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倫和BENNY最終並沒有開車回紐約,因爲他家人都不同意他冒這個險,他們聽說在某些通往紐約的路上,警方設了關卡,檢查過往車輛,雖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也不知道究竟檢查些什麼,但他家人都覺得他還是不回紐約的好,免得被查出問題,抓起來了。
BENNY的媽媽說:“我已經有一個兒子下落不明瞭,我不想再丟一個兒子。”
他姐姐說:“世貿大廈那裡一般人根本不能靠近,你回來也沒用,我們都在這裡,如果能去那裡挖,我們早就去了。”
BENNY只好不回去了,海倫也回到B城上課,但她每天都要打幾個電話問情況,在BENNY哥哥的下落沒搞清楚之前,她不敢跟他說叫他冒名頂替他哥哥的事。但是隨着時間的推移,大家心裡都很清楚,BENNY的哥哥肯定是遇難了。
有個她週末去打工的時候,就小心翼翼地把冒名頂替的事對BENNY說了一下。
他好像很麻木,既沒爲這話歡欣鼓舞,也沒爲這話暴跳如雷,過了很久,他才說:“沒有用的,頂多只能是用他的駕照,別的都沒什麼用。認識我的人,還是認識我——而且——他們有我的指紋的——”
她一聽說有指紋,就知道事情比較嚴重,有指紋就很難矇混過關了。
他一再地感嘆,爲什麼不能讓他替他哥哥去死?反正他這一生也沒有什麼前途了,還不如讓他去死了,好讓他哥哥活下去。
他每次說了這話,就意識到這樣說對她不公平,就反過來安慰她:“你別難過,我只是說說。有了你,我的一生就有前途了。不過,如果我替我哥哥去死,你可以跟我哥在一起,他跟我什麼都很像,但他沒案底,你們會過得更好——”
她總是呵斥他:“瞎說!我說了,在這個世界上,我只愛你,只想跟你在一起,只想嫁給你,無論誰,都不能代替你,哪怕是你哥哥。”
然後他就投到她懷裡,象個孩子一樣蜷縮在那裡,而她就就像抱咪咪一樣抱着他,搖晃他,哄他睡覺。
幾個星期過去了,BENNY哥哥的遺體仍然沒有找到,或者說世貿大廈坍塌後的瓦礫裡,有太多無法辨認的屍骨,有很多遇難者的遺體都是沒法辨認的了。BENNY沒有再提他哥哥的事,但他會在不忙的時候,盯着餐館牆上那幅世貿大廈的圖發愣。
她私下跟老闆商量,看可不可以另買一幅掛圖,換下餐館裡的那幅世貿大廈的圖畫。老闆答應了,但BENNY沒有同意,他說如果換了的話,很多客人都會感到奇怪,都會來打聽爲什麼換掉,那樣反而麻煩。
十月下旬的時候,海倫乘飛機飛回多倫多去看女兒,是她弟弟去機場接的。她沒來得及去看父母,就叫弟弟直接把她送到女兒住的地方。她弟弟把她送到了,就開車回去,叫她先休息一下,明天請她全家過去吃飯。
從外面看,房子還不錯,是獨立屋,但等她走到裡面,就發現李兵和咪咪住的房間非常小,放了一個QUEENSIZE的牀,就幾乎沒地方放別的東西了,連個小桌子都放不下,牀邊塞着兩個箱子,只能從牀頭爬上牀去,兩個人換洗的衣物都裝在塑料袋裡,放在牀上,被子牀單都是又皺又髒,溼潤潤的。
她進去的時候,咪咪正趴在牀上寫作業,她心一酸,淚就掉了下來,叫了聲“咪咪,媽媽來了”,就說不下去了。
咪咪看見了媽媽,高興地撲過來,兩母女抱得緊緊的,她看到女兒住在這樣的地方,眼淚怎麼也止不住。咪咪用手爲媽媽擦淚,又把書本收了,讓媽媽在牀上坐下。
她擦掉眼淚,問:“爸爸呢?”
