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Ch20

接到孫姨電話趕回來的莫峰和馮琴一個坐在桌邊, 一個和趙影分坐在沙發兩邊。

莫峰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煙,客廳裡漸漸煙霧繚繞。

趙影強忍着不適,纔沒有出聲咳嗽。

馮琴在沉默許久之後, 起身搶過莫峰指間的菸頭, 摁滅在菸灰缸:“少吸一根會死嗎?你想得肺癌別拖別人當墊背。”

莫峰看了一眼坐在沙發裡悶不吭聲的趙影, 終究沒有再和妻子爭辯, 嘆了口氣:“小影, 如果你是我和馮阿姨,你會同意伊伊不讀高中,跑去念什麼師範中專嗎?”

趙影的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頭, 清亮的眸子認真地看着莫峰和桌邊的馮琴:“叔叔阿姨,如果是我想考師範, 我爸一定不會同意。”

看着馮琴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 趙影趕緊接上說:“因爲我嘴巴笨, 上臺還緊張,做不了一個好老師。但是莫伊不同, 她從小就能言善辯,聰明又受小孩子歡迎。小時候,她就一直跟我說想做老師,這是她的夢想,並不是一時腦熱。”

“不是腦熱?”馮琴怒從心起, “難道不是被姓楚的那小子糊弄得暈頭轉向?他自己不念書, 還忽悠我們伊伊跟着不念書!”

“馮阿姨, 楚瑜他還會繼續升學的, 他考了紫金職校。”

“紫金職校?”馮琴覺得有些耳熟。

“就老王他兒子畢業那學校, ”莫峰提醒她,“畢業包分配的那個。”

馮琴一雙柳葉眉挑了挑:“學什麼?”

“計算機吧。”趙影說, “他好像對這些硬件東西挺感興趣的。我們老師說計算機將來是熱門行業。”

莫峰點點頭:“是個趨勢。”

“趨勢抵什麼用?”馮琴瞪了他一眼,“十年前你想過會從國企下崗嗎?想過自己下海經商嗎?趨勢,都是瞎話。”

莫峰撓了撓頭:“別跑題。”

趙影舔舔嘴脣:“而且莫伊想考的師範是有五年制專科的,將來還有機會專轉本。其實並不是一錘子買賣,只要她願意,將來做個高中老師都有可能。”

“有這說法?”馮琴瞥着莫峰。

莫峰的手正要摸煙盒,被她一看又縮回手來,點點頭。

“但是,如果耽誤了志願提報,伊伊就得明年復讀重考,那可是整整一年時間啊……”趙影沉吟了一下,沉重地補充,“我家裡一個表姐,爲了能早一年畢業,當時小學都託關係提前了一年上。伊伊如果這樣平白浪費一年時間……多虧啊。”

“唉,女孩子的時間耽擱不起。”馮琴悻悻然地坐回沙發。

“以後如果我能進爲民,我的試卷習題一定一張都不落下,全都帶給伊伊。她那麼聰明,興許學得比我還要好。”趙影乘勝追擊。

“伊伊是個聰明孩子,不念大學真是太可惜了。”馮琴嘆息着。

大學不是唯一的出路。

這句話在趙影的腦海裡迴響,可她知道自己不能這樣說:“專轉本一樣是本科,也是大學文憑的。”

“是啊……”馮琴拉長了尾音,“也都是大學本科。”

趙影眉頭一動:“馮阿姨,您這是同意了嗎?”

“我不同意還能怎麼辦?”馮琴語聲挑高,又不好意思地降下來,“難道讓她復讀嗎?”

趙影興奮地站起來:“那我去找莫伊,我跟她說去。”回過身朝着莫峰和馮琴微微鞠躬,“叔叔阿姨再見!”說完自己開門一溜小跑下樓去了。

樓上隱隱傳來莫峰的聲音:“讓伊伊晚上早點兒回來,等她吃飯啊!”

