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承宗安坐不動,徑自揮毫潑墨,陸湘舞屏息跪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出。丁承宗的一切都毀在她的手裡,如今她孤苦無依,求告無門,唯一的倚靠卻只有丁承宗,她還有什麼話說?丁承宗一言不發,陸湘舞的心便如懸九仞高崖。
她俯首於地,房中靜的可怕,只能隱隱聽到筆峰遊走於紙上的沙沙聲音。過了半晌,陸湘舞再也受不了這種折磨,終於崩潰地哭出聲來:“官人,奴家知錯了,往昔種種,奴家不敢辨言,只求官人能饒恕奴家,奴家願侍候官人膝前,爲奴爲婢、做牛做馬,亦不敢稍有怨言,官人。饒我,饒我啊……”
她一面哭、一面說,一面叩頭,額頭叩在地板上“空空”作響,丁承宗把筆一提,袍袖一捲,輕嘆一聲道:“何談一個饒字?”
他那袍袖一帶,那張紙便自案上飄然落下,蕩了幾蕩,飄到陸湘舞面前,紙上墨跡淋漓,只見一崖、一鬆,一月如鉤。筆劃凝練,一眼望去,自有一股冷肅蕭殺之氣撲面而來。
聽清丁承宗的話,陸湘舞先是一呆,繼而狂喜:“他……他不怪我?他不怪我麼?官人不忍怪我,哪怕是冷落了我也沒關係,我今後只要小心侍奉、曲意奉迎,還怕不能哄得他回心轉意?”
陸湘舞立即叩首謝道:“官人,奴家所作所爲,實在羞對官人,官人卻如此寬宏大量,奴家慚愧莫名,今後奴家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一心一意守在官人身邊……”
丁承宗又取一張紙來,癡癡望空半晌。舉手一蘸墨汁,揮毫疾寫,筆走龍蛇,須臾停住,再蘸濃墨,懸於紙上半晌,一滴汁如淚落下,他順勢又寫三字,把那頁紙往陸湘舞面前一丟,淡淡說道:“饒是不必的了,合則來,不合則去罷了。我丁承宗縱然是殘廢之身,也不會容你這樣的婦人!丁家無論是富貴還是貧窮,也容不得你這樣的女子入祖墳!”
陸湘舞一呆,捧紙在手,只看清頂頭“休書”兩個大字,便是一陣頭暈目眩。恍惚中,只見丁承宗昂然坐着,他雖矮了半截,但是脊樑仍然挺得筆直,就像一株孤傲的輕鬆。
他將案几慢慢推到一邊。以手據地,緩緩向門口行去,陸湘舞驚恐之及,彷彿最後一絲倚靠也要離自己而去,不由悲呼一聲,搶上前去按住了丁承宗拖擺於地的長長袍裾,用哀求的目光看着丁承宗,這時她眸中的哀怨和悲傷,簡直連鐵石心腸的人也能打動。
她只盼丁承宗肯回頭看他一眼。但是丁承宗根本不曾扭頭回顧,他仍然一步步挪向門口,那袍裾便從陸湘舞纖纖的指下一寸寸滑走,陸湘舞失魂落魄地看着手指按住的最後一張袍襟,耳中聽到丁承宗低低的吟誦:“一修一切修。一斷一切斷。一證一切證。如斬絲染色。一剎那頃。能至菩提……”
丁承宗拉開障子門,只見父親續絃周氏牽着年方九歲的小妹,父親的兩個侍妾以及幾個貼身的丫環,正滿面慼慼地站在院中,惶惶地看着他,丁承宗沒有言語,守在門口的兩個楊浩侍衛將他擡上藤椅,這時他的小妹終於忍不住怯生生地喚了一聲:“大哥。”
丁承宗蕭索地一笑,柔聲道:“小妹……”
他又擡頭看看周氏和兩位如夫人,看出了她們眼中的提憂和彷徨,便道:“大娘,二孃,三娘,照顧你們,是一個丁家男人的義務,丁家的男人一天沒有死絕,你們就不是孤兒寡母。請大娘帶幾名貼身的丫環。幫湘舞收拾一下,送她離開。眼下前廳還有一些事情未了,我還要趕過去,二孃、三娘,你們且回房去歇息,這天,還沒塌下來呢,你們不必擔憂。”
周氏點了點頭,拉起小女兒的手,兩個妾室臉上也露出了感激寬慰的神色,她們目注着丁承宗被兩個侍衛擡上藤椅走向前廳,那顆忐忑不安的心,總算是稍稍安定下來。
二進院落的大廳裡一片冷落,只有楊浩默默地坐在椅上,廳門口立着兩個魁梧大漢,此外再無一人。
一見丁承宗出來,楊浩立即站了起來。
丁承宗停在廳口,與他相視良久,忽然沉聲說道:“扶我起來。”
楊浩剛欲舉步上前,丁承宗一掌虛按,止住了他的動作,又說一聲:“扶我起來!”
