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半夏“哼”了一聲,道:“說得好聽,你的面子是面子,修姨的面子是面子,別人的不是?我問你,野貓以前雖然胡鬧,可她是那種不講理的人嗎?你女兒你最清楚。野貓的肚子今天鬧出那麼大的響動,以致要去醫院保胎,也不知會不會對孩子造成什麼影響,如果有影響,那是你外孫一輩子的事,你補償得了?說老實話,孩子的爹媽只扇她兩個耳光還是輕的。阿騎已經看在野貓面子上收斂了,否則依他的性子,你就忘了阿騎以前怎麼閹了我前男友?你自己冷靜考慮一下,自己是不是因爲偏見,因爲先入爲主以爲修姨是弱者,只要誰與修姨對立,誰就是欺負修姨。你冤枉我們了,你奶奶的。”
雖然在醫院裡的時候,許半夏也說過類似的話,但是那時半夜三更人還失蹤着,高躍進心急如焚,聽不進去,此刻許半夏說得也沒有氣急敗壞,雖然最後加了個你奶奶的,倒還是可以接受,確實,許半夏還沒說得嚴重,萬一野貓流產了怎麼辦?那一來,小兩口動刀子都會。不過今天以後,他們與修姨肯定是再走不到一起了。以女兒的脾氣,出院後還不知會幹出些什麼來。高躍進心裡如怒濤翻滾,臉上卻是疲態益現,看在許半夏眼裡,就理所當然地認爲,他知錯了,所以精氣神泄了。
高躍進想到最後,不由嘆了口氣,道:“清官難斷家務事啊。不過不要辛夷聽電話是我吩咐修姐的,她一向膽小,又把我的話當聖旨,所以不給辛夷聽電話可以理解。”
許半夏冷笑一聲,道:“把你的話當聖旨?你太高看自己了吧。你以前不是說過,你這兒本來準備用紅木的,結果被修姨反對掉,只好派人跟她去上海,買了如今的藤製傢俱。即使是你過世的太太,反對起來也不會那麼厲害,修姐這個把自己擺在保姆地位的女人算什麼?她要再年輕幾歲,還可以說是你們兩情相悅……”高躍進聽到這兒,立刻一句“胡說”,許半夏不理,繼續自己的話,“可你們差十幾年,所以我只有一個解釋,她一直有步驟地利用你的報恩之心。她表面上把自己的地位放得越低,把自己的形象搞得越弱,你看見了就越內疚,就越想好好補償她。我剛纔說了,哪家保姆是絲綢羊絨了?就算是你燒錢,請問老大,你家母親的待遇有她好?只怕你娘在黃泉路上看到這些得氣得蹬腿,啊,不會蹬腿了,換吐血吧。”說到這兒,又明知故問地道,“咦,我管你家閒事幹什麼。”
高躍進待了一會兒,只覺得許半夏說的不無道理,但是又不很願意相信,覺得她在痛打落水狗。想了半天,腦子一團亂之餘,說了句:“花生米可以拿出來了。”
許半夏這纔想起還有花生米,忙跳起身,拿出花生米,居然上面已經掛了一點霜花。回桌邊時候就撈了幾顆吃,還真是嘎崩脆,只是凍掉牙齒。“天哪,都成冰魄神彈了。得一粒一粒地吃,否則要求救於冷酸靈。”
高躍進不看武俠小說,不知道冰魄神彈,還以爲是什麼冰激凌之類的東西,等許半夏一放上桌,他就夾了一顆,味道是好,冷是真冷。好在室內暖氣打得夠熱。漂染早躺在地上睡了。
許半夏見高躍進不說,又道:“我們這樣開誠佈公地講道理你說多好,幹什麼要暴跳如雷,還要威脅我不給我擔保,其實我現在又不很在乎你的擔保,讓你簽字還不是給你面子,讓你在我面前保持良好感覺。”
高躍進一聽,差點噎氣,這什麼話?給她擔保原來還是爲他自己好。“好,好,謝謝你,我這麼佔你便宜真是很不好意思,你也別勉爲其難了,抹了我這張老臉了吧。”
許半夏哼了一聲,懶得說,玩笑開過就算,再說下去就是小孩子了。“好了,我的理由大致就是這些,你如果想要道歉的話,可以不說,不過自己倒滿滿一碗酒喝下去,我就算你已經道歉了。”
高躍進又是差點噎氣,什麼,她以爲她說對了?“胖子,你自己也好好想想,或許你也先入爲主了。原因未必只有你說的那麼兩條,而且修姐也不會是那麼處心積慮的人。我從十七歲開始認識修姐,一直到現在,她總之不是那樣的人。孤僻倒是有的。這一碗酒我可以倒滿了,但我放在這兒,等我說完,我們再決定,究竟是你喝還是我喝。”說完,真的倒了一碗,放在兩人中間。
許半夏拿過酒瓶,把自己的碗倒滿,推到中間,嘀咕道:“你喝過的碗我纔不喝,我若錯了,我就喝一碗。”
高躍進覺得好笑,心裡明白,這個許胖子不怕他,不止是因爲有恃無恐,而是因爲她膽大心細。所以與她說話,他纔會覺得有點棋逢對手的味道。但又因爲她年輕,是個女人,他面對許半夏的時候免不了帶點閒情。“我初中畢業時候,才十六歲。家裡吃不飽,可還是得支農去,支農你知不知道?”
許半夏打個哈欠,道:“你可以刪掉一些你的光榮事蹟,直奔主題。我怎麼會不知道支農?”