“好——”趙影大聲回答。

用家裡座機給莫伊的尋呼機留了言,趙影託着下巴坐在寫字檯前。

對於自己支持莫伊的決定是否正確,她並沒有十足的把握。

十五歲的她,對於什麼樣的未來纔是自己的夢想並不確定,對當時的她來說,能上爲民就是最好的未來。

那麼也許對莫伊而言,能讀師範,能走出被爸媽規劃好的路,就是最好的。

當莫伊敲開陳家的門時,趙影看着眼前淚盈盈的莫伊,一把抱住她瘦弱的肩:“笨蛋……以後不許再離家出走了,更不許離家出走都不告訴我。”

莫伊回抱着她,聲音有些哽咽:“我怕你看不起我。”

“你是誰啊,你是我最喜歡的莫小伊。”趙影的眼淚在眼眶裡打着轉,嘟着嘴,“以後我們不在一個學校,你可不許疏遠我。”

莫伊嗡嗡着鼻子:“你忘啦,我說過,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肝——”

“你是我生命的四分之三。”兩人又哭又笑地異口同聲,然後看着彼此的朦朧淚眼忍不住笑出聲來。

“不過小影,”莫伊坐在陳家沙發上擤着鼻涕,“你知道陸靳泓每天晚上都在羅衣巷,在那兒做什麼嗎?”

*

夏日夜色來得晚,明明已經晚上七點多,天都還沒有完全黑透。

趙影雙手插在揹帶褲褲兜裡,站在人流涌動的街頭四下張望。

莫伊說,因爲七十七中的宿舍就在羅衣巷口,她和楚瑜晚上散步的時候,好多次都遇見了陸靳泓,雖然他沒有看見他們。

出於好奇,趙影站在其中一處他們相遇的地方,守株待兔。

天還沒黑透,但路燈已經漸次亮起,正是晚餐時間,路上行人漸漸少起來。

附近正是之前陸靳泓帶她去過的那家有旱冰場的文化宮,門口是一片有石花壇可供行人歇腳的小花園。

趙影找了一個空的花壇坐下,敲着自己走了一天發酸的小腿肚,這種漫無目的的守候可真不比白日裡搜尋莫伊來得輕鬆。

“對,有初學班。就在這邊二樓。”

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花壇後方傳來,趙影慢慢地擡起頭,側身望去。

昏黃的路燈下,斑駁的樹影裡穿着白色跆拳道服的大男孩正一張張散着單頁,有人問詢就簡單地介紹幾句,話不多不算熱情,但足夠真誠。

趙影靜靜地站到他身後,陸靳泓回過身時猛然看見她,下意識地將手中的單頁藏到身後,笑着問:“你怎麼跑來了?”

趙影眨巴着眼,上上下下打量他身上的跆拳道服:“你在做什麼?”

“練跆拳道啊。”他笑着打馬虎眼,一臉天然無公害。

“那這個呢?”她靈巧地從他身後奪過一疊宣傳單,上面印着人物踢腿剪影和場館地址、招生電話一類的。

他把單頁奪回手中,兩手按着:“順便幫忙發發單頁。”

她偏過臉,狐疑地虛起眼:“白天到這裡時你爲什麼都沒說?”

“女生對這個又沒興趣,”陸靳泓用單頁拍着她的肩,推她走,“好啦,不早了,你早點回家,晚些我給你電話。”

“我——”她一句話沒說完,被遠遠的一聲“陸靳泓”打斷。

文化宮入口處一個帶着黑框眼鏡的小個子男生踮着腳向他們招手,陸靳泓嘆了口氣,看看趙影。

趙影努嘴挑挑眉,示意他去,她跟。

小個子男生等陸靳泓走近了才說:“不是說好發完這幾張就回去嗎?學員們這會兒差不多都到齊了,上去晚了待會又要嘰歪。”看見跟在陸靳泓身後的趙影,立馬笑容滿面,“要報名嗎,小姑娘?”

陸靳泓把手中的單頁一卷,在小個子頭頂輕輕一敲:“我同學。走吧,先上去。”

“同學?”小個子打量了一眼趙影,伸出手,“同學你好,我叫錢鋒,叫我鋒子就好。”

“你好,陳趙影。”趙影雖然覺得有些彆扭,但還是伸出手來。

陸靳泓卻不着痕跡地拐着錢鋒的胳膊避開了:“待會兒跟晶晶說一聲,讓我同學在前臺歇會兒。”

錢鋒說着行,三人一同拐上文化宮二層,那裡有黑色的一面LOGO牆,寫着“極·道”的館名。

前臺是個小臉大眼睛二十來歲的姑娘,看見錢鋒跟陸靳泓忙站起身招呼:“趕緊去教室,剛老大已經出來吼過一次人了,趕緊趕緊。”

“晶晶,這是小陸的同學,她在你這兒歇會啊。”錢鋒拽着陸靳泓的胳膊就往館內趕。

陸靳泓看向趙影:“我得2小時才能出來,你等不及就先走。回頭我給你電話。”

“去吧,去吧。”趙影衝他擺擺手,見他和錢鋒消失在走道,才返身對正看着自己的前臺姑娘打招呼。

“小陸的同學?”晶晶化了淡妝,說話的時候嘴脣在燈光下晶瑩剔透,“你也高二?”