左右兩名大漢急忙上前將他架起,丁承宗離了椅子。到了楊浩近前,忽然雙臂一振,掙脫兩個大漢的攙扶,“噗嗵”一聲跪在了楊浩面前。
楊浩大吃一驚,連忙上前攙扶:“大少爺,你……這是做什麼?”
丁承宗澀聲道:“你對丁家,情至義盡。丁家上下,卻對不起你,今日,我要向你請罪。”
楊浩忙道:“這話從何說不起,丁承業害我。是丁承業的事。楊浩不是那種一人結怨,恨及滿門的人,何況我在丁府時,大少爺對我百般維護,那份情意,我始終銘記心中。”
丁承宗苦澀地一笑,黯然道:“不,你不知道,當初……廣原防禦使程大人傳書邀你赴廣原,而我爲了留住你,卻將書信燒掉了。”
楊浩登時怔住,這樁公案終於真相大白了,他原還以爲葉家車行失落了這封書信,沒想到卻是落在丁承宗手上。丁承宗將那日的事源源本本說了一遍,黯然說道:“你若當日便走了,想來以後也不會遭遇了那些事情,說起來,罪魁禍首是我纔對。”
楊浩木然半晌,往事一一涌上心頭,一時也是百感交集。心中些許怨氣他也是有的,可是叫他遷恨丁承宗,以他的理智又實在做不出來。不錯,那封信是被丁承宗燒了,可是丁承宗當日若不在那裡,這封信就會落在他的手中麼?
丁承宗燒掉那封信,不是想要害他,而是看出二弟朽木難雕,費盡心思想要把他留下,說服父親讓他認祖歸宗,讓他成爲丁家的掌門人,這算是想要害他麼?至於其後造化弄人,就連丁承宗也是始料不及了。如果循本溯源,這仇都能追索算到丁承宗的頭上,那自己穿越時空,改變了傻子丁浩的命運,算不算是害死了楊氏和羅冬兒的元兇呢?
丁承宗見他黯然出神,低聲說道:“我被人下毒害得生不如死。最後又是你救我醒來,我欠你的,真是太多太多了。丁承宗如今已是一個廢人,再無報答補償你的一天,只有就此了結了自己性命……”
他擡起頭來,注視着楊浩,沉聲說道:“雁九所說的那番話,你也聽到了,這個疑問,我已猜到了幾分,可是總要從他口中逼出詳情,才能真相大白,所以現在我還不能死,我要回去查明此事。待懲治了他們,我自會把性命交給你。只是……,不管你承認也好,不承認也好,你的身上,終究是流着丁姓人的血,到那時候,你已是我丁氏血脈唯一的男人,我想求你,闔府上下,這些老弱婦孺,拜託你妥爲照顧。”
丁承宗這番話就是把丁家的婦孺要託付於楊浩了,自然,丁家的財產便也盡數交託了給他,可是丁承宗雖聽他說恩怨分明,只找丁承業算帳,不會遷怒丁氏族人,卻知他對丁家實是深惡痛絕,雖說現在那個戒律森嚴、家規腐朽的丁家早被丁承業打得破破爛爛面目全非,如今只化作了一筆浮財,早已不復當初的模樣,但是楊浩骨子裡對丁家的那種厭惡感是不會消除的。
或許換一個人,反正往事已矣,死都也難復生,巴不得順水推舟,接掌丁家這龐大的財產,不過是替他照顧三位夫人、兩位小姐,幾個婦孺而已,這樣的好事哪裡去找?可他卻知道,這財產再龐大十倍,也未必打動得了楊浩的心。否則他當初寧可搬進城去寓居,將丁家拱手相讓時,楊浩也不會仍然一意求去了。