“爸爸可能是到張叔叔屋裡玩去了,我去叫他。”咪咪說着,就跑去叫爸爸。
過了一會,李兵跟咪咪一起回來了,似乎蒼老了很多,兩鬢都能看見白髮了。李兵看見她,很高興,說:“我們今天不在家做飯了,到外面吃去吧。下面廚房太小了,又是跟人共用,轉不開身。”
一家人收拾了一下,就到外面去吃飯,經過廚房的時候,海倫看了一下,是很小,看得出來是後來改建的,這房子原有的廚房是主人在用,這個小廚房是專門建了給住戶用的。
吃完飯回到家,她又叫咪咪帶她去看了洗手間,洗手間裡很髒,咪咪教她:“媽媽,你洗澡的時候,不要脫鞋,BATH裡面很髒,我們都是穿着鞋進去的。”
抽水馬桶也很髒,而且得自己帶手紙進去,因爲住戶多,誰也不願意把自己買的手紙放在廁所給大家共用。
最讓她膽戰心驚的是幾個住戶全都是年輕的單身漢,大多數是還沒找到工作的,只好找這種便宜的地方住。她擔心女兒住在這種地方不安全,就竭力勸咪咪跟她到美國去,但咪咪始終不肯,說怕爸爸去死。
她懇求李兵:“你就對咪咪說一句,說‘你去美國吧,我不會去死的’,你帶着她住在這種地方,讓她受罪,你自己也受罪,何必呢?你讓她跟我去了美國,我不會拋棄你的——”
李兵豪邁地說:“拋棄我?哼,諒你也不敢。你不要想我對孩子撒謊,我就是那麼想的,我就那麼說。我不像你們一家人,就會撒謊——”
咪咪一看爸媽有吵架的趨勢,馬上哀求:“媽媽,我是真的不想到美國去——”
她無可奈何了,只好來找一個好點的住處。李兵也贊成從這裡搬出去,因爲他跟幾個共冰箱的住戶有了矛盾,鬧過幾次,早就不想再在這裡住了,只不過因爲交了房租,捨不得中間搬出去。現在剛好快到月底了,搬出去也不虧本了。
兩個人在報紙上查租房廣告,查到合適的就打電話過去,問了好幾家,終於找到一家比較滿意的,是所謂TOWNHOUSE,主人是一對年輕的夫婦,有個孩子,還有父母,他們住了地上的兩層。但他們把地庫裝修了,專門租給別人住,這樣就可以讓房客幫忙供房。
海倫和李兵帶着咪咪過去看了一下,條件還不錯,雖然是地庫,但很乾淨,最叫她滿意的,是一對老人看上去慈眉善目的,比這邊這些單身漢住戶讓她放心多了。房子就在咪咪現在就讀的學校附近,不用轉學,過一條街就是學校,但那條街是背街,沒什麼車輛。
她問了一下價錢,老兩口說兒子媳婦敲定的,$550塊一個月,房客有自己的廚房廁所,一間很大的臥室,中間如果拉個簾子,就可以變成臥室和客廳。地上沒鋪地毯,老兩口說他們家有塊多餘的地毯可以拿下來鋪。兩家人共用一個大門,但進了大門之後,從樓梯下到地庫,就完全是一個獨立的天下了。
老兩口的兒子是搞電腦的,所以家裡裝了CABLE,可以快速上網。地庫裡已經拉好了一條CABLE,海倫用自己的手提電腦試了一下,挺不錯的,比她在B城的電話上網快多了,跟她學校的上網速度差不多。
但李兵不喜歡地庫,說住着很壓抑,可一時也找不到什麼合適的地方了,就同意搬到這裡來。他也等不得海濤下班來幫忙了,就叫那個張叔叔開車幫忙把東西搬了過來,可惜的是原來睡的那個坑坑窪窪的席夢思是房東的,不能搬過來。
