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侯世子陳敬廷,落在霍臨春眼裡委實不夠瞧。
但他言罷又禁不住吃吃笑道:“不過以靖寧伯的性子來看,這樁親事大抵也不算差。”他絮絮地說着靖寧伯府的瑣事,像是實在無話可說。
薛懷刃則兀自吃酒,一言不發。
驀地,霍臨春停下來站起身往窗邊走去。站定後,他距離薛懷刃不過只有半步之遙。但薛懷刃巋然不動,彷彿泥塑的人。
霍臨春面向窗外,聲音一輕,呢喃道:“還是讓人上些菜吧。”
薛懷刃這才身形微動,坐正身子後揚聲喚了一聲“無邪”。雅間的門立刻應聲打開了細溜兒一道縫。無邪自外探進半張臉,神色恭謹地詢問道:“主子有何吩咐?”
薛懷刃偏過臉望了霍臨春一眼,見他沒有動靜,便漫然答道:“讓人上幾道菜。”
無邪聽他沒有明示上什麼菜色,心知是老規矩,便答應了一聲準備退下。可就在他將要閉門的那剎那,他聽見了霍臨春的話。
遲疑間,無邪用力皺起了眉頭。
他清楚地聽到霍臨春在用種近乎蠱惑的語調說道——
“南邊新近送來一批人,據說姿色不凡,薛指揮使不去瞧一瞧麼?”
尾音拖得長長的,聽起來像是羽毛掃過臉頰,又像是和煦春風拂過耳畔。
無邪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他在心裡暗罵了一聲霍臨春,儘量不動聲色地關上門往外退。等到轉過身,他白淨秀氣的臉上已是遍佈不快,直至飯局結束,他親眼瞧見霍臨春獨自出來,臉色纔算好看起來。
雅間的門仍然緊閉着,他家主子還在裡頭。
斬厄抱着傘湊近門口,屏息聽了聽裡頭的動靜,搖搖頭道:“主子是不是睡着了?”
無邪含糊地應了一句“瞎想什麼呢”,一邊探頭往樓下看去,眼瞧霍臨春帶着隨行的便服小黃門走遠了,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地低聲罵道:“這死太監自己好色便罷,竟還想帶壞主子,安的什麼心!”
斬厄轉過臉來,神色木然,口氣卻很認真地接了一句:“大概是好心。”
無邪聞言伸長手,屈指一個爆慄敲在他腦門上:“我呸!主子好好一個人,能跟個死太監一道逛勾欄瓦肆嗎?”他恨鐵不成鋼地死盯着斬厄道,“你個傻大個光長個子不長腦子,什麼好心,全是狗屁!”
無邪按着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陽穴,覺得自己沒叫霍臨春給氣死,反倒要先叫斬厄給氣吐血了。
可人活一世,誰還能不遇上幾個說不通的傻子?
這般想着,無邪到底還是深呼吸着將怒火嚼吧嚼吧全嚥進了肚子裡。
自家兄弟再傻,那也終究是個好的……
但這話要叫眼下正怒火中燒的祁四姑娘聽見,只怕要嗤之以鼻。
血親姐妹又如何,只是讓人生氣罷了。
現下已是午時過半,她卻還未用飯。婢女取來飯食,滿滿當當在她眼前擺了一桌,她卻一筷子也不曾動過。不是飯不香,菜難吃,而是她先前已飽食憤怒和委屈,此刻縱然珍饈美饌在口,她也吃不下。
沒多久,菜涼了,粥飯也沒了熱氣。
暮春的天氣雖已不像早春那般乍暖還寒,但飯菜這般擺着不動,還是轉眼便沒了香氣。
祁茉愈發沒了胃口。
她的大丫鬟碧璽立在一旁,見狀忍不住輕聲勸道:“姑娘,您多少用一些,這心裡再不痛快飯還是要用的,不然您回頭餓壞了自己,不是更叫那幾位高興麼?”
祁茉聽了這話面色變了變,低頭望向飯碗,似乎是聽進了心裡。
碧璽長鬆口氣,忙要讓人去熱菜。
哪知她話未出口,祁茉已一把丟開筷子站起身來道:“不吃了!”她離桌而去,半分猶豫也無,當即便出門往生母崔姨娘那去。
靖寧伯府是老宅子,雖然修葺翻新過數次,但說大不大,眼下也僅是夠住。兼之早已嫁人的大姑奶奶祁春眉攜子歸來後,又佔了兩塊地方。府裡的小主子們除五姑娘太微外,便都隨生母住在一道。
四姑娘祁茉的屋子距離生母崔姨娘的住所並無多遠。
她走得又快,彷彿只是一眨眼,便橫跨半個院子,到了崔姨娘門前。
屋子裡,崔姨娘正在對鏡自照。
臻首娥眉,美麗如昔。銅鏡裡的人,若不細看,仍同少女一般。
她一手抓着菱花鏡,一手輕輕地撫摸着自己的眼角。她的年紀雖然是一年比一年大,但她的皮膚依然光滑緊緻,眼角平滑毫無細紋。
不似姓白的那位,明明年紀比她還小上一些,如今看着倒比她要大不少。
更不必說紫薇苑裡的那個了。
說是瘋病好得差不多,可誰也沒有見她出來過。
想必是人老珠黃,早就醜得沒臉見人。
崔姨娘對此甚是得意,望着鏡子裡的自己慢慢笑了起來。可轉念,她的笑意又淡如煙雲,頃刻便風吹而散。她雖美如舊日,但伯爺到她屋子裡的日子也是數得清的。
她年輕時總以爲伯爺很喜歡自己。
可現在再看,就覺出了傻來。
他應當並不討厭她,可要說有多喜歡,好像也沒有。
不過就是淡淡的,平平常常,待她同待另外幾位並無區別。
崔姨娘嘆了口氣,盯着自己的柳眉,忽然想到了先前同五姑娘的對話來。她輕聲唸叨着“碧珠”兩字,一擡眼,猛然瞧見了女兒,不由唬了一跳:“何時來的?怎地半點聲音也沒有?”
祁茉沉着臉不說話。
崔姨娘蹙起了眉:“怎麼了?”
祁茉道:“您沒聽說?”
“聽說什麼?”崔姨娘愣了一下。
祁茉眉眼間愈見鬱色:“方纔我們幾個去見爹爹時發生的事。”
崔姨娘聞言恍然大悟道:“哦!原來說的是這個事兒,我還當是怎麼了呢。不就是伯爺將你錯認成了五姑娘嗎?”
她說着眉頭舒展,收回視線再次望向了鏡子。
祁茉萬般不快地道:“不就是?”
崔姨娘有些心不在焉:“認錯了而已,能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你同五姑娘年紀身量都差不多,伯爺平素又少見你們,偶爾叫錯一聲有何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