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忽然停了下來,楊浩若有所覺,擡眼問道:“怎麼了?”
“老爺,唐姑娘……在前方迎候呢。”
還未等外面的穆羽傳話,姆依可便怯生生地回答道。小姑娘本來就聰明,經歷了這個年齡的少女本不該經歷的一些坎坷磨難之後,變得更加成熟懂事,所以很會做怪,一邊答着,便縮起肩膀,那雙大眼睛可憐巴巴地看着楊洗,好像他勃然大怒之下,馬上就會一巴掌抽下來似的,這副模樣,叫人見了又如何生得起氣來?
楊浩一怔,臉上便慢慢露出有趣的笑容來,姆依可一呆,見他擡腿就要出去,忙叫了一聲“老爺!”,閃身就要去爲他取下掛在車壁上的袍子。
楊浩一把按住,手指自削肩沿鎖骨向前一滑,輕輕勾住了她的下巴,姆依可真的有些怕了,一雙惶惑的大眼睛仰視着楊浩,動也不敢動。楊浩笑吟吟地道:“你記着,如今唐姑娘既已把你送給了我,那你就是我的人了,不管旁人對我是好意還是惡意,總之,我身邊的人,是不許與旁人串通,有什麼事情瞞着我的,記住了麼?”
姆依可脹紅了臉蛋,楊浩手指一收,她才忙不迭點頭,尖尖的下巴點得跟啄米的小雞似的,楊浩輕哼一聲,這才掀開車簾走了出去0
這是一道山嶺旁,右面是山,擋住了從曠野裡刮來的風雪,左面是蘆葦叢,厚厚的雪壓彎了一枝枝蘆葦,讓那蘆葦像一條條白色的狗尾巴似的臃腫不堪地翹在那兒。
中間的雪地上站着唐焰焰,頭戴雪白貂皮裁製的尖頂覆額“昭君帽”,身穿一襲從頭覆到腳的雪白貂裘,縹渺的雪花中,她渾身裹在雪白的貂裘裡,只露出一張腮如晚霞般酡紅的容顏,一雙亮晶晶的眸子凝視着他,欲語還怯,眸中婉轉變幻着愛戀、不捨、畏怯與擔憂。
此時的她,不知是否爲情所困,心經磨鍊,無論神情氣質還是俏麗的容顏都有些清減,披一襲雪貂,娉婷立於大雪之中,“一塵不染香到骨,姑射仙人風露身”,彷彿雪中謫仙,讓這風雪中的山嶺與蘆葦叢也憑添了許多的詩情畫意,乍一看到,難免讓人驚豔。
見楊浩並無慍怒之色,唐焰焰不禁釋懷地一笑。這一笑,便如海棠初綻,驚醒了楊浩的春夢,他跳下馬車,慢慢走了過去。兩人對立半晌,唐焰焰才幽幽地道:“你……就這樣走了?若不是我攔在這裡,你都不會……不會去看我一眼,忒地狠心……”
圍在雪白貂裘裡的儷人,粉妝玉琢的俏臉如荷蓮初生,用着這樣幽怨的語氣,縱是百鍊的精鋼也要化成了繞指柔,楊浩不是鐵石心腸,如何能不動心?他輕輕嘆了口氣,剛欲張口,目光一轉,忽地瞧見穆羽和那八名侍衛還有車伕都興致勃勃地看着他們,遠處樹後,格尼瑪澤也像一隻小樹獺似的在探頭探腦,便道:“走,咱們到一旁說話。”
蘆葦被風吹折、被雪壓斷了不少,兩人自蘆葦叢中穿過去,不一會兒藉着蘆葦的掩護,便遮住了穆羽等人好奇的視線,楊浩這才轉身,輕聲責怪道:“這麼大的雪,你還跑出來做甚麼,我不是已經傳訊給你了麼?”
唐焰焰鼓起勇氣道:“可你……你就真的忙的見我一面的功夫都沒有嗎?你……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這個丫頭,似乎從來都不知道矜持爲何物,心裡有什麼話,是根本藏不住的。她看看楊浩的臉色,試探着問道:“你還在生我的氣麼?”
