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畢業,整個畢業班都在相互交換填寫同學錄。
趙影也和莫伊各自挑了一本,她的封面是大片的向日葵,滿目陽光燦爛,每一頁都有不同的註腳,多半是“友誼萬歲”、“天涯海角祝福你”之類。
莫伊的冊子上是她最心愛的美少女戰士,她大方的把第一頁交給了趙影。
趙影許下的祝福是:“希望你像美奈子一樣代表愛和正義,像周慧敏一樣美麗大方,希望我們像娜娜和奈奈一樣永不分離。”
趙影的首頁也留給了莫伊,她一筆一劃地寫着:“你是我心中最美的陽光,LOVE YOU!”
而後趙影挨個兒給小夥伴們填寫,自己也樂此不疲地填寫着別人的。
一圈兒簽完,冊子上只少四個人,陸靳泓、宋彥、楚瑜和黎湘湘。
黎湘湘不願意給她寫,直截了當地哼了一聲當她透明人。
恰巧宋彥從操場瘋玩回來,趙影把冊子扔他面前,他翻了翻:“怎麼他們都寫過了纔給我?”說着,剛好看見中間有一頁空白,抓起筆就打算填。
趙影趕緊攔住:“你換一頁,這頁不行。”
“爲什麼不行?”
“你別管,”趙影連連翻了幾頁,找個空白,“這裡吧。”
宋彥龍飛舞鳳地一番塗畫後遞過來,她低頭一看,贈言寫的是:“未來一百年內,如果我瞎了,還找你!”頓時心頭一口惡血。
趙影捧着冊子,回想起曾經多次在校外和楚瑜“偶遇”,當她讓莫伊回頭看時,他卻都已不見蹤影。
考慮到這層“猿糞”,她終於硬着頭皮把同學錄放在了他面前。
楚瑜正塞着耳機,低頭翻着一本花花綠綠的雜誌,一頭染了色的黃毛在陽光下甚是耀眼,擡了擡眼皮瞄了一眼趙影的向日葵本子,薄薄的嘴皮一動:“不寫。”
趙影嘟着嘴,朝天翻了個白眼,心想:我就知道。
捧着同學錄悻悻地回到座位,剛剛放下冊子,就被旁邊的陸靳泓一把取了過去,隨意地翻看:“挺全乎的嘛。”
“那是,”得意洋洋地顯擺,“也不看看我什麼人緣。”
“不是剛剛纔被拒絕過嗎?”他壞笑着取出鋼筆,恰好翻到剛宋彥想寫被拒的那一頁,不再說話低頭認真地填寫。
正是午後,五月的陽光懶洋洋地照在桌面,一筆一劃填寫着姓名、愛好的少年,被陽光勾勒出毛茸茸的金色輪廓。
留着齊耳短髮的娃娃臉女孩託着腮笑盈盈地看着他的側影,周遭彷彿都陷入了一片安靜。
陸靳泓用力地合上同學錄,應着走廊正在呼喊他的同學跑了出去。
趙影翻開那一頁,字跡仍舊端正清峻:“祝你的下一任同桌,像我一樣好!”忍不住笑出聲來,目光移向那一頁向日葵田的下方,金色的小字印着——
在我心裡,你是最好的。
*
升學考試如期而至,然而只靠語數外三門,想要拉開檔次當真困難。
因此作爲區裡唯一一所省重點中學,爲民中學爲了選拔所謂的“尖子生”,恨不得將分數線訂到滿分。當然,這也只能是爲民校長的夢想,最終這一屆的分數線是285。
放榜的那一日是個有着毒辣陽光的七月末,趙影早早地和莫伊來去學校領分數條,還沒到校門口,就被宋彥攔了下來。
趙影不得不正面對着他,才發現這個印象裡流着鼻涕穿開襠褲的混小子,已經長成青澀的少年模樣。
此刻穿着格子襯衣,卡其色長褲的宋彥,看起來倒也有三兩分人樣。
莫伊笑嘻嘻地問:“成績單領了嗎?夠爲民線沒?”
“夠了,”宋彥有些緊張,手攥着衣服角,“我看過了,你倆都夠線了,陳趙影考了區裡第二。”
趙影喜出望外,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嗎?你確定沒有弄錯?”
“不會錯,”宋彥咕噥了一句,“莫伊,你能不能走開一下,我有話跟她說。”
莫伊莫名其妙地打量了他倆一眼,見趙影還處在迷瞪中,往前走了幾步,攤攤手示意宋彥可以“單獨”講話了。
宋彥轉過身面對着趙影,反覆深呼吸。
趙影狀況外地看着他,心已經飄到學校傳達室,恨不能馬上拿到分數條落袋爲安。
宋彥開口,聲音有點啞,又清清嗓子:“那個,既然以後還是要做同學,我想跟你說,嗯……和好吧,怎麼說我們也是從小一起長大……”
趙影微笑着看着他,眼神放空,一副壓根沒聽進去的模樣。
“你聽見我說話沒?”