是以這話說罷,他目不轉睛地看着楊浩,只盼他意志哪怕稍有鬆動,可是仔細看了半晌,他還是失望了,楊浩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他默然良久,才俯下身去,雙手攙住自己的臂膀,低聲說道:“你且起來。”
看到楊浩堅決的神色,丁承宗沒有再拒絕,順勢被擡了起來,兩旁立即有人推過藤椅讓他坐下。
“我這次奉旨回京,繞道霸州,爲的就是報仇雪恨。”
楊浩望着丁承宗,直言不諱地道:“我也不瞞你,我知道,不管丁承業做了多少錯事,他畢竟和你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除非他犯了對丁家十惡不赦的大罪,只要能維護他,你們還是要維護他的。”
丁承宗的兩頰微微抽搐了一下:“現在……卻未必了。承業是被雁九帶回來的,現在想來,他很可能李代桃僵,用自己的骨肉換掉了我真正的二弟,這些,我已經想到了,現在差的只是一個口供罷了。”
楊浩說道:“但是在此之前,你並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所以此來霸州,我本打算暗中下手,殺掉丁承業和雁九。可是,當我義父拿出他從草原巫師那裡得到的毒藥時,我對你的中風昏迷產生了懷疑,所以才改弦易轍,想看看能否用這解藥救醒你,如果這藥真的奏效,那你被人下毒便確定無疑了,相信那時你也會與我一同找出真兇。”
丁承宗愧然道:“丁家對不起你的地方實在是太多了,你卻一直以德報怨,聽你一說,我更是無地自容。”
楊浩輕輕搖頭,說道:“如今,我們想要的確鑿口供雖還沒有到手,可這謎團已是昭然若揭了,不管我們能不能從雁九、丁承業口中能否拿到確鑿的證據,我希望,最後你能把雁九和丁承業交給我。”
“雁九、丁承業……”丁承宗喃喃地重複了一句,眸中露出悲憤的目光,他重重地點了點頭,他知道楊浩索要這兩個人意味着什麼,他更知道楊浩完全可以不必徵得他的同意而強行取了這兩人的性命。楊浩肯問他,肯先將這兩人交予他,只因心中對他還有一份情誼,這情是友情還是親情,現在他還無法分辨,可是至少讓他孤寂絕望的心中產生了安慰、萌生了一線希望。
二人出門,重新登車趕往王下莊別院,行至半途,迎面正撞上穆羽帶着四名侍衛急急趕來,楊浩愕然道:“小羽,不是讓你看管着雁九、丁承業,看看他們說些甚麼嗎?怎麼你把人都帶出來了,出了什麼大事不成?”
穆羽一見楊浩,方始鬆了口氣,臉上緊張的神色不見了,欣然答道:“大人,雁九捱了大人一記狠的,現在還是昏迷不醒,一時半晌,恐難與人交談了。屬下本來是在看管着他們的,可是丁大小姐說,西北地方衛風剽悍,大多數人家都習武功,如今丁家的家丁僕從盡皆是丁承業和燕九的心腹,倚仗不得,如果陸家的人氣急攻心,仗勢動武,大人只帶四人,丁大少爺又病體虛弱,恐難顧及周全,叫我帶人來助大人一臂之力。屬下想,衛護大人安危,纔是屬下的第一責任,萬一大人真有什麼閃失,那可不得了,所以就帶人來了。”
丁承宗雙眉一鎖,沉聲問道:“如今……是誰看管他們?”
