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節

海倫聽到李兵在那邊摔電話,先是氣得發抖,過了一會,又開始擔心,怕他起了什麼歹心,傷害了咪咪或者其他人。以前還只是咪咪一個人,現在更糟糕,一大家人都住在一起,如果他鋌而走險,搞個什麼同歸於盡之類的,那就太可怕了。

她想了一下,又打電話過去,叫李兵接電話。李兵似乎緩和了一點,沒那麼暴躁了。她好言好語跟他商量:“如果你不願意讀COLLEGE,讀研究生也可以,你先在家裡複習英語,好多學校要託福成績的,我每個月寄你們的生活費回來——”

“算了算了,我不是讀研究生的料,我還是找工打吧。唉,在國內哪裡不好呆,要跑到這個地方來活受罪。”

她不想說“我勸過你不要來的”,到了這個時候,說這種話已經沒什麼積極意義了,最多是大家互相指責,說是對方的責任,但查出是誰的責任,也於事無補,只要他願意找工就行。

李兵從來沒在北美找過工,不知道怎麼找。她叫他在報紙的廣告裡找找,找到了,就打電話過去問“我能不能過來見個工”,如果別人說“過來”,那就跑去見個工;如果別人說“不能”,那就算了。

李兵按她說的,找了幾個工,坐地鐵公車跑過去,常常是一場空,可能別人覺得他不會說粵語,也可能別人覺得他不象個吃苦的樣子,反正找了好些天,也沒找到。

五月中,她放暑假了,雖然她注了夏季學期的課,但中間有二十天左右的假期,她買了票,飛回多倫多去看一大家人。

她上次去LANDING的時候就對BENNY說過,她辦了加拿大移民,那次是過去登陸,這次她說是過去看父母。他從來不追問她這些事,她說是什麼就是什麼。他顯得很不捨,但他沒抱怨什麼,只叫她給他打電話。

走前的那個晚上,他們做了三次,好像要把這二十天的活都提前做了一樣。

第二天,她去機場,店裡很忙,沒人送她。BENNY叫她自己開車去機場,把車停在那裡,然後打電話告訴他車停在哪裡,他晚上收工了跟老闆一起去拿車。她回來的時候,要麼坐出租,要麼叫老闆去接。

她順利飛回加拿大,她弟弟開着個VAN到機場來接她,李兵,咪咪,還有她弟弟的女兒CATHY和兒子CHARLEY都跟車來了,熱鬧非凡。

咪咪有兩個小孩一起玩,非常高興,已經學了不少英語了,還學了幾句廣東話。幾個小孩爭相向她表演他們學的廣東話。

咪咪說:“我會說‘雷害鬼(你是鬼)’。”

CATHY不怎麼會說中文,也賣弄說:“ICANSAY‘死佐(死了)——’。”

CHARLEY也搶着說:“撲該!(該死)”

一車的人都笑暈了,幾個小孩並不知道大人在笑什麼,以爲是贊他們說得好,個個都很得意地笑着,爭相大聲表演自己的保留節目。他們一路歡聲笑語地回到家裡,李兵雖然沒說什麼話,但看上去也很高興。

回到家後,就擺桌子吃飯,她父母和弟媳張羅着大家吃餃子,說是李兵從他打工的地方帶回來的餃子皮。她這才知道李兵找到了一份LABOR工,是在一家麪條廠做,可以從那裡買到便宜的餃子皮。

李兵似乎心情也好多了,講了講打工的事,說累倒是不算累,就是心裡不舒服,在國內好歹也是教書的,幹公司的,現在在這麼個破地方打工,老闆連幾個字都認不清,大家還要聽他的指揮,看他的臉色,真是氣不平。

她安慰他說:“既然出來了,不打工也是不太可能的了。有些事,全看你怎麼看,我的老闆也是沒什麼文化,但他在餐館方面比我懂,他指教我,是餐館方面的事,而不是教大學的事,我接受他指教就不覺得不舒服了。”

李兵固執地說:“那是你老闆好,你碰上我那個老闆試試?保證你一樣受不了。”

她很想說,那你說怎麼辦?找個給老闆做大爺的工作?

但她沒說這些。李兵是非常不喜歡別人指教他的,本來他意見跟你一致的,你一指教,他就變得跟你不一致了,專跟你擡槓,擡到後來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麼意見了。

咪咪到加拿大後,一直是跟爺爺奶奶睡的,爺爺奶奶的房間有個小牀,咪咪就睡那裡。李兵一個人住了一間房,但今天幾個小孩都鬧着要跟她睡,鬧鬧嚷嚷的不肯回自己房間,她很開心地跟他們玩,但李兵煩了,叫幾個小孩:“去,去,回你們房間去睡覺,小孩子,這麼晚還不睡覺,慣得不成名堂——”

咪咪乖乖地跑到爺爺奶奶房間去了,另外兩個雖然不是很懂李兵的話,但看到他的臉色,也知道大事不妙,都嚇跑了。

關上門後,她小心勸說李兵:“不要對孩子那麼兇,你別看他們小,他們心裡都跟鏡子似的,誰喜歡他們,誰不喜歡他們,他們一下就能感覺到。”

