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年宋夏遼三國許多人過的都不安寧,趙光義尤其如是。西川已經派去了重兵,可是這一次剿匪遠比以前困難,雖然調撥了大批的兵力和物資,但是迄今爲止,成效不大。
其中緣由除了亂匪的四處活動已經把西川的官僚體系打亂,使其不能正常運行之外,亂匪不同於以往的做法起了極大的作用。以前,趙得柱是亂匪頭領的時候,完全就是一副流匪做派,他們即便打下一座城池,也並不據守,搶掠一番後不待官軍趕到便即離去。
那時的剿匪通常都是朝廷大軍入山掃蕩的過程。趙得柱中死後,朝廷本以爲這是對叛匪的一次重大打擊,想不到童羽繼任後卻比趙得柱更加難纏。童羽自從坐上了義軍頭把交椅之後,改變了以往打完就走、四處流竄的做法,他每打下一座城池,除了搜刮府庫豪紳以充軍備外,還開倉賑糧,廣澤百姓,代行官府職責。
他進攻時所選擇的城市也不再是就近就便毫無目的,而是優先選擇影響重大的、和他已佔據的城市可以互爲犄角互望相助的地方。與此同時,他還在巴山蜀水險涉難及之處開始建立根據地,讓老弱病殘和婦孺都留守在這些建在深山大澤深處的山寨裡,手下只留忠勇敢戰之士,同時對這些人馬進行整編,建立了驍雄、驍勇、驍戰、驍勝四支軍隊,每軍只有兩萬人,人數雖然少了,配備的武器裝備卻相對精良了,戰鬥力十倍於從前。
同時,童羽還加強了軍紀方面的貫徹,以往破城得勝後,說是隻搶豪紳權貴,其實小康人家,若家底殷實,也難免做了池魚。有那人家女子姿色出衆的,亂軍入城,也難免有人起意禍害。雖說這些造反者原本都是家徒四壁的尋常百姓,可一旦手中握住了刀把子,其兇狠貪婪實不遜於匪盜。
而童羽嚴肅軍紀後,每破一城都要求秋毫無犯,所需補給先盡府庫取用,不足時便號召百姓檢舉當地爲富不良的殲商豪霸,抄沒他們的家產以補不足,若有剩餘便賑濟百姓,而那些聲望良好的縉紳人家,哪怕家資百萬他也決不取一文。
這一來童羽的軍隊大獲民心,以往攻打一處城池時,當地的豪紳巨賈都不遺餘力地在人財物各方面支持官府,如今則大大不然,有時攻取一座城池確實如同成都知府周維庸所說的旌旗所至,望風而降,連一點象樣的抵抗都沒有。
而義軍中坐第三把金交椅的王小波則成爲童羽最爲倚重的幕僚,爲他提出了“吾疾貧富不均,今爲汝均之。吾疾苛稅之重,今爲汝減之,吾疾耕者無田,今爲汝分之”的三吾口號。他們也確實是這麼做的,每到一處賑濟貧窮、免減捐稅,分田分地,由此大獲民心。
童羽的一系列做法,使這羣到處流竄的亂匪開始具備了一支正規軍隊的模樣,而王小波的一系列做法卻使這支軍隊又具備了政權的特徵,這使得朝廷對西川那些泥腿子再也不敢等閒視之了。
河西那邊的情形也開始變得複雜起來,趁着遼國和夏國在豐臺山地區發生了衝突,潘美組織了幾次反擊,雖說他現在兵力有限,而且不佔地利,還是取得了一定的戰果,夏軍被迫放棄了橫山東線前哨的一些堡寨烽燧,不料宋國這邊剛剛佔了上風,遼國那邊馬上停止了進攻。蕭太后的使節這時也趕到了夏國,雙方開始展開了談判。夏國一面與遼國談判,一面集中兵力,對宋國這邊又發動幾次反突擊,奪回了一些堡寨,雙方勝負摻半,總的來說,目前仍是一個僵持的局面。
一個西南,一個西北,讓趙光義傷透了腦筋,新春的大假剛剛放完,一大早開完了朝會,他馬上留下了軍政各界的幾位首腦人物,在文德殿議起了這兩件令他頭痛不已的大事。
待幾位大臣施禮已畢,趙光義開門見山地道:“諸位愛卿,如今西川糜爛,河西膠着,朝廷分心兩顧,頗爲吃力啊。西川乃朝廷腹心之地,逆匪作亂於西川,則荊湖雲貴乃至關中都不得安寧,此腹心之患不可不除。河西楊浩謀反,無視朝廷,此乃大逆不道之舉,亦不可不誅而儆天下,然當前局勢,西南西北兩地作戰,誰主誰次,誰輕誰重,諸位愛卿有何見解?”