穆羽道:“雁九受了重傷,半死不活的,倒不打緊。至於丁承業,大小姐已叫貴府的長工把丁承業綁在柱上了,有那四個長工看守,再加上大小姐一身武藝,不礙事的。”
楊浩和丁承宗這才釋懷,一個重傷、一個綁起,的確不虞他們還有本事逃出生天。兩起人合在一起,趕回王下莊,及至進了大門,再到了大廳,就見丁玉落正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兒,眼神直勾勾的,連他們進來彷彿都未看到。楊浩和丁承宗對視一眼,心中頓生古怪之感。
“玉落,玉落!”丁承宗提高了嗓門連叫兩聲,丁玉落才突然驚醒,從椅子上一下彈了起來,看清眼前的人,她便問道:“陸家來生事的人,已經打發了去了?”
丁承宗點點頭,奇怪地問道:“你心神不屬的,在想什麼?”
丁玉落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輕輕一掠鬢邊髮絲,輕輕地道:“大哥,我有些話,想單獨對他說,可以麼?”
楊浩和丁承宗互相看了看,楊浩微微點點頭,丁玉落見他答應了,轉身便向外行去,楊浩默默地跟在她的後面,二人拐進右側一間廂房,丁玉落轉首站定,默默地看着他,半晌才道:“這半年來,我常常想着,不知道你會流落何方,會怎樣生活,眼前一個人事不省的大哥。遠方,一個流落異鄉的二哥,就只剩下一個弟弟,卻是混帳透頂,眼看着爹爹辛苦創下的這份家業被他敗個精光,我一個女兒家卻有心無力,這心……真是苦不堪言……”
照顧一個人事不省的親人,說來只是一句話的事,可是真要做下來,那要付出多少努力和辛苦,與此同時,還要整日與那不成器的兄弟爭鬥,孤立無援,哪一天,她活的不苦?別人只看到了她如今的軟弱,誰又想得到她支撐到今日,那稚嫩的肩膀才承受多少重負?說到底,她才只是一個年僅十八歲的姑娘。
她說着,兩行清淚已緩緩流了出來:“你在丁家,吃了太多的苦,丁家對不起你。幸好……人善人欺,天可不欺,半年不見,你已做了朝廷的高官。得你相助,大哥也已醒來,我也再無所求了。”
楊浩看她說話的語氣、神色,心中隱隱有些不詳的感覺,但是見她落淚,還是安慰道:“丁家的人,的確是對不起我,可是至少……你始終不曾做過對不起我的事。”
丁玉落滿臉是淚,卻粲然一笑:“以前沒有,但是現在,妹妹也做了一件對不起你的事。”
楊浩的心一沉,促聲道:“你是什麼意思?”
丁玉落雙膝一曲,慢慢跪到了地上,幽幽說道:“我知道,楊大娘的死、冬兒的死,雖不是承業親手所爲,但他難辭其綹。我知道,你此番赴京上任,繞道霸州,一個重要目的,就是想殺了他報仇。我知道,在你心中,他罪無可恕……”
她淚如泉涌,泣然說道:“可是,不管怎麼樣,他是我的同胞兄弟,哪怕他在外面做了太多的錯事,我也做不到太上忘情、大公無私,眼睜睜地看着,等着你來取他的性命。不動性,不動情,那是佛的境界,玉落只是一介凡夫俗子……”
楊浩沉聲道:“你做了甚麼?”
“我已……把他放走……”
楊浩怔忡半晌,“哈”地一聲笑,點頭道:“好,很好……”
丁玉落還要說甚麼,楊浩已伸手製止了她,問道:“雁九如今怎樣了?”
“他已傷重死去。”
楊浩吁了口氣,臉上帶着笑容,眼中卻殊無笑意,刺得丁玉落不敢看他,楊浩淡淡地道:“我這仇,只是報了一半。呵呵,丁家人,終究要向着丁家的人,哪怕他有再多的不是。站在你的立場,你沒有做錯甚麼,何必向我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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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浩雖無重話,可這番話卻比重責更讓丁玉落難堪,她被楊浩刺得心如刀割,可是她實在想不出兩全之計,死者已矣,這生者卻是她一母同胞的兄弟,她如何能坐視他被人殺死?
楊浩的心中有一種失落,一種無奈,一種痛,卻只能壓在心裡發作不得。是啊,在他眼中,丁承業百死莫贖,但是在丁玉落眼中是怎麼看的呢?那是她的兄弟。也許等她知道了丁承業的全部所爲後會不作此想,但是現在已經沒有向她說明的必要了。他自嘲地一笑,說完,拂袖便走。
丁玉落怔怔地跪在地上看着他的背影,她知道楊浩越是沒有爆發,心中的怨恚之氣越重,這一遭走出去,他是再也不會回頭了。可是她又能再說什麼?
