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34)

對這個問題,賀財想也不想道:“將方子中辛味的遠志、鬱金去掉,再將甘味的天麻、鉤藤、酸棗仁去掉就可以了。”柳孜致問道:“爲什麼?”賀財道:“一句通俗的話就可以解釋。”柳孜致問道:“哪句話?”賀財道:“拳頭伸出去了還得收回來。”柳孜致不解地道:“哦?”賀財道:“方子中加了辛味的藥物,用酸苦以去辛,取意和解,實爲攻法,對嗎?”柳孜致點頭。賀財道:“那不就結了,既然酸苦攻不了辛,那麼就像伸出去的拳頭一樣,先收回來,只用酸苦。”柳孜致“哦”了一聲,雖然心中還有疑問,但不好讓病人久等,便按賀財的意思疏方。

等病人走後,柳孜致問道:“去掉甘辛而純取酸苦,這是什麼道理?”

賀財假裝遲疑地道:“這個……這個,小柳啊,這可是我壓箱底的絕招了,按過去的說法,師傅在帶徒弟時,往往要留一招不教的,免得弟子搶了師傅的飯碗。你看……”

柳孜致道:“去你的,什麼壓箱底的絕招?你不說我難道就想不出?只不過是懶得想罷了。”眼見賀財還要做戲,柳孜致先使出絕招了,走過去拿了賀財的手搖晃着,一邊嬌聲道:“師……傅,說嘛,快說嘛……”

賀財嘖嘖道:“噯,使美人計了,噯,我說你快別嗲了,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柳孜致道:“那你說不說?”

賀財道:“我說我說,噯,都說‘自古英雄難過嗲’,古人誠不欺我啊。”

柳孜致道:“師……傅……”

“好了好了,別嗲了。”賀財道:“這最後一招啊,就叫做鐵板橋。”

“鐵板橋?”

“對,鐵板橋。”

44.驚風·鐵板橋(2)

柳孜致很配合地來了句:“師傅說的可是金大師筆下的鐵板橋?”賀財點頭。柳孜致一副驚訝的表情:“可是難度絕高的空中鐵板橋?”賀財的臉面有些掛不住的樣子,乾咳兩下,道:“功夫還不那麼精純,還使不出那麼高難度的動作。”說罷,師徒相視而笑。

鐵板橋,武俠小說中的常見招式,一般是用以防守。在描述中,武者兩足立定,身子從膝之上卻以常人不可想象角度向後翻折成90°,用以閃避對手迎面而來的攻擊。

這樣的動作,兩足要負擔起全部倒向後方的體重,將重心穩定在一個不可能的位置,這在正常人中是不可想象的,所以,也只能出現在武俠世界中。

印象中比較深刻的是金庸大師的《書劍恩仇錄》中所寫的,鬼見愁兄弟在空中遇襲時,在避無可避之處,卻匪夷所思地使出了最平凡的鐵板橋,名曰空中鐵板橋,這招式一出,迎面而來的暗器就不成問題了。這個動作之所以在腦海裡成爲經典,是因爲這鐵板橋的動作本就大違物理學常識,而在空中,人體處於絕對的無處借力的情況下,鬼見愁兄弟卻能用出絕無可能使用的招式。這較之另一武俠大師梁羽生的輕功“梯雲縱”或要更見高明吧。至少“梯雲縱”在使出來時還要“左腳尖在右足背輕點”,或是“右腳尖在左腳背輕點”,人便在絕無可能的情況下又拔升了若干高度。

不過,這都是題外話了。

兩人笑鬧一陣,賀財說道:“在‘辛傷肝’一類病機致病的病人治療中,用酸+苦+甘的組方確實能針對病因,其效果也能給病人立竿見影的感覺,但在按照‘五味互藏’的藥物加減法運用一段時間後,病人會反映用藥物後已沒有了開始時那種豁然感;甚至有些病人還會反饋一些意外的症狀,比如腰痛,手足肌肉痠軟;或者原本大爲緩解的那些‘風動’的症狀,比如面部蟻行感、肌肉動的症狀又有加重的趨勢,而病人的血壓下降的不那麼平穩,甚至又回覆初始的位置之類的,等等。”

對於方藥中的鐵板橋,柳孜致是持否定態度的。本來鐵板橋這樣的名詞也只出現在有着成人童話稱謂的武俠小說中,再怎麼着,在中醫這門實用性很強的學科中,應該不會有那種子虛烏有的招式的。這時見賀財侃侃而談,問題又引向自己剛碰上的難題,原本玩笑的心態便收了起來,換上一副嚴肅認真的表情。

賀財道:“這時,我們將酸+苦+甘的組方更爲酸+苦,或是酸+甘,或是單用酸味,這種狀況也難以得到改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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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我們就會產生疑問:既然我們已確定是‘辛傷肝’的病機,而酸+苦+甘的組方又是最切合病機的組方,那怎麼用藥一段時間後,效果只會越來越好的卻變得停滯不前、甚至出現反彈現象呢?”