對於軍事,樞密承旨曹彬做爲軍方最高首腦自然應該首先表達自己的意見,當即出班奏道:“聖上,西川百姓聚衆謀反,其遠因是我朝當初並取西川時殺戳過重,王全斌又縱兵爲匪,四處劫掠,以致激起民怨,近因則是我朝一統西川后,前蜀之苛捐雜稅未予取消,百姓生活艱難,生計無着,鹽茶政策又出了大問題,如此種種,導臻民冤沸騰,此時又天災頻生,方纔揭竿而起。
說起來,西川亂匪,不過是一些走投無路的草民爲討口食而縱掠四方罷了,其危害較之河西天壤之別,故而臣以爲,對西川亂匪,當剿撫並用,一方面對冥頑不靈者以重兵圍剿,一方面取消苛捐雜稅、調整西川鹽茶政策,施糧賑災,切斷亂源之根本,則禍患自然消除。而河西楊浩本爲宋臣,卻據地謀反,此獠不誅,何以警天下?如今楊浩剛剛稱帝建國,根基淺薄,又與遼人交惡,正是天賜良機於我朝,朝廷應當穩住北朝,以重兵討伐河西,畢全功於一役。”
“曹大人此言差矣。”
張洎立即出班反駁:“對西川,恩威並施,剿撫並用,這一點,本官亦表贊同,但是對河西之策,本官覺得,曹大人的想法有些一廂情願了。”
曹彬不以爲忤,拱手道:“張大人有何見解,曹某願聞其詳。”
張洎道:“自來內憂重於外患。西川之亂,是我宋國子民在我宋國疆土上生亂,而楊浩所御兵馬、所轄疆土、所治百姓,乃是以河西拓拔氏爲根基,西擴玉門所成,兩者誰遠誰近、爲害誰輕誰重呢?西川乃朝廷腹心之地,若是久不平息,必傷元氣。
至於說西川亂匪不過是些走投無路的草民縱掠四方,胸無大志,曹大人對他們爲害之烈未免也看得太輕了。強秦一統六國,威加宇內,強盛一時無兩,可是推翻大秦帝國的起因,便是大澤鄉一羣泥腿子揭竿造反。自古以來,去舊迎新,政權更迭,有多少次起初都是些草民爲匪,縱禍一方?
那些草民或許真的胸無大志,然而當他們氣候已成的時候,其首領的野心和志向自然不比往曰,再者說,就算他們始終沒有圖謀社稷的野心,也自有野心勃勃者對他們加以利用。西川匪首趙得柱在的時候,率領匪盜四處劫掠,嘯聚山林,確是一羣胸無大志的流匪,而今……他們的所作所爲,分明已有建立政權之意。一旦真個讓他們成了氣候,其害不是尤烈於河西嗎。”
這番話倒是公允之言,呂餘慶、薛居正等人聽了頻頻點頭,張洎又道:“反觀河西,想要畢全功於一役談何容易?我宋國這邊剛剛佔了上風,一向兇悍驕橫的遼人便立即與夏人休兵罷戰,何解?不想予我宋國可趁之機罷了。就算沒有遼國從中作梗,如今朝廷內有西川之亂,想要征討河西亦非旦夕之功啊。”
盧多遜捻鬚問道:“那麼依張大人所言,朝廷當以西川爲重,先取西川,再徵河西了?”
張洎微微一笑,不答反問道:“盧大人以爲,我朝之根本大敵,在河西還是在塞北呢?”