海倫提議給弟弟打電話,讓弟弟開車帶他們去買牀墊,但李兵不同意,說不用花那些錢,在外面撿一個就行了。問題是晚上就要睡覺,匆忙之中到哪裡去撿呢?她不管他同意不同意了,就給弟弟打了電話,反正是自己花錢,想買就買。
她電話一打,海濤就把車開過來了,帶她去買了兩個新牀墊,並幫忙搬到了地庫裡,順便就帶他們一家三口過去吃飯。李兵破天荒的同意了,三個人跟海濤的車去了海濤家,吃了晚飯,又玩了一會,海濤纔開車送他們回來。
沒有牀架,牀墊就直接放在地上,十月底的加拿大,已經很有點冷了,海倫跟咪咪擠在一個被子裡,李兵睡在另一個被子裡。可能是因爲在海濤那邊喝了不少酒,李兵回到家就睡着了。但咪咪睡不着,抱着媽媽說這說那。
母女倆講了一會,咪咪突然說:“媽媽,我好想跟你到美國去。”
她一聽,高興極了,馬上爬起來上網,看能不能買到機票。咪咪也爬起來,依偎在她身邊,看她查。她先查了從多倫飛往A城的機票,因爲只有兩天時間,機票已經到了一千多塊錢一張了。她又改查從BUFFALO飛往A城的,也要五百多塊一張。她想租車開回去,但發現租車費加上保險什麼的,也不便宜,而且路程很遠,她一個人開也沒把握。
查了好一陣,都沒什麼合適的。她讓咪咪先睡,她接着查,但咪咪不肯,說好想好想到美國去,有次跟舅舅他們去一個湖那裡玩,舅舅說:“你媽媽就在湖那邊。”咪咪就望着那個湖哭起來了,好想游到湖的那邊去見媽媽。
她二話不說,就買了兩張從BUFFALO飛往A城的機票,咪咪開心了,連覺也不肯睡了,就要起來收拾東西,她勸了好一陣才勸住了。母女倆睡在被子裡,她悄悄地問:“你不是怕爸爸死的嗎?怎麼又不怕了?”
咪咪坦白說:“我好怕他喝醉,他喝醉了就像死了一樣,每次他喝醉了,我就不敢睡,我怕他變成鬼抓我——”
她緊緊抱住女兒:“現在你不用怕了,你要跟媽媽到美國去了。”
第二天,她把咪咪要到美國去的事告訴了李兵。李兵很不高興:“現在去美國幹什麼?白花些錢,席夢思都買了,就這麼丟這裡了?”
“牀墊也不算白買,你把兩個疊起來睡,也暖和一些。再說,我們回來玩的時候還可以睡。”
李兵發牢騷:“既然你要把她帶到美國去,那又何必搬這個家呢?我一個人住那裡不知道有多好,現在搞這麼大一間,又是地庫,我最討厭住地庫了——”
她安慰說:“搬家的時候她還沒想到美國去。你先住這裡,慢慢找地方,找到了合適的地方就把這邊退了吧,房租我付,如果房東要罰款,我也付。你不必爲這些擔心。”
“你付!你以爲你有幾個臭錢就了不起?搬家這麼麻煩,誰來幫我?”
“你那些哥們可以幫你,你也可以出錢請人搬。”她忍着火氣說,“咪咪不在這裡,你也方便一些,不用時時惦記着家裡有個小孩子在等你回來,你可以想到哪裡玩,就到哪裡玩,想玩到什麼時候,就玩到什麼時候,不比你拖着個孩子好嗎?”
李兵垂頭喪氣地說:“你現在連票都買了,還跟我商量什麼?”
“昨天你喝醉了,沒法跟你商量。”
李兵換了口氣,把咪咪叫到跟前:“咪咪,你真的捨得把爸爸一個人丟在這裡到美國去?”
