甦醒

甦醒

我坐在牀邊靜靜地看他。

昨天本來是極其疲倦的一天,卻因爲身邊多了一個他,無論如何都無法好好安睡。房間裡又沒有其它寢具,我只能在他身邊蜷縮了一夜。這一夜真是煎熬,怕自己的翻身會驚醒他,怕自己不留意間碰到他的肌膚,怕自己比他晚醒讓他尷尬。這樣不敢動的睡,一直熬到全身發麻。天一亮就爬起來,在房間裡走動時躡手躡腳地,生怕吵到他。

細細打量眼前安睡的他,他已經三十五歲,雖然少了十一年前的青春朝氣,卻依舊丰神俊朗,純淨如水。許是一直在佛門中靜心修爲的緣故,他比這個時代其它的三十五男人顯得年輕許多。壯年的他,眼角與額上淡淡的皺紋紋路,更添年輕時不具備的成熟魅力。昨日的憔悴,經過一夜休息,此刻看來氣色已經恢復很多。嘴角有一絲淡到極點的笑,襯得鮮明的脣一抹亮色,似乎在做什麼好夢。

我就這樣蹲在牀前如癡如醉地盯着他。已經中午,他仍在沉睡,估計他一生都沒有睡到這麼遲。可我的腦袋卻越來越沉,頭一低,趴着睡着了。

頭上似乎有什麼在輕輕撫摸,我恍惚地醒來,看到一雙夢裡出現無數次的淺灰潭水瀅瀅盪漾在那麼近的距離,心跳一下子快得自己都按耐不住。

“你……你醒了……”我趕緊起身,問他,“餓麼?我已經叫他們送了吃的……”

摸一摸牀頭放着的碗:“哎呀,冷了。我去叫他們熱一下……”

衣袖被抓住,回頭,看到他拽着我的袖子,眼裡滿是留戀。我心裡滑過柔意,輕喚一聲:“羅什……”

“果真每過十年,你就會回來。”他仍舊躺着,閉一閉眼,一絲嘆息,嘴角微微上揚,“回來就好……”

我蹲下靠近他,將他纖長的手貼在我臉上,笑着說:“是的,我回來了……”

被我貼在臉上的右手,顫抖着一寸寸緩慢地移動,從眼睛到鼻子到嘴脣,每滑過一處,眼底閃動的晶亮光芒便多一分。然後,他突然坐起,用力地將我摟進懷中,下巴擱在頭頂,胡茬刺着我的頭皮,一陣陣發癢,讓我想笑卻笑出的是淚。

“佛祖真的太厚待羅什了……”戰慄的嘆息在頭頂飄來,“他讓你回來了……”

他扶住我的雙肩,仔細打量:“十一年了,你一點未變……”

“我有老,我現在二十五歲了……”笑着對上他的眼,抽一抽鼻子。

“天上一年,地上十年麼?”他輕柔地撫着我的發,如同對着世上最珍貴的珠寶:“第一次見你,你比羅什大十歲。第二次,跟你一樣大。現在,羅什比你大了十歲。”他的手指摩挲着臉頰,凝視我的雙眼,“艾晴,這個‘十’,是冥冥中的定數啊……”

我笑,是啊,老天故意這樣安排的麼?看到他□□的胸,不由想起昨夜,臉上發燒,有些尷尬地對他說:“嗯……你先清理一下身體,然後起來吃點東西吧……還有,你可能會頭疼,我也叫人熬了醒酒湯……”

我自己已經一早就叫人打了水進來,偷偷洗過了。本來想爲他擦洗的,可是怕驚醒他,也沒膽子爲他拭身。他昨晚一身的汗,三天裡又有酒氣又吐過,實在不太好聞。

聽我這麼說,他突然意識到什麼,將我放開。身上的毯子滑開一角,露出昨晚凝固在席上的血跡。來不及看自己的狀況,他將我的右手牽到面前,撩開袖子,查看我的手肘。傷口經過手術已經看不太出來了,只有一點淡淡的疤痕。

“果真上天法力無邊,已經完全好了。”他擡頭看我,眉頭皺起,疑惑不解,“只是,何處又受傷了?”