“奇怪,我爲什麼要生你的氣,你做錯什麼了?”
唐焰焰道:“你……你明明知道的,還這麼問,你這麼問,就是在生我的氣。”
楊浩無奈地道:“我沒有。”
“就有。”
楊浩苦笑道:“我明明沒有。”
“你明明就有……”
得,再這麼下去,就成了纏綿悱惻的瓊式愛情劇對白了,楊浩無可奈何,只好一字一頓,很認真地說道:“焰焰,我實實在在的沒有生氣。”
唐焰焰急忙哄他道:“好了好了,你說沒有,那就沒有好了。”她低下頭,小聲說道:“爭執這個好沒意思……”
楊浩忍不住笑了,他輕輕握起唐焰焰的雙手,低聲道:“我是真的沒有生氣。我知道,你沒跟我商量,先對她說了我們的事,可我並沒有生你的氣,也沒理由生你的氣。不管你是因爲歡喜還是想要炫耀,至少都說明了我在你的心裡是多麼重要,你又沒有編造什麼,你要我如何生你的氣?”
唐焰焰大爲激動,欣喜地看着他,喃喃地道:“楊浩……”
楊浩吁了口氣,繼續道:“子渝一怒而去,我知道是我對不起她,可是經由這件事,我更感覺到,你……爲我付出了多少,她不能忍受的事,你卻因爲對我的愛而去包容、退讓,當我罔顧你的情意時,你一個從小錦衣玉食,不曾受過什麼委曲的貴家少女,卻能鼓起勇氣,忍着別人的嘲笑和奚落到我身邊來;我已經有了子渝,你爲了我能接受她,能做出許多退讓,你心中的委曲和傷害又是多大?可我以前,卻一直無視你的情意,如今想來,真是無地自容,我還要生你的氣麼?憑什麼生你的氣!”
“楊浩!”唐焰焰萬沒想到今日竟聽到楊浩這樣一番話,一時心情激盪,鼻尖發酸,望着他的雙眼已是淚光漣漣。
楊浩柔聲道:“我的性格有些優柔寡斷,許多事我沒有認真去想,也想不明白。子渝離我而去,到現在我還找不着她的蹤影,我才知道,這世上,有些事是沒有後悔藥賣的,人生一生,草木一秋,其中青春又有幾何?我師父是個率性而爲的真人,你也是,我應該學學你們,學會珍惜眼前人。”
“楊浩……”唐焰焰再也忍不住,兩行歡喜的淚水簌簌而下,這麼多日子的擔心害怕,聽說他要趕赴開封都不來見自己一面的心酸和委曲,全被他這一番纏綿的話兒一掃而空了。
楊浩輕輕拭去她頰上的淚水,看着一朵朵飄搖的、潔白的雪花灑落在她的頭上、肩上,柔聲說道:“其實,一開始我也只是想着自己沒有資格生你的氣,卻也沒有想的這麼明白。許多事,也是在經歷過更多之後纔想的透澈。每個人,都要學着自己長大,不經歷一些事,就算是當頭棒喝,把腦袋敲成釋迦牟尼頭,也還是頓悟不了的。”
“那你還不來看我。”唐焰焰破啼爲笑,嬌嗔道。
楊浩什麼時候這樣對她說過話,以前是對她避如蛇蠍,再後來總算肯接納她了,也只是耳鬢廝磨的有過親熱,這樣知心的話兒還是頭一回聽他對自己說起,不由得她心花怒放,那顆始終忐忑的心,今日纔算徹底放了下來。
“我說過,我也是慢慢想通的啊。”楊浩眼中帶着笑意:“再說,你既然覺得自己做錯了事,我也就順勢配合你一下,讓你好好內疚一下、反省一下嘛,不管怎麼說,你的火爆脾氣還真沒幾個人受得了,我在成熟,你也需要成熟一下吧?”
“好呀你,你故意的……”唐焰焰又氣又笑,抽出手來就要打他,卻被楊浩再次攥住,輕笑道:“再者,也是因爲……我……不敢私下與你見面,所以就想……現在能躲,就且躲躲。”
唐焰焰委曲地道:“不敢與我相見?我……我有那般不好相處麼?”