“我就見不得這樣嬌慣小孩的,你看我女兒,敢不敢這樣不聽大人的話?我瞪個眼,話都不用說,咪咪就老老實實跑回去睡覺了。”

她心裡煩得要命,還是忍住火氣說:“我們現在住在這裡,他們幫了我們這麼大的忙,我們就別管他們怎麼教育小孩了吧,誰也說不準哪樣教育起來的孩子長大了有出息——”

“我知道你跟他們是一個鼻孔出氣,都是嬌慣小孩子的,我就是看不來。”

她現在的心情,叫她說句“看不慣就滾”的心思都有,但她知道不能這樣說。她告訴他:“加拿大有法律的,家長不能打罵孩子,不然的話,可以報警的。”

“這樣的國家搞得好麼?”李兵鄙夷地說,“我不管你們羅,我不過是爲了孩子好,才這麼說說。不是看在他們是你的侄兒侄女的份上,請我說我都懶得說。你弟弟他們想怎麼教育孩子那是他們的事,我的女兒我是不會這樣嬌慣的。”

她不想跟他吵架,也知道他這種思想不是一天兩天改得過來的,所以就把話題扯到別處去。聊了幾句,李兵就想做那事了,她知道逃不脫,但她很厭惡,只想儘可能地往後推。她說:“我去看看咪咪睡着了沒有——”

她到她父母房間去看咪咪,看見咪咪躺在牀上,睜着眼睛,看見她進來,嚇得馬上閉上眼睛。她很心疼,走過去坐在咪咪牀邊,輕聲說:“咪咪,是媽媽,明天要上學,今天早點睡吧。我明天送你去學校,好不好?”

咪咪很高興,連聲說:“好,好。”然後咪咪把明天要穿的衣服鞋襪什麼的計劃好了,就乖乖地睡了。

她又到廚房去磨蹭了一陣,看她弟媳爲孩子們準備明天的午餐,CHARLEY在上DAYCARE,中午在那裡吃,兩個女孩上學或者學前班,要自己帶午餐去,學校可能沒有微波爐,即使有,小孩子也不會用,所以都是帶麪包之類不用熱的東西。

她也幫忙準備,把兩個小午餐盒洗乾淨了,放進抹了果醬的麪包,幾粒葡萄,幾塊小餅乾之類,然後把小水壺灌好飲用水。她看見無論什麼東西,幾個孩子都是一人一份,心裡很感動,好好謝了弟媳一通。

實在沒什麼可磨蹭的了,她只好回到李兵住的那間房。當李兵伏在她身上勞作時,她緊閉着眼,心裡是無言的委屈和內疚,不知道哪一天才能不受這份罪,也不知道哪一天才能不做對不起BENNY的事。她在心裡對BENNY說:我只愛你,只願跟你做。我現在這樣,是沒辦法,請你原諒我。

第二天,她很早就起了牀,跟弟媳和媽媽一起準備孩子們的早餐,安排幾個孩子吃了,然後陪咪咪去上學。

她弟弟每個月付$100加幣,請樓上KELLY的媽媽接送兩個小女孩上學放學。雖然有校車,但也要錢的,還不一定比這便宜,再說校車走得早,到了學校也不能進教室,要到了一定時間纔開教室門,冬天的時候站在外面很冷,所以她弟弟專門請了人接送兩個小孩。

但今天咪咪想讓媽媽送,而媽媽沒車,所以她就陪着女兒走到學校去。學校很近,走了十多分鐘就到了。校舍很漂亮,有一棟很大的L型的教學樓,米黃色的磚牆,外面有很大的操場。咪咪一去,就跑到鞦韆旁,坐上去,讓媽媽推她。兩人玩了一會,她問咪咪:“喜歡不喜歡這裡?”

“喜歡。”

“想不想跟媽媽到美國去?”

咪咪說:“想,但是——爸爸說了,如果我一個人到美國去的話,他就不想活了,因爲他捨不得我——”

她驚呆了,李兵怎麼象是鑽到她心裡去看過了一樣,知道她想把女兒一個人辦過去?而且他現在的威脅更高級了,威脅到女兒頭上來了,讓這麼幼小的心靈來承擔一條命的負擔。她擔心地問:“那——你去不去美國呢?”

“我跟爸爸一起去,如果我們一起去,他就不會死的——”

她安慰說:“爸爸開玩笑的,他不會死的,他是個大人,怎麼會——”

咪咪認真地說:“他不是開玩笑的,是真的,他說有個爸爸,他的女兒離開他了,他就死了,是真的,是報紙上的,我看到那個爸爸的照片的——”

她不知道李兵給咪咪看了什麼照片,也許是什麼新移民自殺的報導,或者就是毫不相干的照片,反正咪咪不識字,他想怎麼編就怎麼編。她來不及多說,就到上課時間了。她目送女兒進了教室,憂心忡忡地回到家。

李兵打工去了,因爲他剛找到這個工,不敢請假。她弟弟弟媳也上班去了,CATHY上學了,CHARLEY上DAYCARE去了,家裡只有父母兩人。她問了問李兵的情況,她父母都是往好的方面說,但她聽得出來,李兵有很多令人心煩的言行,特別是在小孩教育和抽菸的問題上。