咪咪嚎啕大哭,邊哭邊說:“如果——我——不到——美國去——我的——媽媽——也是一——個人在——那裡——我又想——陪爸爸——又想——陪媽媽——”
李兵似乎無話可說了,只能抱怨美國的簽證官:“他媽的,如果不是簽證的這樣卡着老子,老子早就到美國去了——”
咪咪哭着說:“爸爸,你也快點簽了證,到美國來吧——”
李兵抱着咪咪,淚流滿面:“咪咪,你以爲爸爸不想簽到證?是實在籤不到啊——”
第二天,海濤開車過來接她們母女倆,車上還帶着自己的兩個孩子,說這樣比較容易讓海關相信咪咪只是到美國玩玩就回來的。她不敢給咪咪帶太多衣物,怕海關看見就知道咪咪是準備長期呆在美國的了,反正差什麼去了B城那邊再買就行了。
海濤載着兩大三小五個人,浩浩蕩蕩地向美加邊境開發,一路上都在囑咐幾個小傢伙,待會到了海關全都不許講話,都裝睡。海倫也膽戰心驚,怕海關不讓咪咪過。
兩個多小時之後,他們的車來到了美加邊境的界橋那裡,三個小孩都在裝睡。海濤把幾個人的護照或公民證遞了過去,海關人員問了一下海倫是到那個學校讀書去的,學的什麼專業,她心裡驚慌,幾乎聽不明白海關人員在問什麼,總以爲是在問咪咪到美國是常住還是短期旅行,正在心慌意亂不知道怎麼回答,海濤已經幫忙回答了。
海關人員把證件都還給了海濤,做了個手勢,就放行了。
車開出海關很遠了,她還不敢相信就這樣過來了。海濤開玩笑說:“姐,你雖然是學英語出身,但比我的英語還是差遠了,你看剛纔那幾個問題你一個也沒聽懂,難怪我們單位的老外總說我的英語是AMAZING。”
她知道她弟弟的英語口語不算很好,但這次的確是AMAZING,如果不是弟弟幫忙回答,她肯定會扯到咪咪身上去了,因爲她腦筋裡一直是想着那幾個問題的,所以聽的時候就總以爲別人在問那幾個問題。
幾個裝睡的小傢伙都鬧騰起來了,一個個哈哈大笑,吹噓自己是怎麼裝睡的,裝得是如何如何地象。一路歡聲笑語地來到了BUFFALO機場,911之後,機場安檢很嚴格,送行的人不能送進安檢線內了,大家只好在安檢線外就告了別。
咪咪又一次坐飛機,興奮極了,剛好坐在窗子邊,一路都是全神貫注地望着窗外,看雲海,看機翼,一直到飛機抵達A城,都沒有睡一下覺。
海倫的車停在機場,這次沒叫BENNY來幫她開回去,一個是因爲時間很短,只幾天,停車費不算很貴,另一個原因是這段時間機場的保安措施抓得很緊,她怕BENNY開車時被抓住,查出老問題來。沒想到歪打正着,剛好這次咪咪來了,如果等老闆和BENNY來接機,那就原形畢露了。
她不知道該怎麼對BENNY解釋,她知道他每次在她回來的前一天,就開始爲即將到來的相會激動,她總是笑他:“不是今天才回來嗎?怎麼昨天就開始激動了?”
他總是不好意思地說:“等不及了嘛。”
她整個航程都在想這個問題,該怎麼告訴他,她今天不能到他那裡去了。她的心爲女兒來到美國而振奮而狂喜,但又爲不能跟BENNY在一起而痛苦而粉碎。一邊是女兒,一邊是情人,她不知道怎樣選擇纔是正確的,現在她只想把這個選擇往後推,往後推,推得越晚越好。
到A城機場後,她就找了個PAYPHONE,給BENNY打電話,他正在忙,聽見她的聲音,有點吃驚:“你——在哪裡?你不是晚上十一點多到嗎?”
“我在機場,我換了航班,我把——我哥哥的女兒——帶來了,”她鼓足勇氣說,“我今天——不能到你那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