“不是不好相處,”楊浩的眼神有些灼熱起來:“而是……自那一日荒山洞窟之後,我……實在有些怕自己控制不住,到時候……呃……”
楊浩吞吞吐吐的,唐焰焰張大雙眼奇怪地看他,腦中靈光一閃突然明白了過來,不由一聲羞呼,兩頰登時涌起一片緋紅,她臊眉搭眼地瞄了楊浩一眼,輕輕垂下頭去,羞羞答答地道:“我……我記着你的話,等你上門提親,嫁……嫁做你的娘子。”
“嗯,待我了結霸州之事,到開府封見了官家,安頓下來之後,就央媒人去你家求親。”楊浩柔聲說着,輕輕握住她溫潤的小手,唐焰焰任他握着,紅着臉、低着頭,滿心歡喜,魂兒飄飄蕩蕩的,一時不知身何在何處。
楊浩低頭看着她昭君帽下露出的一管如膩脂般筆挺細潤的鼻樑,執手相對,亦是無言,只有雪花紛紛落下,迷離着他們的心思,溫馨着他們的感覺。
忽然,一陣微微的風襲過,楊浩打了一個冷戰,這才醒覺自己從車中出來的匆忙,沒有穿上夾棉長袍,一陣陣寒意已侵遍全身。
唐焰焰察覺他的身子微微一動,便幽幽傾訴起女兒情懷來:“楊浩啊,要不是……隨你進京忒不妥當,我真想……真想就這樣伴着你同行……”
楊浩又是一個冷戰:“焰焰……”
“嗯?”
“我們回去吧。”
“再待一會兒,好麼,你這一走,就要好久好久,我……捨不得你……”
“……好,焰焰啊……”
“嗯?”
“你……冷不冷?”
“不冷。”
楊浩繃緊了身子,臉色有些發青:“那……你的裘袍,能借我披一下嗎?我……很冷……”
唐焰焰“噗哧”一聲笑,盈盈的眼波一撩,擡眼看向楊浩,凝注半晌,她輕輕扯開了自己的袍帶,紅着臉又向楊浩一瞥,慢慢將雪白的貂裘張開,忽然向前一撲,將他整個兒裹進了自己的裘袍,她的嬌軀溫軟香馥,融融暖意夾着馨香頓時水一般縈繞了楊浩的身子。
焰焰,始終還是那個愛憎毫不掩飾,情熾如同火焰的焰焰,從來不曾變過。
楊浩自然地環住了她的纖腰,兩個人便合成了一個,遠遠望去,大雪中似乎矗着一個臃腫的雪包,誰曉得裡邊竟是一對即將擁別的少男少女。
大雪漫天,很快就湮滅了二人行來的那兩行深深足跡,大雪飄落無聲,大雪漫延無痕,許久許久,那個臃腫的雪包裡傳出一聲少女羞怩的低吟:“嗯……不許你亂摸。”
一個男人促狹的聲音響起:“你不服氣可以摸回來啊。”
回答他的是“啊……喔……嗯……”的一串呻吟。
然後,就有許多積雪從他們身上簌簌落下,緊跟着,不知是誰站立不住,那個雪包慢慢傾倒,倒在了柔軟的雪地上。
“啊……雪真柔軟……”
“你的身子也很柔軟……”
“你這無賴,”女人似羞似喜地嬌嗔:“就是你的身子硬梆梆的,硌得人難受……”
男人“吃吃”地低笑:“其實硬梆梆的也只一處而已,你有本事,就可以讓它變得比你的身子還要柔軟……”
女人嬌羞地叫:“壞蛋,不許再說……”
男人促狹地道:“咦?你也會害羞啊,我還以爲……”
“唔……”他沒有說完,少女忽然一仰脖頸,將柔軟的兩瓣嘴脣堵住了他的嘴,兩個人的聲音立即消失了,只有大雪沙沙地落下,如同天籟。
大雪瀰漫,誰會曉得這積雪下面,覆蓋着的是無法言喻的一片春意呢……
三天之後,兩騎快馬趕到了蘆嶺州。那二人很快就被帶到了李光岑的面前。李光岑真的生病了,這倒不是有意做作,他躺在榻上,身着支着兩個燃着正旺的火盆,身下的炕火也燒得旺旺的,卻仍不忘灌上一口美酒,瞄了眼風塵僕僕的小野可兒和諶沫兒,捋着鬍鬚慢條斯理地問道:“你們大老遠的趕來,到底有什麼事啊?”