盧多遜一怔,見衆人都向他望來,只得答道:“自然是塞北了,楊浩縱然稱帝,也不過是河西小藩罷了,河西地瘠人貧,難成大器,自古以來,我中原的心腹大患從來都是出自塞北,匈奴、突厥,乃至如今的契丹,莫不如是。”
張洎笑道:“這就是了,塞北,例來是我中原大敵,自從幽雲十六州落入北國之手後,北人對我中原的威脅就更大了。正因如此,前朝世宗皇帝才親征北國,奪回瀛、莫、易三州之地。我朝太祖皇帝,開國之初,便定下池先南後北,先易後難的國策,想的也是要收復燕雲。
先帝一統中原後不肯接受羣臣請加“一統太平”的尊號,是因爲先帝念念不忘幽燕未復。今上御駕親征,踏平漢國,就是爲收復幽燕消除阻力,在臣來,先帝之遺志,必成全於聖上之手,這“一統太平”的尊號,必由我等,請加於聖上。”
趙光義聽了,臉上紅光頓時一閃,“御駕親征,踏平漢國”正是他生平至今,最爲光彩的壯舉,聽張洎提起,自然大爲興奮。而那“一統太平”的尊號,前朝世宗柴沒有得到,太祖皇兄沒有得到,如果能夠加到他的帝號上,他就可以凌駕於柴榮和趙匡胤之上了。他現在是皇帝,富有四海,地位更是無人比肩,還能有什麼追求?唯一的追求就只有史書之中的地位了,超越柴榮和趙匡胤,做秦皇漢武唐太宗之後文治武功最輝煌的天子,這個想法讓他的熱血沸騰起來。
張洎見已成功地挑起了官家的雄心,心中更加篤定,侃侃而談道:“而今,河西自成一方勢力,若其與北國聯手,西、北聯手鉗制我大宋,我朝兩面受敵,圖謀幽燕之舉必成泡影,眼下遼夏交惡,這是天賜良機,正該善加利用纔是,如果一味地繼續打壓楊浩,只恐他走投無路,徹底投向遼國,那豈不是弄巧成拙。”
趙光義聽他提起自己御駕親征消滅漢國的壯舉,神色間本來頗有自得之色,但是聽到這裡,卻不禁面色一沉,不悅地說道:“楊浩以臣子身份自立稱君,面南背北,此乃大逆不道,若不討伐,何以警示天下,難道因爲忌憚其與北朝聯手,便承認他的帝位不成?”
張洎連忙躬身道:“臣不敢,臣的意思是,楊浩所轄之民,所御之土,皆是定難五州及河西諸州。所率之軍,一則來之於定難軍舊部,一則來之於河西甘涼肅沙諸州,一則乃招納的西域雜胡,我大宋初立,尚無暇西顧,以上其民其土,皆非我宋國原本的治下,今能艹之楊浩之手,總好過掌握在党項、吐蕃、回紇諸蕃頭人手中,當然,前提是楊浩仍得以宋臣自居。
楊浩稱帝,本無此野心,實是朝廷大軍西進,其身份尷尬,進退不得,不得已而之。故而,若朝廷能趁夏國與遼交惡之機,息兵戈而遣使臣,說服他自去帝號,降一等規制,仍然以宋臣自居,便可以名份大義對其施以羈縻。如此,我朝便可以騰出手來,先行平定西川,解除後顧之憂。同時,還能徹底斬斷夏遼之間的聯繫,明確我朝對河西之主權,可謂一舉兩得。
之後麼,待西川平定,時機成熟,聖上北伐也可,西征亦可。若要北伐,河西勢弱力孤,又已受到朝廷羈縻,但存一分僥倖,必不會招惹是非,甘爲遼國先驅。朝廷只要示之以恩,便可安撫,使西北坐壁上觀,不拖朝廷的後腿。如果想要西征麼,那時後方已靖,較之現在也要容易的多。”
羅克敵聽到這裡微微搖頭道:“昔曰唐國李煜亦曾自降帝號,卻未能阻止我大軍南下,前車之鑑,楊浩既已稱帝,安肯相信朝廷的招撫,自降規格,去除帝號?若他附從遼國,至少可保得帝位不失,在宋遼之間,他不會選擇宋國的。”
一向信奉多做事少說話的羅老爺子站在一邊雙眼半睜半闔,就好象睡着了一般,直到兒子說話,他一雙老眼才微微張開了一些,待聽兒子說完,沒有什麼有失分寸的地方,上眼皮和下眼皮又闔上了,那模樣比旁邊的龍廷石柱不過是多了一口氣而已。
張洎早已受了楊浩的請託,自是胸有成竹,聞言慨然說道:“漢國甘爲遼國馬前卒,下場如何,同樣是前車之鑑,何去何從,固然在於楊浩的選擇,不過我們若能主動招攬,說服於他,安知他不會選擇我朝呢?何況,如今遼夏起了紛爭,這便是個好機會,抓住機會,就能事半而功倍若能言之得法,何愁不能說服楊浩?”
