗,對漂亮賢惠的她一見傾心。爲了得到雅珠司麗,雅邦傑不惜對森波迦仁宣戰。經過苦鬥,雅邦傑殺死森波迦仁,娶了雅珠司麗。後來他們生了個兒子,因爲是跟森波家族結了世仇才生下這個孩子,雅邦傑爲他取名爲款巴傑,意爲“在仇恨中出生”。款巴傑就是款氏家族的始祖。從此,“仇恨”這個字成了款氏家族的代表。
我聽完嘆口氣,躍上他的肩膀,貼着他的耳朵說:“婁吉,我知道你的恨,我也跟你一樣恨過,恨自己太弱小、太無能。”
我眯眼看向暮色沉沉的山巒盡頭,苦澀的回憶涌入心頭,絲絲作痛。
300年前,父親被獵人的捕獸夾捉住,母親怎樣幫他掙扎也無法脫身。母親將我們兄弟姐妹安頓在巢穴裡,叮囑我們不許出來。然後母親每日都叼着食物送給父親吃,還一趟趟去池塘喝水,含着水返回捕獸夾邊餵給父親。3日後,獵人來了,我母親尾隨着獵戶到他家中,親眼看到了獵人是如何將父親剝去皮毛,剁成肉塊燒了。躲在角落裡的母親幾乎要發瘋,不停地用嘴扯前腿上的毛,扯得血肉模糊。後來,她腿上這處的傷再也長不出皮毛來。
母親過世後,我見過那個獵人。他脖子上圍着父親的皮毛,光滑柔軟。父親的半邊臉還在,眼簾低垂,似在泣淚。我的牙都要咬斷了,才剋制住衝上去和他拼命的。那一刻,我的仇恨絕不比婁吉少。
“婁吉,我是狐狸,體形小,力氣小,林子裡有比我強大得多的動物,還有覬覦我們皮毛的人類。我再怎麼恨,可除了東躲西藏,我沒有任何力量,更別說報仇。所以我一直努力活着,爲了能習法術。只有這樣,我才能保護自己,爲父親報仇。”我停頓住,回想了許久,方纔悽然一笑,“可笑的是,等到我能從你們這兒習法了,那獵人已死了幾百年了。”
我長嘆一口氣,站在他肩頭遠眺夜幕下黑絨般的蒼穹:“所以婁吉,時間是化解仇恨的良藥,誰都敵不過時間。”我活了300年,見過太多生生死死,早已看開了、看淡了。
他不語,眼望遠方。朔風愈烈,鼓起他的僧袍,拍出細微的沙沙聲。他整個人,似與夜幕融在了一起,模糊在無盡的黑暗中。
年輕人想了一下,探頭詢問:“爲何薩迦派從來沒有出現過活佛轉世制度?而是由一個家族世代繼承?”
“活佛轉世在當時的藏區剛剛出現雛形,那時候幾大教派都是師徒相傳。收的弟子多了,就容易出現派系鬥爭。好比一度強盛的噶舉派,就分裂出好多小派別,反而削弱了力量。”我回憶起藏區第一個轉世活佛——噶瑪噶舉派的噶瑪拔希,想到他也曾跟八思巴的命運產生過交集,不由得會心微笑一下,“薩迦派從創立伊始便與款氏家族融爲一體,早已形成規定:領袖必須從款氏家族成員中產生,所以無須以活佛轉世傳承。”
所以,對於後裔稀少的款氏家族來說,保證這個家族有足夠的繼承人,就成了責任重大的家族任務。”年輕人閉目養神了一會兒,嘆息道,“可這種繼承製度,也帶來了殘酷的利益之爭。八思巴的父母不就是死在這制度之下嗎?”
“置身在這樣的命運之輪下,誰也沒有選擇的餘地,如同後來的恰那……”
想起恰那,我心如麻繩擰成一團,痛得無法呼吸,只得跌坐在火爐邊,閉眼等待這痛的波浪慢慢自行退去。
“一個由仇恨而來的家族,還真是特別啊。”年輕人沒有注意到我的異樣,自顧自感慨着,“可這個家族,將興衰榮辱全部放在了兩個十來歲的孩子身上,未免太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