高躍進點頭道:“好吧,就算你知道。當時跟我一起的還有很多人,一起到街道等候挑選。當時我還不如一把鋤頭柄高,來挑的人都看不上我,到最後一個很偏山村的書記把我挑了走,他還唉聲嘆氣地說來晚了,沒挑到好貨。”許半夏心想,你現在也不高,不過懶得開口說,這個高躍進今天在醫院的表現讓她很失望,覺得素質低還是沒辦法的,一急就露馬腳。不像趙壘,再落魄也是公子。所以他目前除了全身金光燦燦還吸引人以外,其他也就是野貓爸的面子在了。
“那個山村很窮,我又正長身體,分的口糧都吃不飽,每月到月底時候就沒了吃的,要是蚯蚓好看一點的話,我也勉強會吃它。因爲我們這些下鄉青年吃不飽,到處偷雞摸狗,村民看見我們討厭得很。沒吃飽就會貧血,我第二年夏天在河邊抓青蛙的時候,猛一站起來,因爲貧血,眼前一黑,栽進河裡。我不會游泳,掉水裡就懵了,最後剛好修姐經過,救了我。過程怎麼樣的,我不知道,但只知道修姐也差點淹死。”
高躍進大概有點激動了,停下吃了幾顆花生米,又拿過酒喝了一口。要換以前,許半夏早一句“你雖然喝酒但我不會算你是道歉”過去了,今天懶得說,累得慌。“這以後我就賴在修姐身邊了,不過修姐膽小,我不便明目張膽上他們家去,但她常會帶個飯菜糰子給我,那個時候,有吃就好,哪怕是糠菜餅。從修姐陸陸續續跟我說的話中,和村人背後議論中,我知道她原來不是本地人,家在山外,很遠的地方,因爲是地主子弟,給鬥怕了,一家紛紛逃開。因爲逃得早,到了山村還是上了戶口,但批鬥還是逃不走。修姐因爲長得水靈,十六七歲的時候被村長兒子強姦,可是懷孕後村長一家又不認,不得已嫁了個瘸腿。瘸腿也不是好貨,小孩生下來,知道不是他的,當天就被他扔水裡溺死。雖然那是孽種,終究是母子連心,修姐因此大病一場,很多年沒再生育。好不容易又懷上一個,才成形又掉了,據說還是個兒子。正好是在救我前幾天。原來,那晚修姐是萬念俱灰,準備跳河自殺的,結果她救了我,我間接也救了她。”
這時漂染豎起頭往外看,大家被它的動作吸引,一起看向外面的客廳,修姨還是那樣蜷縮着沒動。於是高躍進又講下去:“後來我知道,修姐給我吃的菜飯糰,有的還是她自己餓着肚子省出來的。我那時候小,有吃就好,哪裡會想到那麼多?那時候誰家都不寬裕,哪來多餘的口糧?這事後來被別人知道了,於是村裡流傳我是修姐養的小白臉,我們有姦情。修姐被她丈夫一頓好打,又羞又恨,連夜跑了。”
許半夏不由問道:“她那本事,連現在都跑不太遠,那時候哪裡跑得掉?不會是你幫她的吧?”
高躍進不由笑了下,道:“你沒猜錯,我那時也一起跑了。不過修姐被我送上火車,去了上海,後來不知道她是怎麼過日子的,等我有一天發達了,她上來找我,一身狼狽,她不說,我不問。”
許半夏奇道:“她怎麼專門喜歡年輕男子?”心裡其實很想再問,當年修姨有沒有對高躍進動手動腳。
高躍進“唔”了一聲,忽然想到什麼,皺着眉頭想了會兒,終究是想不出來,太累。揉揉太陽穴,斥道:“胖子你又胡說。修姐不是這種人。”
許半夏卻又好奇地問:“我還不明白一件事,野貓以前一直忌憚修姨,爲什麼?還有,野貓說她媽也忌憚修姨。她來找你的時候,你前妻還在不在?她對你前妻什麼態度?”
高躍進想,修姐好像對野貓媽媽也是不怎麼好,兩人相處不來,所以他才把修姐搬到這個別墅來給她養老。不知這是什麼原因,高躍進很想弄清楚,但今天實在是太困,腦袋不好使,還是嘆氣道:“別追究了,是我不對,不該把辛夷搬來這兒,否則不會造成這種局面。我喝這一碗。”
許半夏看着高躍進喝酒,心想他倒是道歉了,只是這種道歉似乎有點不痛不癢。“那麼你在醫院裡指責我的話,是不是隨着這碗酒吞回去了?”
高躍進猶豫了一下,一時說不出口。他狂怒着指責許半夏好像另有原因。
許半夏看着他,起身道:“好吧,不爲難你,我回家睡覺去,你自己也想明白吧,女兒總歸是女兒……他媽的,我怎麼又插手你們家事了,再見。”
說完,許半夏就領着漂染出去。走到客廳,看着藤椅上的修姨,不知爲什麼,還是很想踢她一腳。她是可憐人,沒錯,可許半夏總是相信自己的判斷,她不再是以前山村裡的淳樸少婦,她的心計現在深得很,從第一眼在門口見到她開始,許半夏已經看出。而她許半夏與高躍進的關係,自此是有了很深的疙瘩了吧,高躍進以後還有多少臉面在她面前趾高氣揚?
高躍進沒有起身相送,看着許半夏出去,伸手將許半夏留下的酒也喝了。此刻,他心中也是泛起狐疑。他精明過人,雖然知道許半夏這人不是善類,言語偏向辛夷阿騎,很有妄加推斷的成分,但是,不得不說,排除她的那些推測,只聽她指出的事實,修姨果然有無數可疑之處。
他沉默着看向修姐。她究竟是精神問題,還是如許半夏說的老謀深算?
好在,辛夷總算沒事,修姐也總算找回來。可是,這兩個人,以後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