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兄弟

妥州,刺史府。

白幡滿堂,中間一個斗大的“奠”字。

李繼筠一身孝子打扮,穿麻衣、系麻繩,頭系孝帶,紅着眼睛把最後一枚金鏢投進火盆,在那蝴蝶般飛舞的灰燼中慢慢站起身來,同樣一身孝子打扮的李苤祿連忙上前攙扶。

李繼筠回過身,環顧廳中肅立的衆人。

除了身旁的綏州刺史、堂兄李苤祿,廳中還有接州治中從事楚雲天、別駕從事吳有道、兵曹從事花小流等大小官員,人人都繫了孝帶,陪同他一起祭奠李光睿。

李繼筠目蘊淚光,抱拳說道:“家父誤中賊人奸計,以致戰死疆場,我李繼筠倉倉惶惶,落難於此,諸位大人仍能對我李家如此忠心耿耿,李繼筠實是感激不盡。繼筠今日在我父親靈前起誓,殺父之仇,李繼筠必報!李氏江山,我一定要奪回來。還望諸位大人扶助繼筠,功成之後,我李繼筠與諸位大人無分彼此,同享富貴榮華,如有忘恩棄義之舉,天地共誅之!”

衆文武齊齊躬身道:“願遵衙內號令,進退如一,生死與共!”

李苤祿連忙說道:“衙內,我等本就是李氏同族,夏州一脈,榮辱於共,生死與同,那是份內之舉。李光睿大人的死,是衙內的血海深仇,也是我接州上下的大仇,我接州上下,同仇敵愾,無不願順服於衙內麾下,重振我李氏聲威。”

李繼筠握住他的手,感激地道:“堂兄,我爹沒有看錯你,堂兄對我父子,果然是忠心耿耿,小弟借堂兄這碗酒,敬堂兄與諸位將軍,請大家滿飲此杯。”

李斷筠俯身自几案上端起酒碗,衆文武轟然稱喏,齊齊將一碗酒飲了,李苤祿放下再碗,便削了一塊鹿肉,殷勤地呈到李繼筠的盤中,恭聲說道:“衙內請坐。論起私誼,卑職是衙內的堂兄,可若論公職,衙內卻是卑職的上司,如今李光睿大人早逝,我銀州李氏,上上下下無不遵奉衙內號令,衙內直呼卑職的名姓便好,不必以堂兄相稱,亂了尊卑上下的規矩。”

刺史別駕吳有道忙道:“是啊,李光睿大人雖死,夏州雖陷落楊浩之手,但是在我們心中,党項真正的主人,還是李光睿大人、李繼筠大人,衙內不必如此客套,我們是衙內的部屬,不是客人。如今處處危機,咱們還是儘快商量個對策出來,以求度過眼前的難關纔是。”

李繼筠道:“諸位大人請坐。”

衆人在席上紛紛落坐,刺史治中楚雲天道:“殺人一千,自損八百。咱們李家雖吃了幾個敗仗,可楊浩何嘗不是兵困馬乏?依我看來,一時半晌,他是沒有可能統兵來攻的口咱們可藉此機會廣納兵員、積蓄糧草、高築城牆、深挖溝塹,以做應戰準備。

衙內帶來綏州的那百十來名侍衛,俱是夏州衙內侍衛親軍中的精銳,比起我接州軍士來要強上許多,做個侍衛太可惜了,回頭不妨把他們都派爲伍長、隊長、都頭等軍職,我接州兵馬少經戰事,如今有這些能征慣戰的英勇之士爲統領,相信可以迅速提高我佞州軍力。”

別駕從事吳有道頜首道:“楚大人所言有理,我們還得加強與靜州、育州的聯繫,互通聲息,相互呼應。如今,楊浩一下子增兵拓地,看似威風無限,可是現在他需要休養歇息,穩固已經佔棄的領地,而銀州不可能養得起這麼多兵,這麼廣袤的地盤都被他佔了去,他自然要分兵駐守以保境安民。

等他忙完了這些事,對我們的威脅就沒有這麼大了。只要我們保得住接州城,隨時可以輕騎四處,襲其領地與子民,讓他顧此失彼,首尾不得兼顧,楊浩能以區區蘆州一席之地,稱霸於西北,咱們要東山再起,捲土重來,又有何不能?”

衆官員紛紛點頭稱是,李繼筠見衆人鬥志昂揚,不由容顏大悅,這時司錄參軍赤義乎魯魯忽然急步走進,面色沉重。李苤祿一眼看見,便拍着席子道:“赤義乎魯魯,過來坐,你可收到了什麼消息?”

赤義乎魯魯走到李苤祿身邊,跪坐說道:“衙內、刺史大人,下官剛剛收到消息,楊浩已向朝廷上表請功,遍賞三軍,士氣振,楊浩正調運糧草,加緊備戰,同時與府州折御勳、麟州楊崇訓也是往來不斷、密切聯絡,據屬下派出去的探子得來的確切消息,楊浩已然決趙……”一個月後,兵發接州,一鼓作氣將我接州拿下!”

廳中立時靜寂一片,衆文武面面相覷,作聲不得。

李苤祿怪叫一聲,驚怒地道:“楊浩久戰之兵,還敢馬上伐我綏州?”