過了許久,她才扶着桌子慢慢站了起來,踽踽地跨出門去。
丁承宗正在廳中坐着,四個長工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垂首站在一旁,屏息不敢言語。方纔楊浩鐵青着臉色出來,二話不說,徑去左廂房看了看雁九已冰冷的屍體,便帶上自己的侍衛揚長而去,丁承宗喚之不住,便知出了變故,立即喚來小青、小源,一俟問明經過,丁承宗的心也冷了。
丁玉落的心,如今真是苦不堪言,本來二哥回來,大哥清醒,她的心彷彿烏雲久遮的天空,終於透出了那麼一線亮,可是爲了這個不值得憐惜卻無法漠視他去死的胞弟,她真是弄得自己裡外不是人。二哥一怒而去,這一生都不會再認她這個妹妹,至於大哥,他會寬恕自己放走了承業嗎?
“大哥,我……”丁玉落走到丁承宗近前,剛一開口,丁承宗便冷笑一聲:“住口,我丁家的人,豈會做出你這樣的糊塗事?”
“是!我是糊塗!”丁玉落勇敢地擡起頭來,目光不再遊移:“對他,妹子是心存歉疚的,不管他是不是咱們丁家的人,可是丁家從來不曾給過他什麼,他爲丁家,卻付出了太多太多。我放走自己的兄弟,他的仇人,我對不起他。可是……,我叫丁玉落,我沒有做錯!”
“你……”丁承宗氣的蒼白的兩頰漲紅起來,丁玉落卻聲音清晰堅定地道:“哪怕明知這樣做會令他失望、傷心,可我別無選擇。這麼做的原因不爲了別的,就因爲我是丁家的人。承業做的那些事再混帳,就算證據確鑿,就算送到官府究治,也罪不至死。我知道……我知道他做了對不起大哥的事情,可是按罪也只是流徙三年的罪刑,就算不講王法,只講人情,大哥你就忍心殺了他麼?兄弟相殘,爹孃九泉之下也難瞑目啊……”
“糊塗!”丁承宗氣極,一記響亮的耳光便扇在丁玉落臉上,五道指印立即凜凜出現在那清瘦蒼白的臉頰上。
“出去,你們都出去。”丁承宗雙手緊緊抓住扶手,對小青、小源和四個長工斥喝道,幾人慌忙退了出去,廳中只留下了丁承宗、丁玉落兄妹兩人。
丁承宗雙目蘊着淚光,痛聲說道:“玉落,這一遭,你真是大錯特錯了!”
陸湘舞低着頭急急走出丁家大院,她不敢擡頭,不敢去看那些下人們異樣的眼光,臉上火辣辣的,直到出了丁家的大門,匆匆逃出村子,到了一處無人處,她才放聲大哭。
寒風凜冽,四野一片白雪茫茫,她不知道自己如今該往哪裡去。錯的已經錯了,再也無法回頭,在丁家大娘和幾個丫環所謂的幫忙、實則是監視之下,她羞於帶上哪怕一匣首飾,就揣着一紙休書,淨身出戶了。
丁承宗的休書上對她不守婦道的事隻字未提,只說自己已成殘疾,心灰意冷,從此潛修佛道,不染塵俗,不忍耽擱妻子青春,爲她保留了一絲顏面,可是……十里八鄉,早已隱約風聞她與丁承業的苟且之事,如今再被丁承宗休棄,能瞞得住他人耳目麼?
她不知道該往何處去,也不知道今後的路該怎麼走,就這麼茫然地前行,下意識地朝着霸州府的方向行去。可是越往前行,腳步越是沉重,她的孃家,因爲丁承業已與她反目成仇,早已不認她這個女兒,如今揣着一紙休書,她還如何邁進自己的家門?