現在才明白他是爲了這血跡,扭捏着輕聲說:“我沒受傷……那些,只是女子第一次……”面對着的是他,我從來沒有像此刻般害羞,“反正我沒事,你不用擔心的……”

“第一次?”他喃喃念着,臉上的疑惑越來越重。有點失落,他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麼?

不願多想這個問題,得去做點什麼纔好。我起身打算去端水盆,動作太大,扯到了下身的傷,疼地“嘶”一聲。

“到底是哪裡疼?”他忙將我拉住,清澈的眼光波動,探究地在我身上打轉。

“我真的沒事。”輕輕掙開他的手,忍着疼將水盆端來,盆裡浸的毛巾是我從現代帶來的,這個時代的毛巾太粗糙。我臉紅着絞乾毛巾,攤開遞給他;“擦一下身子吧。”

他沒有接,將毯子掀開朝裡看了看,突然臉紅得如同夏日的豔陽。怔怔地出了一會神,轉頭問我:“是羅什害你受傷的麼?”

這……我真真好氣又有些好笑了。這個絕世聰敏的人,居然在這個問題上如此遲鈍,叫我一個女生怎麼說好呢?“不是你害的,是我自願的。”

他又發怔了一會,目光凝重地問我:“艾晴,你何時回來的?又怎會在這裡?”

“昨日到的。”我還是得告訴他實情,“昨晚弗沙提婆幫我見到了呂光,他同意用我換了阿素耶末帝……”

他身子震顫一下,面色突然轉白,用低不可聞的聲音猶豫着問:“昨晚,是真的見到你了?”

我點頭。

“原來不是夢……可笑羅什還一直覺得這次的夢爲何感覺如此真實。”他湊近我,張着嘴,半天才擠出話來,“是真的……破戒了?”

“羅什,是我誘惑你的。”我咬着脣,輕輕抓住他的手,“佛祖有靈,會知道你的誠心。在所有人都不可能堅持的情況下,你苦撐了三日。他們還給你喝了下過□□的酒,所以不要再去想昨晚發生的一切,不要再苛求自己,你本就無過……”

他低頭不語,手緊抓着毯子,微微顫抖,抓得指結髮白。我知道他一時無法接受這個現實,嘆口氣,將水盆和衣服放在櫃子上。

“我先出去,你洗一洗穿上衣服吧。”那是一身絲綢窄衫,他們只拿來了這種俗世衣服,不肯給僧服。“暫時找不到僧衣,你先將就着穿吧。”

端起已經冷的食物,我走出了房間。

門口依舊有人看守,依我的吩咐去熱吃食。他們雖然不做難,對我也還客氣,要的東西基本都能保障,卻不允許自由活動。外面庭院裡陽光正媚,如此湛藍的天空下,卻發生了普通百姓最不希望見到的戰爭與離亂。若沒有這場戰爭,羅什可能也就淹沒在了1650年的歷史長河中,不復後世的盛名。但這盛名卻要用一生的苦難來交換,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我端着熱過的肉湯和饢重新回到房裡時,看到他穿着那身衣服,在地毯上盤腿坐着唸經。他身材高挺,其實穿龜茲這種束腰短衫很顯英氣。如果沒有那個光光的腦袋,光看背影就可用玉樹臨風來形容。

我將托盤放在几案上,看到水盆裡有些渾濁的水,他已經洗過了。喚他來吃點東西,卻無迴應。他一直閉眼唸經,我不好打擾他,便在一旁靜靜地等着。

可是,他念了近兩個小時仍不停息。越到後面我越是悲哀地發現,他不是在補早課,而是以此懲罰自己。他一刻不停地念着,他打算念多久?

實在看不下去了,抓住他的手哀求:“羅什,求你別念了。是我的錯,誘惑了你。誘人犯戒者纔是罪大惡極,一切罪孽我來擔,與你無關。”

他睜開眼,悽清地看我一眼,微微搖頭掙開我的手,又繼續喃喃念着。

掃一眼房間,看到一個瓶子裡放着雞毛撣子,拿了過來。“羅什,你若認爲自己罪孽深重,我可以幫你。”

“極西方的人信奉一種教,他們認爲犯色戒的罪孽可以通過自笞來彌補。鞭打自己,以肉體的傷減輕心裡的痛苦,便能得到上天寬恕。”我蹲在他面前,輕聲問,“你要麼?”