柳孜致大有感觸地點頭道:“是啊。”

賀財道:“先不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再回到前面,就是當我們在確定病機的情況下,已經用了酸+苦+甘、酸+苦之類的組方時,病人都難有好的療效,這時,我們只要將方子稍做改動,用上鹹+酸的組方,以酸味爲君。比如你那個高血壓病人,你給他開上益肝湯:烏梅、山茱萸、鱉甲、牡蠣、石決明,只這幾味藥,也不要多少,只要服上那麼一兩副,病人所苦及你所迷惑的,都能得到解決。”

“這時候,再換回前面用的酸+苦+甘的組方,就算藥物與之前用的一味不變,病人又會覺得:嗨,醫生,你這幾副藥效果真好。”

“這裡的鹹+酸的組方與酸+苦+甘的組方就起到了相輔相成的作用,這兩者之間,就起到了聯合運用的聯方效應。”

“而原本的酸+苦+甘、酸+苦,或是酸+甘的組合,都是以酸爲主,順着五行相生而來的組方卻變成以酸爲主的酸+鹹的逆相生組方,這與鐵板橋的招式有沒有什麼相通之處?”

不會吧?說了這麼一大通的武功招式,所要引喻的就是那折身動作與組方方式的更換?柳孜致有種啼笑皆非的感覺。這樣一來,柳孜致倒沒想到去責怪賀財對自己留了一手。之前賀財說過的降壓聯方中,可是用酸+苦+甘與鹹+酸+苦這兩個組方方式聯合的。不過,就算想去責怪,估計也不能理直氣壯吧。當時賀財可是隱約做出了提示的,而在病人服用湯藥後的反應也讓柳孜致產生了懷疑。現在的情況就明顯了,賀財當時所說的降壓聯方,明顯就是做了一個埋伏,其目的,就是讓柳孜致思考其合理性。

賀財有些不自在了,“這比喻是不是很爛?”

柳孜致心一軟,斟字酌句地道:“也不是很爛啦,至少這兩者的突然變化都讓人覺得很驚訝的。”

賀財道:“不只是驚訝,應該還有妙到毫巔、神來之筆的感覺,你不覺得嗎?”

“如果是說金大師的空中鐵板橋,那確實有點神來之筆的感覺,如果說是酸+鹹的組方,我暫時還沒覺出。”柳孜致實話實說。

“是嗎?”見柳孜致點頭,賀財一副失望的表情,道:“是不是這一招太過高深,以致你體會不出妙處來?”

“很高深嗎?我不覺得有多高深啊。”就好比兩個閒聊的好友,如果一個人在瞎吹牛,那麼另一個自然會在對方的話語中找出破綻,然後反駁之、打擊之。柳孜致的反應正是如此。“用酸+鹹的組方雖然有些出人意料,但還是可以理解的。”

“可以理解就好。”賀財不緊不慢地說道:“現在我就是那個驚風患兒的家長,懂中醫,我就近一階段的治療效果還算滿意:小孩面部抽搐與眨眼的動作都少了很多;現在我想問的是,爲什麼在抽搐與眨眼那麼頻繁那麼嚴重時不用石決明和牡蠣,而在大爲好轉了纔開始用呢?”

“如果您是那孩子的家長的話,因爲您沒有接觸過五味五藏的理論,對辛傷肝傷肺的病理轉歸沒有一個系統的認識,雖然您懂中醫,但要解釋清楚的話,還是比較複雜。”柳孜致有點遺憾地搖頭道:“我只能挑最簡單的告訴您:石決明、牡蠣功能平肝潛陽,而天麻、鉤藤則能息風止痙;其中,石決明、牡蠣是礦質藥,質重下沉,偏於鎮肝息風,藥力要猛一些,而天麻鉤藤則偏於養肝息風,藥力相對要緩和得多;像你孩子的病,病程較長,久病多虛,在治療時,就宜先養後鎮。這樣的養鎮相合,才能達到虛實並治的目的。

慢驚風一證的治療中,在補肝斂肺湯的酸+苦+甘的組方中,甘味用的是天麻、鉤藤,還用了少許紅參。從學院派的觀點來看,這一番解說頗爲通達,而人蔘大補元氣,這也合乎柳孜致關於久病多虛的說辭。這也是柳孜致的反應過人,幾乎在瞬間就組織了這麼一通說辭。不過,傳統的學院理論雖然能解決天麻、鉤藤與牡蠣、石決明的問題,但方子中用那麼多酸味的烏梅、山茱萸,這又做何解?對這一點,柳孜致也清楚,可是倉促之間也顧不上那麼多了。

還好賀財沒有刻意爲難,道:“答得好,算你過關。”柳孜致道:“對就對,不對就不對,怎麼過關還有算不算的嗎?”賀財笑了笑,不與柳孜致糾纏,徑自道:“現在我就處在你的位置,剛好對五味五藏理論有一些瞭解,恰好知道辛傷肝要用酸+苦+甘的組方,但酸+鹹的組方能與酸+苦+甘的組方達到相輔相成的作用呢?”