陸湘舞一路哭、一路走,踉踉蹌蹌,淚已哭幹,過了李家莊,看到沃雪原野中那一條奔涌的大河,陸湘舞癡癡地看着河水,寒風吹掠着她凌亂的頭髮,臉色都已凍得發青。可她站在河邊的岩石上卻是一動不動。
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她不知道自己是該恨丁承業,還是恨她自己,現在都已不重要了,風吹得徹骨生寒,她的心中也沒了一絲暖意,眼前這條河,或許就是她最好的歸宿。
冬兒,那個被村人唾罵、被董李氏找來家人浸了豬籠的小寡婦,就是死在這條河裡。這一去,若是見到了她,也不知她會不會取笑自己,那個冬兒……至少她能當衆向人表白自己的愛意,她所愛的人,也值得她去愛。她死了,有個男人肯爲她與李家莊滿村的強壯漢子一戰,有個男人肯爲了她一刀兩命、浪跡天涯,可是自己呢?
陸湘舞忽然有些羨慕起羅冬兒來:她死了,總還有人惦記着她,做了這麼大的官,還不忘要回來爲她伸張冤屈,女人做到這個份兒上,這一輩子也該知足了。而自己呢?大概就像那水中的泡沫,一閃即滅,死就就了,不會有一個人記得我……
陸湘舞慘然一笑,以袖掩面,縱身便跳下了河去……
“老爺,有人跳河噯……”
“是嗎?”廣原第一妒夫鄭成和從車轎中探出頭來,往那大河看了看,咧開一張雷老虎似的蛤蟆嘴,嘖嘖嘆息道:“圖個啥咧,這多冷啊。”說罷又縮回了頭去。
“是啊。”車把式也長吁短嘆:“雖未看清她的模樣,可是瞧那身段兒,該凸的凸,該凹的凹,挺饞人眼的吶。”
“嗖”地一下,鄭成和又探出頭來,瞪起一雙水泡眼道:“怎麼說?是女的?哎喲你這個不開眼的混帳東西,停車、停車,快點救人!”
鄭成和跳上車轅,抱着暖手袋對自己的一衆隨從指手劃腳地道:“快快快,全都給老爺我下去撈人,誰把人撈起來了,老爺我賞錢五貫,不!十貫……,還愣你母親個毬,快下水啊,你奶奶的……”
一間小小的花廳,臨時改成了置放丁家祖宗牌位的地方,長明燈燭火幽幽,散發出一股淡淡的乳味清香,丁承宗一身灰衣,靜靜地坐在香案前的蒲團上,兩眼望着那筆直的燈火,也不知在想些甚麼。
丁玉落悄悄地推開門走了進來,步履如貓,輕得沒有一點聲息,只是帶得那燭火微微地搖曳起來。丁承宗若有所覺,輕輕地轉過頭去,只見丁玉落短袍長褲,腰纏布帶,足下一雙抓地虎的皁靴,腰間一柄短劍,肩上斜背一個包裹。
她的臉頰已用薑汁染成了黃色,還粘了鬍鬚,打扮得像個標緻、清瘦的年輕男人,她頭戴遮耳皮帽,一身半胡半漢的打扮,正是北方人慣常的遠行打扮。
“大哥,我已準備好了。”
丁承宗默默地轉回頭:“大哥知道,這些日子來苦了你,本以爲我能處理好這些事情,不想你再知道那些齷齪不堪的事情,誰知竟讓他有機可趁,花言巧語地誑騙了你。可這,不是你寬恕自己的理由,你做錯了的事,你自己去補救。”
丁玉落靜靜地道:“我知道,這一回,我不會讓大哥失望的。”
丁承宗道:“大哥不是因爲一己之怨去揣度他。雁九死前說過的話,再加上我這幾天的冷靜分析,我絕對相信他當時得意忘形之下說的不是假話,我被他們下了毒,爹爹也是被他們害死的。丁承業……不是我們丁家的子孫!就算他是,做出弒父之事來,也是罪無容誅,你明白?”
“我明白!”
“好,在祖宗靈位前,跪下!”
丁玉落走到一個蒲團前雙膝跪下,丁承宗一字字道:“現在,你向爹爹,向列祖列宗發誓,一定要報這個仇!”