她弟弟住的公寓樓不讓在室內抽菸,每家都安了一個檢測煙霧的小玩意,煙霧大一點,就會叫起來,有時還會連累整個樓的消防警鈴響起來,象拉警報一樣,搞得很可怕。所以李兵來了之後,她弟弟就告訴了他這一點。李兵不敢在屋子裡抽菸,但也不肯戒掉煙,只好跑到樓外去抽菸,所以也是抱怨得無法。

再就是他總覺得海倫的弟弟海濤太溺愛孩子,有時不好教訓海濤,就把咪咪拿出來殺一儆百,不是把咪咪吼一通,就是打她幾下,雖然也不一定用了力,但幾個小孩都嚇得眼睛不停地眨巴。她弟弟兩口子看到自己的小孩和姐姐的小孩受這種罪,心裡當然很不舒服,但又礙着是屋主,怕說多了,李兵覺得他們在欺負他,所以都是儘量忍着。

海倫的媽媽說:“你弟弟還好一點,小顧早就有點忍無可忍了,說如果李兵再打罵咪咪,她就要報警了。”

海倫聽了這些,心裡無比鬱悶,怎麼到了加拿大,住在別人家裡,還要管教別人的小孩呢?這人到底是腦子有毛病,還是故意搞的?

她看看時間還早,BENNY可能還沒起牀,就先給靜秋打個電話,把李兵的事說了一下,然後說:“有時真的恨不得一腳把他踢出去——”

靜秋建議說:“他現在不在家,你可以找找你女兒的護照,如果在,你可以去給你女兒籤個旅遊簽證,小孩應該很好籤,簽到了,你就可以帶你女兒到美國去了。”

她一聽,高興極了,忙問要些什麼材料。靜秋說她也搞不太清楚,因爲她女兒的旅遊簽證是她妹妹去辦的。給孩子籤,可能會要孩子的學校證明和家長的工作證明。

她心慌地說:“咪咪的學校證明好搞,可我的工作證明怎麼搞得到呢?”

靜秋開玩笑說:“你放心,有華人的地方,就有後門。我讓我妹妹給你開個證明,她在一個MALL裡有家店,算是老闆。”

靜秋把妹妹的電話號碼給了她,又答應馬上給妹妹打電話,讓妹妹給她開個工作證明。最後靜秋囑咐說:“不過你一定要把你丈夫穩住,免得他狗急跳牆——,因爲現在他手裡人質更多了,這種亡命小人,惹不起。就算一條命換他一條命,也不合算。”

海倫謝了靜秋,就掛了電話,跑去找咪咪的護照。找了一陣沒找到,後來纔看到一個小旅行箱,是帶號碼鎖的,她估計護照在那裡面。但她不知道號碼,就在心裡猜想李兵會用哪三個數字。她用他們幾個人的生日試,又用各種組合方式來試,但運氣都不好,都打不開。

她只好先放下這事,跑到靜秋的妹妹那裡去開工作證明。靜秋的妹妹很爽快地給她開了證明,還跑到另一家店去,請那裡的老闆給李兵開了一個工作證明。她千恩萬謝地離開了那個MALL,又跑到學校去開咪咪的證明,很順利地就拿到了。

下午咪咪回來了,她抱着僥倖的心理問:“咪咪,你知道不知道爸爸那個小箱子的號碼?”

“我知道,是258,都是將。”

她知道“將”是麻將術語,但她現在來不及問女兒是怎麼知道的,也不管是將不是將,就跑去開那個箱子,真的是258!一下就打開了。她找了一下,找到了咪咪的護照,是新的,以前那些拒籤的章都沒有了。

她高興極了,把護照藏好,對咪咪說:“我明天去給你簽證,簽到了,你就可以跟媽媽到美國去了。你不要告訴爸爸說我開了他的箱子,也不要說我拿了護照。他知道了,要發脾氣,跟我吵架的,聽見沒有?”

咪咪很懂事地點點頭,但堅持說:“我要跟爸爸一起去美國,我怕他死。”

她不知道怎樣才能解釋得清,只覺得心痛,這麼小的孩子,心裡就壓着一條人命,自己的意願都得退居二線,真可憐。她安慰說:“爸爸過幾天去,美國不讓你們兩個人一起去,所以只好一個一個去。現在先不告訴爸爸,好不好?”

咪咪答應了,但她一直擔着心,怕咪咪小孩子不懂事,一下就說出去了。

第二天,她把咪咪送到學校去之後,就跑到美國領館去簽證。她按靜秋說的那樣,沒說自己在美國讀書,只說孩子是跟舅舅去美國旅遊,她出示了她和李兵的“工作證明”,移民紙等材料,還出示了她弟弟弟媳的加拿大護照和她寫的同意女兒跟他們去美國旅遊的委託書。

她撒了這樣的大謊,心驚膽戰地等在那裡,等着被簽證官看出破綻,把她送進監獄或者遣送回國。

結果簽證官給她女兒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