趙影仍是那個飄忽的笑容:“說完啦?我走了啊。”說完擺擺手,小跑幾步追上莫伊。
莫伊狐疑地問:“他跟你說些什麼?”
趙影眨巴着一雙大眼睛:“……沒在意。”
莫伊回頭看了看宋彥,他還保持着剛剛跟趙影說話時的姿勢,已然石化。
萬年粗心的趙影這次總算揚眉吐氣,數學、外語滿分,語文93分,妥妥地拿下了全區第二。
徐波笑着說她是狗屎運。
幾個年輕老師在操場上拿着相機替畢業班的孩子們拍照,考得不好的孩子領了分數條早早就走了,留下的都是考上了爲民的幸運兒,自然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聊不完的話。
趙影站在高處四下張望,卻一直找不到約好了一起來取分數條的陸靳泓。
等了許久沒見人來,莫伊自告奮勇去問一問,一會兒返回來:“走吧,陸靳泓他取過成績單了走了,說是妥妥地上爲民。”
趙影既高興又失落:“可他說等我們倆一起的。”
莫伊挑眉:“是等你一起吧,可沒跟我約過。”
“有差別嗎?”
“有~很大的差別。”
“你說他爲什麼不等我們?”
“別想啦,”莫伊拉起她的手蕩了蕩,“走,請你喝奶茶。”
被莫伊帶到一家裝修復古的港式奶茶店裡臨窗的座位坐下,趙影還是忐忑不安。
莫伊攪着奶茶勺:“既然都上線了,還有什麼好擔心?”
她想想也是,強迫自己放寬心。
盛夏午後陽光毒辣,奶茶店裡冷氣開得極足,甚至有點兒冷。
透過玻璃看向窗外,穿過樹枝卻依然顯得毒辣的陽光和路面上搖晃的樹影,耳邊聽着莫伊愉快的嘰嘰喳喳,她總有種不真實感。
待兩人分手的時候,已近黃昏。
趙影踩着影子,一路踢着石子走到樓棟口。
石子高高飛起,落下,落在一雙熟悉的白球鞋面前。
她驚喜地看見陸靳泓正坐在長期停放在樓下的一輛女士自行車的後座上,他穿着一件袖口有紅藍標識的白色T恤,洗的發白的牛仔褲、潔白的球鞋,早已不是初次見面穿花襯衫的孩子模樣。
她輕快地迎上去:“你怎麼在這兒?我和莫伊在學校等你好久。”
他站起身拍拍褲子上沾的灰塵,站在背陰處,神色不明:“我一直在這裡等你。”
她惋惜地哎了一聲:“我和莫伊去奶茶店的。”接着又興奮地說,“真是太好了,你知道嗎?我們都上線了,就連宋彥都踩線了。你是沒看到,徐波笑得嘴巴都咧到耳朵根了……”
她喋喋不休了半晌,終於發現面前這個總能快速get自己笑點的傢伙一直沒有出聲,不安爬上心頭:“你怎麼了?”
他靜靜地站在那裡,似乎不知道要怎樣開口,許久才擡起眼來看着她清亮的眸子:“我要回南邊去了。”
她愣了一下,心懷僥倖:“暑假回去玩嗎?”
他躲開了她期待的目光,望向別處:“不,也許就不回來了。”
“爲什麼?”她上前拉住他的手腕,追問,“剛剛考上爲民,爲什麼要走?”
這棟樓是小區最深處的一棟,顯少有人往來,很是靜謐。
老式自行車晃盪聲響起,陳亞飛剛好騎拐進巷口來,恰好看見趙影捉着面前男孩的手,虛咳了一聲。
趙影忙鬆開手,回過身,尷尬地叫了一聲爸。
陸靳泓明顯的一僵,走上前恭恭敬敬地鞠躬:“陳叔叔好。”頓一頓,“陳叔叔再見。”禮數週全無可挑剔。
趙影當着自家爸爸的面,追也不是喊也不是,愣愣地看着他消失在拐角。
“你的小同桌?”陳亞飛一面鎖着車,一面不經意地問。
先前的興奮早已煙消雲散,趙影垂着頭踏上臺階:“以後再也不是了。”
*
電子鐘發出叮的一聲,顯示已經是午夜12時,趙影依然瞪着一雙大眼睛盯着天花板發怔。
又一次被丟下了。
又一次的不告而別。
原來她最怕的事情,是本以爲天長地久卻忽然奔襲而來的離別。
她還記得四年級考試結束的那天,扎着雙馬尾的白淨女孩單姍,天真無邪地對她說“開學見”。
更加記得她八歲的那個下着暴雨的午後,校門前,穿着藍白套裙的媽媽,微笑着揮手和說“再見”。
再見。
小時候她一直認爲再見,就是換個地方再見面。
卻沒有想到,許多再見,就是再也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