丁玉落一個頭重重地磕了下去,丁承宗的聲音在空蕩蕩的房間裡迴盪着,有些森然:“如果能帶活的回來,就把他帶到列祖列宗的靈位前來,如果不能,就殺了他,帶他的人頭回來,不然,你永遠也不必回來了!”
“是!”丁玉落又是一個頭磕下去,丁承宗雙眼溢出淚光,突然扭過頭去。他不是這般冷酷的人,其實也不想讓丁玉落一個女孩兒家去承擔這樣的責任,可是他雙腿俱廢,這個使命,只能由妹子去完成,他只能逼着自己心如鐵石。
“大哥……”丁玉落走到門前,緊緊腰帶,扭頭回顧一眼,問道:“丁家的宅子、田地,都已被他賣掉了,我走之後,你……打算怎麼辦?”
“沒有怎麼辦。”丁承宗盤坐在長明燈前,頭也不回地道:“已經被打破了的,再粘起來,也恢復不了原來的模樣了。田地賣了可以再買、宅子賣了可以再蓋,但是人心丟了,想再聚起來難如登天。你走之後,我便攜家人去蘆嶺州,你若完成了使命,就去那裡見我。”
丁玉落神色有些激動,訥訥地道:“我……我們一再傷了他的心,他……他會原諒我們麼?”
丁承宗閉上雙眼,靜靜地道:“他原不原諒我,是他的事。我如今只求心安而已。你去吧,我明日,便赴蘆嶺州……”
從山坡上滾下去,丁承業氣喘吁吁地爬起身來,一路逃來,他的衣袍全都颳得破破爛爛,原本眉清目秀、脣紅齒白,單看外表,絕對是個金玉其外的佳公子,可是現在他蓬頭垢面,幾與叫花子無疑。
那個楊浩真是狠吶,居然動用了霸州府的力量,海捕文書撒開了去,弄得他上天無路,入地無門,萬般無奈之下,他不禁想起了雁九那個老奴所說的話。
反覆想想,他實在想不出雁九在那個時候說這麼一番謊話有什麼作用,難道那老奴真的對我忠心若斯?他有一個在北國做將軍的兄弟,還甘心留在丁府照料我?
丁承業以己度人,實在難以相信世上會有這樣愚忠的人,可是又找不出任何他坑害自己的理由,走投無路之下,只得抱着萬一的希望,向北疆逃來。如果雁九說的是假話,北地漢人也不在少數,到了這裡他也不必擔心在南朝犯下的罪行。如果雁九說的是真話,誰會知道是他殺了那老奴?找到那位叫什麼盧一生的北國將軍,看在他大哥面上,他也不會薄待了我。
存着這樣的心思,丁承業專挑荒山僻嶺往北方走,晚上便去村寨中偷些吃食,飢一餐飽一頓的,總算到了邊界。他本以爲這種地方該不會有他的海捕文書了,誰料進村乞討時,竟被人認了出來,這種地方的民壯更是厲害,一時鑼鼓起,里正帶着民壯歡天喜地的跑來捉人,嚇得他落荒而逃,好不容易翻過了這座雪山,還好,這裡已是契丹人地界,他總算不必再擔心有人追來了。
這裡的積雪極厚,雪地上除了一些鳥獸的足跡,看不到其他的痕跡,丁承業深一腳淺一腳走得精疲力盡,回頭一看,離那座山也不過走出了兩裡多地,丁承業不由暗自叫苦:“照這樣的速度,恐怕他還不能走到有人的地方,就得活活餓死,或者被野獸活活咬死。
穿過一片樹林,他再也走不動了,抓起兩捧雪來吞下肚子,剛剛抹抹嘴巴,就聽一聲大聲:“兀那漢人,不許亂動,你是幹什麼的?”
丁承業扭頭一看,只見幾個皮帽皮襖胡服打扮的大漢正站在不遠處張弓搭箭地瞪視着他,丁承業如見親人,聲淚俱下地道:“不要殺我,不要殺我,我……我是你們南院大將軍盧一生的……呃……遠方親戚,特來投奔啊!”
“盧一生?”幾個契丹巡邏大漢滿面狐疑,南院大將軍?這官聽起來似乎官職不小,可是怎麼從來不曾聽說過這麼個人?