柳孜致心裡“咯噔”一下,面上卻笑容不變,道:“那我就是賀財師傅了?”見賀財點頭,有心想讓賀財叫兩聲師傅聽聽的,不過終究不好太放肆,便見好就收地道:“嗯,這個問題嘛,鹹歸腎水,酸+鹹的組方能補益肝木,使肝木的化源穩固。”

賀財曾用水來比喻五行相生的關係。腎水爲肝之上源,補腎水從而使肝木得補益,這是無須再多加說明了。問題是,答案只這麼簡單嗎?柳孜致心下惴惴,但一時又想不出通達的說辭,便只得如此了。

果然,賀財道:“沒有了?”柳孜致硬着頭皮道:“沒有了。”賀財搖了搖頭,道:“在我看來,這個問題至少還有兩點需要闡述。”

竟然還有兩點?會有這麼多嗎?柳孜致腹誹不已。

賀財道:“你說的答案是從‘虛則補其母’來解釋的,從這個角度來理解探究,肯定也能得出酸+鹹的組方,但如果有些問題沒弄清楚的話,恐怕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難以解釋患者所闡述的症狀。”

患者在治療中出現新的症狀,比如腰痛、手足肌肉痠軟。腰痛,責之於腎,而現在知道了酸+鹹的組方對這個症狀能有很好的治療作用,那麼肌肉痠軟也好解釋了:腎乃作強之官,腎出了問題,作強不能,所以出現腰痛、肌肉痠軟了。而原本大爲緩解的那些‘風動’的症狀,比如面部蟻行感、肌肉動的症狀有加重的趨勢,則是腎出現了問題,致使生肝乏源,從而導致肝現虛象。問題是,腎出現的問題又從何而來?

這確實是個令人惱火的問題。柳孜致點頭。辛傷肝致肝虛的病人常見**一症。這一症狀是諸髒皆虛後出現的,由辛傷肝的病理轉歸可以瞭解,五臟虛損中,肺和腎是最後表露出虛象的,而在治療中,最能體現髒氣來複的恐怕也是腎臟,病人除了感覺怕冷一症大爲緩解外,就是覺得晨勃明顯。這類病人,在賀財所治療的**病中多見。而解釋起來,其原因爲,補肝斂肺湯中雖然未用一味補腎藥,但補肝斂肺湯補益了五臟中最虛損的臟器,由於五行相生的作用,肺氣與腎氣也得到部分補益,自然便出現了晨勃了,這就是所謂的一榮俱榮。那麼,既然腎氣得到了補益,又從何而來的虧損?

“這時的腎虛,有兩個可能的原因。一是酸+苦+甘的組方中,酸苦甘的分量搭配不太理想,導致一部分的苦味沒有在酸+苦+甘的組方中被利用上而克乏了腎氣。”苦味過重,除了前面說過的能瀉肝氣外,還有就是克伐腎水了。

一直以來,藥物的分量在中醫人眼中都佔據一個比較重要的位置,甚而提升到不傳之秘的地位。在補肝斂肺湯的組方中,酸+苦+甘的組方分量也很有講究。賀財曾道,對於肝氣虧損嚴重的,補肝斂肺湯中,酸味的分量一般是苦味分量的5~6倍,甚至更多,而甘味的分量略少於或是接近於苦味的分量。這樣組方用量的理由是,五行學說相當於中醫的一個數學模型。這個數學模型除了在五味互藏中得到運用,在用藥劑量上也有着指導意義。在五臟的生克中,隱約就有相剋臟腑能多消耗受克伐臟腑五倍的味,相生的臟腑達到被相生臟腑的味的五倍才能起到良好的相生作用,比如1克的苦味藥物,能清除過剩的辛味5克,而這1克苦味要達到清除5克的辛味的前提是,得有5克的酸味來做後盾。而對於那些髒氣虛損嚴重的情形,這樣的配比比例更得提高。比如:烏梅60克,山茱萸60克,黃芩5克,黃連5克,黃柏5克,知母5克,山藥10克,紅參6克。這個方子中的分量就是比較小心謹慎的分量。

但有時候由於我們錯誤地估計了肝氣虧損的程度,以至於方中的酸味藥物用量還是偏少,酸味藥物補益肝木本髒還嫌不足,其提供五行相生的部分自然不足,那麼多出來的苦味藥物,除了一部分補益了心火外,一部分可能就克伐其所勝的肺金以外,多出來的就克伐了腎水了。

“是的,我是說過,在絕對虛損的情況下,五味入胃後,其首先出現的是相生作用,克伐幾乎不存在;而在相生組方中,酸+苦的組合就好像一個定位儀,使苦定位於肺金;但這只是一個理想狀態,當服用這分量搭配不是很理想的方子比較長一段時間之後,其弊端自然就顯露了。”

另一個出現腎臟虛損的原因是,腎臟本來就是虛損的。

腎臟本來就是虛損的?柳孜致露出迷惑的神色。是的,在目前的病理狀況下,是五臟皆虛,而尤其以肝木爲甚——這又需要刻意去強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