天主教盛行自笞,教會不斷地將性罪惡感植進人們的頭腦,一再強調性將玷污人的靈魂使之不得進入天國。所以討厭或畏懼□□的人,包括修士和修女,以自笞作爲贖罪行爲,以今世的痛苦換取來世的幸福。黑死病肆虐期間,就有人組成了自笞隊,一個村鎮一個村鎮地□□,每到一個公共場所,他們就鞭笞自己,抽打脊背,直到鮮血淋漓。佛教並沒有這樣的自笞,可我也只能急病亂投醫了。

他看着我,眼裡痛苦不堪,默默地將上衣褪到腰間,閉起眼仍是念經。

我站到他身後,反抓着雞毛撣子,深吸一口氣,穩一穩自己的手,咬着嘴脣抽打下去。一聲脆響,他猛一震顫,光潔的背上立刻顯出一道觸目驚心的紅印。我緊咬牙關,再反手抽一鞭。這一次,是抽在我自己身上。當疼痛傳導到腦中,不由擰眉,淚不爭氣地又聚到眼眶裡。

“你這是在幹什麼?”

手中的雞毛撣子被奪走,我跌在他懷裡,淚眼婆娑中看到他一臉震驚與憐惜。

“你要自我懲罰,我陪你一起痛。你不吃飯,我就跟你一起絕食。若你無法接受我的身份,我可以剃頭入佛門做尼姑。”哽咽地連呼吸都不順暢,頓一頓用力吸氣,“只是,羅什,這一次我無論如何都不會走。無論怎樣的風雨,讓我陪你一起渡過,好麼?”

被他大力摟住,我以自己最大的力氣回抱住他。如果能夠就這樣融入他懷裡,與他成爲一體,我會更幸福。頭枕在他□□的肩上,大團的淚水滴下,順着背滑過剛剛留下的那道紅印。他的胸口在激烈地起伏,悶悶地抽泣,將我肩頭染得一片溼。這是我們第幾次相擁而哭了?我不忍你再哭泣……

“艾晴,羅什不是爲了身破而自懲。身體不過是一副皮囊,爲了傳揚佛法,大乘亦可講究方便行事。而況這次酒色戒是在威逼下所破,心中有佛便無掛障。羅什向佛陀懺悔的,是心也隨着這身破而破了……”

他離我只有幾寸距離,手指在我臉上無意識地滑動,痛苦將清俊的臉染得黯淡無光:“不是的!羅什的心,非是昨夜所破,十一年前,二十年前,早已經破了。羅什年少時遇你,已在不知不覺中心有旁落,你走後,自己也不知爲何要一遍遍畫出你的模樣。待到連見佛像面容也會變成你的樣子時,才知自己已深陷愛慾不可自拔。修行之人,愛慾乃最大的束縛。羅什驚恐萬狀,每每再想到你,便以唸經自懲。可是你再次歸來,羅什的快樂,比闡明佛理更甚,唸經已完全無法驅逐心中魔障。吻過你後,更是明瞭自己從此無法斷離愛慾……”

晶瑩的淚水在他深陷的大眼窩裡打轉,順着側臉滾落。“十一年前無法見你最後一面,羅什在你房間靜坐了三日。三日裡終於想明白了一件事:既然無法忘記你,何不把想你也當成每日的修習。這樣,羅什便能心境平和,潛心修行了。若你十年後不回,就依你所言,去中原傳播佛法。可是,正當羅什準備出發去漢地之時,龜茲遭遇劫難,羅什受此折辱。”

他頓一頓,嚥着嗓子繼續說:“羅什被羈縻的三日裡一心念佛,仍能做到心如止水,視眼前表妹爲虛空相。卻在破了酒戒後,眼前看到心裡想到的,便只有你。羅什並非對昨日全無印象,只是心中一直不敢承認。雖然記憶模糊,但仍能憶起那無法言喻的片刻歡樂。所以一心勸服自己,還是跟以往一樣,只不過又做了個不可告人的夢而已。可你卻告訴我,那些都是真的……”