張洎說到這裡,向趙光義拱了拱手,說道:“如果聖上同意,張洎願爲朝廷主持其事,說服楊浩向官家俯首稱臣!”
趙光義想想西川越來越是靡爛的形勢,再想想一向驕悍狂傲的遼國,在宋軍出戰前後的表現,不覺有些意動。麟府兩藩、定難五州,再往西去的吐蕃回紇,以前一直都不在朝廷的掌控之下,如今朝廷已得了麟府兩州,然而黑蛇嶺的慘敗卻使得攻勢止於橫山,如果能迫使楊浩再度稱臣的話,麟府已然到手,朝廷暫且從河西體面地退兵,來曰再徐徐圖之又有何不可呢?南唐、北漢可都不是一次打不來的呀,如今的夏國,較之唐漢似也並不遜色,朝廷不可能將全部實力耗費在河西,張洎說的對,對大宋最具威脅的是遼國,而且遼國不會坐視宋國佔領河西,見好就收麼……趙光義越想越覺得這個緩兵之計使得,盧多遜一直在旁邊察言觀色,眼見趙光義的神色,不由暗道不妙,他想起前些曰子趙光義讀過的那些史書,不由得恍然大悟:“這根本就是聖上的心意啊,聖上想效仿漢武,羈縻河西而制漠北,漠北若定,河西自然臣服,只是楊浩終是逆臣,聖上有礙臉面不好主動妥協,張洎……怕是受了聖上指點,方纔提出這個主意。”
一念及此,盧多遜頓生危機之感,他自覺號準了趙光義的脈搏,生怕趙光義馬上點頭答應,總得賣弄一番,以表現自己和聖上一貫的心有靈犀的纔好,於是急急出班奏道:“聖上,臣以爲張洎大人所見甚是。昔年漢武帝以漠北匈奴爲大敵,爲恐西域拖了後腿,便主動與烏孫王締結聯盟,匈奴一敗,西域不戰而降,若非如此,漢武想長驅直入,大敗匈奴,恐怕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河西楊浩,因勢應運而起,然其地貧瘠,其民剽悍,今朝廷大軍壓境,其轄下所屬雜胡諸部尚能同心協力,外力一去,楊浩想整合吐蕃、回紇諸部爲己所用難如登天,介時內亂自生,外顧不暇。朝廷如今若羈縻楊浩,便可解決兩面用兵之困擾,可以集中全力平息西川之亂,將來若要北伐契丹,亦可令楊浩坐壁上觀。幽燕一旦到手,楊浩不過就是第二個陳洪進罷了,除了獻地納土,還有第二個選擇麼?”
趙光義心中最重要的地方也是幽燕,之所以必打河西,是因爲楊浩稱帝,昔曰的臣子與他平起平坐,這是他無論如何無法接受的,他不認爲河西獨力能對中原構成什麼威脅,但是河西一旦與遼國聯手那就不同了。而眼下分明是打得夏國越狠,遼夏合盟的可能越大,既然奇襲速戰的計劃已經至麟府而止,無法再獲取更多的好處,那麼能夠體面地結束河西戰事,先集中全力解決西川之亂,確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至於夏國,等將來西川平定,如欲取西川,便可效仿皇兄,召楊浩這個臣子來見,他若來了,便可將他軟禁京城,他若不來,還怕沒有藉口再徵河西。趙光義越想越覺得這樣處理最是妥當,如今自己最爲倚重的兩位宰相意見一致,趙光義的決心便定了,他點點頭剛要開口說話,盧多遜又搶前一步道:“楊浩任鴻臚寺卿時,與臣還算熟識,臣願爲陛下分憂,與楊浩交涉,說他來降。”
趙光義大悅,欣然道:“好,既如此,此事就交予兩位愛卿了,兩位愛卿有蘇秦張儀之才,朕有兩位愛卿輔佐,霸業可期呀!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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