趙影一愣,含糊着嗯了一聲,眼看着大廳並不寬敞,連個落腳的地方也沒有,感覺一陣燥熱襲來,恰好前臺電話響起,晶晶忙着接聽電話也沒空搭理她。

她獨自出了跆拳道館,到白日裡曾路過的小賣部,挑了兩瓶橙汁,一瓶塞進包裡,一瓶擰了蓋子一通猛灌,跑了一天都沒顧上喝水,想來陸靳泓多半也是。

一面喝着水一面慢慢在文化宮外的水泥地上踱步,直到一瓶橙汁斷斷續續喝完,她才重新登上二樓,拐進跆拳道館。

大廳和前臺都沒有人,晶晶不知道去了哪裡,電話機自顧自的震天響也沒有人接聽。

趙影試探地對着走道喊了幾聲“晶晶”,卻沒有人迴應,從走廊深處出來嘿哈的吆喝聲。

她猶豫了一下,順着走廊進了館內,經過過了一段白牆阻隔的區域,兩邊豁然開朗。

走道兩側都是玻璃幕牆,裡面是鋪着綠色軟墊的練習場,數十人穿着道服正在練習,年齡段從七八歲到二十出頭不等,有些正列隊進行體能訓練,更多的則是一對一正在進行動作訓練。

趙影一眼就在穿着相似服裝的人羣裡看見了陸靳泓的身影。

他背對着她,雙手接近齊胸高度舉着一塊墊子,面前是一個同齡大小的男生正做着準備姿態,口中似乎念着321,然後側身飛腿,看起來是朝着墊子踢去,卻因爲擡腿不夠高,險險地從陸靳泓胸腹部擦過。

男生有些泄氣的模樣,陸靳泓鬆開一隻手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再來一次。

男生再次屏息,口唸321飛身踢腿,這一次高度夠了卻又踢偏,一腳踹在陸靳泓握着墊子的手上。

那人忙上前道歉,陸靳泓擺擺手,示意他沒有關係,又重新握好墊子。

隔着玻璃窗,趙影靜靜地看着陸靳泓,整整半小時,從半跪着教五六歲的孩子擺姿勢,到給壯漢拿板練踢腿……他一直輪流給學員們做陪練,從未和他們交換過位置。

直到鈴聲大作,所有人整肅衣冠互相敬禮,學員們紛紛解散,陸靳泓才走向訓練場邊拿取之前放置的宣傳單頁。

低頭又擡頭的瞬間,他終於看見站在玻璃幕牆外的趙影,先是一愣,而後露出小虎牙,給了她一個燦爛的笑容。

趙影覺得鼻頭眉間有一股酸楚襲來,莫名地想哭。

當他穿着跆拳道服站在她的面前時,身邊來來往往都是下課回家的學員,她心口悶悶的語塞,只能看着他汗流浹背卻故作輕鬆的笑臉,拼命地咬着脣,最終也只是把果汁取出來擰開,遞給他。

陸靳泓接過果汁,灌了幾口:“在這裡等我一下,我換個衣服,很快。”

趙影默默地點頭,看着他飛奔而去的背影,眼淚才終於落了下來,胸腔處瀰漫的不知道究竟是難過還是心疼。

就算是最無知的童年,她也不曾忍心傷害過的男孩,居然在這兒做着這樣辛苦的陪練,而她卻什麼也不知道。

“咦,小陸的同學——”

趙影回過頭,見是前臺晶晶,忙抹掉臉頰的淚水:“陸靳泓他換衣服去了。”

“哦,還沒走就好,”晶晶釋然地說,“外面有人等他。”

趙影一句“誰”還沒有問出口,已經看見走道盡頭穿着黑色字母背心短裙和白球鞋的高挑身影。

那個她一直沒能忘記的女孩,寧瀟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