“在下有一句話,想請教木大人。”小野可兒四下看了一眼,也不知左右侍立的那些人是否全是李光岑的心腹,不便喚出李光岑的真正身份。
李光岑淡淡一笑:“有什麼話,你儘管說,這左右都是老夫的人。”
小野可兒聽了這才放心,沉聲說道:“小野可兒頂風冒雪的老遠趕來,只是因爲心中有一事不明,若不問個清楚,實在安心不下。小野可兒想問李大人,銀州之亂、李光儼父子之死,可是……少主一手策劃?”
他說完了,便目光炯炯緊盯着李光岑,這樁疑慮存在他心中很久了,一開始還只是些許疑慮,並不曾真的想到楊浩身上去,但是與父親蘇喀一番話,卻加深了這個猜疑,他就是想知道,這樣一樁了不得的大事,是不是那個在他眼中看來,懦弱無爲、一無是處的少主親手策劃。
於是,他來了。冒着撲天蓋地的大雪,馳騁數百里,過雪原、度關山,風塵僕僕,只爲了心中一個答案,這就是小野可兒。
李光岑淡淡地瞟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諶沫兒看看小野可兒,上前一步,恭敬地撫胸施禮道:“大人,我們的部落和頭人都已宣誓向您和少主效忠,小野可兒和諶沫兒,做爲野離氏的人,死也不會背叛大人和少主,不會背棄自己的部落和頭人,小野可兒對少主以前多有不敬,但他是欽佩真英雄大丈夫的人,是一個光明磊落的漢子,他只是想知道,他所遵奉的主人,是否是一個讓他真心欽服的大英雄。”
李光岑閉上雙眼沉吟片刻,呵呵一笑,霍地張開眼睛道:“是的,正是浩兒!”
小野可兒聳然動容,呆立半晌,忽然激動地問道:“少主……現在何處,小野可兒想要拜見少主,爲以前的不恭向少主請罪。”
李光岑又抿一口酒,悠悠地望着廳外遠方道:“浩兒,現在正在去霸州的路上,他去開封做官了。”
“什麼?”小野可兒又是一呆。
李光岑含笑望了他一眼,說道:“你有這份心,很好。你的父親,自幼就是我的兄弟,儘管分離這麼多年,我們的情誼卻始終不變。你是野離氏部落傑出的年輕人,是未來的野離氏之主,我希望,你能把浩兒當成你的兄長,當成你的主人,恭敬他,服從他,做他忠誠的牧馬人。
雄鷹不會戀棧它的鷹巢,因爲翱翔於天下,它的翅膀纔會有振撼風雲的力量。狼王不會貪戀它的洞穴,因爲總要奔走於四方,它纔會磨礪出鋒利的牙齒和智慧的頭腦。但是不管雄鷹飛的多遠,狼王奔走於何方,總有一天,它還是要回來的。”
他仰起頭,又抿了一口酒,笑往嶺西一指:“那裡,需要一個有仁有義的頭人,草原應該有一個心胸寬廣的主人。當所有的人都需要他出現在那兒的時候,他一定會回來,因爲那是他的責任。我兒與黨項七氏締結的盟約沒有變,現在正是我們休養生息、積蓄力量的時候,你耐心地等着他歸來就是。”
“是!”小野可兒單膝跪地,撫胸鄭重說道:“向無所不能的白石大神起誓,小野可兒對我所遵奉的草原之主的忠誠,將像橫山羣嶺一般堅固,將像這橫河水一樣永不枯竭,小野可兒會做一個忠誠的牧馬人,直到楊浩大人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