他仰頭深吸鼻子,細長優雅的頸項劇烈抽搐,麥色肌膚下青筋跳動。又低頭對着我痛苦地搖頭,淚水大顆地滴落在衣襟上:“剛纔知道羅什是真的與你有了……有了夫妻之實,若無呂光逼迫,羅什此生怎敢真的與你做出此事!所以羅什瞬間想到的不是愧對佛祖,卻是暗自竊喜。居然起了這種念頭,羅什羞愧恐懼。幾十年修行,仍無法抵住對你的慾念,心底業障,念再多的經也清除不了。羅什這般積欲難除,怎配做佛門弟子……”

“還記得羅什年少時曾得一羅漢言:‘若至三十五而不破戒者,當大興佛法,度無數人,與優波掘多無異。若持戒不全,無能爲也,正可才明俊義法師而已。’羅什剛剛唸經時想到此,心疼難忍。羅什正是三十五歲破戒,難道天意早已定下羅什今生只能做個才明俊義的法師,而無法成就大業?”

我已經哭得肝腸寸斷,呼吸艱鉅。從沒有聽他一次說過那麼多的話,一字一句讓我心如絞痛。“羅什,對不起,是我攪亂了你向佛之心,讓你無能爲力。你若要我消失,我可以走的。”

“來不及了……”他顫抖着吻我,微鹹的淚水在舌間停留,不知是他的,還是我的。“你既然回來,羅什怎可能再放你走,再受十年的煎熬……”

“艾晴,你打在自己身上的一鞭,讓羅什幡然醒悟。你連痛都願意與我共擔,有勇氣與我共渡風雨,羅什就沒有膽承認對你二十年的情麼?羅什一味自責破戒,自責無法成爲一代宗師大化衆生,卻忘了你受的苦更甚。你在羅什最艱難的時候回來,昨夜那般屈辱你仍以清白之軀交付。艾晴,你對羅什的情,羅什怎忍你再受折磨?這十年又十年的刻骨相思,無論如何羅什不願再嘗。就算能成爲大宗師,就算修行到最高,得涅槃入無□□,沒有你,便只是離魂的軀殼,有何樂趣而言?”

他離開我的肩頭,爲我抹去淚,捧着我的頭,神情異常堅定:“得你相伴,羅什甘入最深重的無間地獄。”

“別忘了,我們一起……”

右手十指交纏,我們抱在一起親吻,不停爲對方吻去淚水,卻引出更多的淚。沒有再多的十年可浪費了,我們,從現在開始,珍惜每一分,每一秒……

不知哭了多久,他突然放開我,捧着頭□□。

“怎麼了?”

“繞心二十年的結解開,居然會頭疼……”

我破泣而笑:“那是因爲喝酒的緣故。”拿起櫃子上的碗,“這是解酒湯,本來早點喝了就沒事了。”

作者有話要說:緋寒櫻寫的詩,寫的真好,捨不得讓它沉下去。就自己爲它起個名,叫《梵音》,與大家共賞。

梵音

是誰在銅廠河邊

寂靜寥落

任寒風帶走無邊的思念

是誰在漫漫長夜裡

仰望蒼穹

祈盼佛祖那一刻的顯靈

是誰在佛前香霧中

難解相思

只願這十年等待能有盡頭

是誰在素描本上

執筆作畫

反覆描繪她的笑容她的眉眼

是誰在她的小屋裡

閉目長思

只爲觸摸她的氣息她的溫暖

是誰在梵音繚繞中

潛心修行

只爲不負她的囑託她的惦念

是怎樣的今生來世

怎樣的祈福修德

才能成就我們這般的奇緣

你的相思便是我的苦戀

我只願化身你手畔的佛珠

任歲月流逝,光陰荏苒

也難磨滅心間款款真情

背景音樂是賈鵬芳的《清秋》

謝謝羽毛的長評。羽毛和天涯所說的,正是小春接下來要寫到的:羅什爲何會對破戒有此反應,他該如何衝破心結。只是小春舉字唯艱啊,比前一章H難寫太多,自己又哭了。

羅什的內心戲,化了偶太長時間,心力交瘁啊。看到大家喜歡,好開心。字字琢磨還是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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