北國契丹的軍隊屬性十分複雜,除了直屬皇族的宮帳軍、王公大臣的部曲組成的大首領部族軍,還有契丹、奚和其他遊牧民族以部落爲單位組成的部族軍、帶有鄉兵性質的五京鄉丁和遼朝境外附屬部落的屬國軍。各有統屬,派系衆多,各軍的將領其他各部不熟悉也是可能的,但這人既說什麼大將軍,大家聽都沒聽說過便有些稀奇了。
殊不知盧一生這個大將軍只是北國皇帝策封的一個便宜官職,他本人聚衆三千,在宋境與北國中間地帶,乾的仍是打家劫舍的營生,根本不是北國正式的將領。聽丁承業說的慎重,那幾個部族軍的戰士倒也沒有太過難爲他,搜了搜他的身,沒有攜帶什麼武器,便押着他去見自己的部族首領去了……
“大人,咱們這便走了?”
楊浩坐在車中,默默地點了點頭。
罪魁禍首雁九已經死了,雖然真相還未完全揭開,至少已經知道他纔是罪魁禍首,楊浩從雁九那幾句話中也已隱隱猜出了事情的經過,這不過就是民間版的“狸貓換太子”罷了,丁夫人孃家遭了強盜,雁九爲了讓自己的子孫擺脫奴婢身份,移花接木,把自己的兒子說成了丁夫人的遺腹子,待他長大成人,便圖謀害死丁家的人,讓自己的兒子接掌家業,這種猜測應該八九不離十。
他楊浩只是不幸表現的太出色,讓長子殘廢、次子無能的丁庭訓動了心思,所以成爲這起陰謀的一個犧牲品。如果他還是以前那個懵懵懂懂的丁浩,想必現在和楊氏仍在丁家爲奴爲婢,主人是丁庭訓也好、是丁承業也好,對他們這些下人來說沒有什麼區別。
對那個蘭兒,他也想不出更好的處置措施,蘭兒只是一個下人,她不附從丁承業、雁九,也自會有別人或爲金錢、或畏權勢,聽任丁承業和雁九的擺佈來做旁證陷害他,在這起陰謀中,她的作用實在有限,罪既不致死,難道打她一頓板子?
聽說她已被丁承宗喚來牙婆發賣了,這牙婆就是柳婆婆,柳婆婆約略知道一些他與丁家的恩怨,也知道蘭兒爲虎作悵,是丁大少爺的對頭,是絕不會給她找個什麼好人家的,這就已經夠了。
丁承業逃了,但是可以預料的是,丁家他是再也回不去了,自從聽了雁九那句話,便沒有自己,丁承宗也饒不了他。他再也做不了作威作福的二少爺。天大地大,未必沒有相遇的一天。何況,他還秘密會見了趙通判,尋了個別的由頭,讓人假扮苦主,舉靠丁承業,如今海捕文書已經撒了出去,只等捉到了他,便會派人通知自己,這丁承業一介紈絝,根本沒有獨自求生的能力,說不定他根本就逃不出霸州轄境,就被捉回來。
只是,他不能等那麼久,他現在必須得走了,他不能只爲了逝去的人活着,更不能只爲了區區一個丁承業活着,讓誰等,他也不能讓皇帝久等。現在,他得去開封,見皇帝。
車輪動了,微微有些顛簸,楊浩悠悠地嘆了口氣,這趟回來,還是沒有打聽到臊豬兒的消息。認識臊豬兒的人本就不多,柳婆婆動用了那麼多消息靈通的城狐社鼠,對一個鄉村大戶人家的小家僕,也沒有用武之地。孃親楊氏已經死了、冬兒也已經死了,那個自幼相依爲命的大良哥呢?
想起當初爲霸州府挖渠,河堤泥土中掘出的一副骸骨,楊浩的心頭不由一寒:“這賊老天欺負得我已經夠狠了,可不要再讓豬兒就這麼無聲無息地沉屍河底啊,天大地大,只求你大發慈悲,讓我兄弟有重逢的一天……”
車輪轆轆,神思悠悠,楊浩想着那下落不明的臊豬兒,卻未料到此時蘆嶺州里正上演着一出“倒程”的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