赤義乎魯魯沉重地道:“刺史大人,楊浩的兵雖經久戰,可是剛經大勝、又經搞賞,可謂士氣如虹,軍心可用。再者,楊浩打得是奉詔討逆的旗號,可謂一呼百應,如今不但麟州、府州兵馬盡爲其調用,党項七氏以野離氏少族長小野可兒爲統帥,也集結了四萬精兵,隨時準備應詔出戰。

同時,楊浩又持聖旨下令,自橫山諸熟戶部落中抽調勇士計兩萬人,自吐蕃、回訖部落抽丁組伍,建軍兩萬人,楊浩現僅銀州一地就有雄兵六萬,麟府兩州至少可出四萬人,也就是必……”楊浩可集結的總兵力……”有十八萬控弦之士……”

廳中頓時一片倒抽冷氣聲,赤義乎魯魯低聲道:“衙內,刺史大人,我部三萬兵馬,若在十八萬大軍的重重圍困下,能守接州到幾時呢9”

李苤祿的臉色變的十分難看,沉默半晌,咬牙切齒地道:“這真是牆倒衆人椎啊,難逝……”我們就沒有一線生機了麼?”

李繼筠突然問道:“靜州、育井那邊有什麼消息?”

別駕吳有道說道:“衙內,李光睿大人身故以後,石州守軍因即將陷入腹背受敵之窘境,遂主動撤退,將石州的子民、糧帛、軍隊,全部撤往育州了。如今靜州、育州正各自加固城防,嚴陣以待,防範楊浩攻擊。石州陷落之後,長城門戶洞開,夏州與銀州之間巳無障礙,楊浩若是豁出元氣大傷,一鼓作氣滅我委州,他是辦得到的。”

李繼筠咬牙道:“靜州有州各自備戰?楊浩兵力如此龐大,那還不是各個擊破?楊浩兵馬雖衆,可是這些人馬大多是戰時爲軍,平時爲民,他們需要耕種放牧,養活部落與家人的,所以絕不可能久戰,如果能使靜州、育州出兵,共同牽制楊浩,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還怕楊浩不收兵?”

治中從事楚雲天道:“衙內,銀州、石州、夏州三州落入楊浩之手,將我靜育接三州分割了開來,如果想要靜育兩州發兵來援,卻有三個大患:一:育州若精銳盡出,夏州自後出兵,育州豈不有失?二:自育州至此路途遙遠,党項七氏盡皆效忠於楊浩,恐怕糧道會被斷掉:第三:就算靜育兩州傾巢出動,兵力仍遠遜於楊浩,如果楊浩圍城打援。恐怕靜胄要先於我接州被吃掉了,所以,靜、育兩州刺史恐怕是不會貿然出兵的……”

李苤祿呼吸越來越是沉重,忽地大喝一聲,拍案而起道:“縱有百萬兵來,又有何懼?綏州只有戰死的李苤祿,沒有投降的孬刺史!衙內,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先發制人,咱們盡起接州兵馬,趁他兵馬尚未集結,先殺向銀州,與他拼個魚死網破罷了!”

楚雲天提高聲音道:“刺史大人,我們不可逞血氣之勇啊,楊浩十八萬大軍雖尚未集結,可銀州一地現有兵力也遠勝於我佞州,我們若棄了城池主動去攻,那便是抑長揚短,恐怕……”要敗的更快了。”

李苤祿怒道:“攻也不成,守也不成,那該如何是好?難道坐以待斃麼?”

兵曹從事花小流忽然沉聲道:“衙內,刺史大人,下官倒是有個主意。”

衆人一起向他看來,李苤祿按捺不住,急忙問道:“你有什麼主意,快快講來。”

花小流向李繼筠拱手道:“下官想知道,衙內是想做那自列烏江的楚霸王,圖個一時痛快,還是想做那臥薪嚐膽的勾踐,爭個千秋霸業?”

李繼筠目光一凝,沉聲問道:“做楚霸王要如何?做那勾踐,又待如何?”

花小流道:“衙內如果願做楚霸王,卑職等便盡起接州兵馬,隨衙內與那楊浩決一死戰,殺他個轟轟烈烈,痛痛快快!衙內若想做勾踐麼,下官倒是有個主意,叫那楊浩再也找不到理由出兵,靜、綏、寄三州得以保住,咱們休養生息,積蓄實力,將來未必就沒有機會重新扭轉西北局面。

李繼筠動容道:“你說,如何讓他出不得兵馬?”

花小流微微一笑,從容說道:“衙內,西北諸藩間雖常起戰事,但是自我們先後歸附宋廷以來,彼此間的戰事雖然仍不時發生,比起以往卻收斂的多,凡有戰事,多以削弱對方爲主,少有侵城佔地的,真有戰事,也都是打的,匪,與,剎匪,的旗號。

比如說,咱們李氏派兵劫折楊兩家糧草、攻打麟府兩州堡寨時,打的是馬賊的旗號,折家出兵對付咱們的兵馬時,打的是剿匪的旗號,何以如此?因爲名義上,咱們頭上頂的都是大宋的天,身上穿的都是大宋的官袍,如果諸藩之間公開打打殺殺、爭城侵地,那分明是不把朝廷放在眼裡了。

這一次,李光睿大人攻打銀州,那是因爲銀州本就是夏州轄下,大人打得是光復銀州的旗號,本想着一攻而克、木已成舟,到那時朝廷也只好做做樣子,然後順理成章地把銀州重新劃歸大人轄下。而楊浩自漢國退兵,倉惶之際,也沒忘了向朝廷討一道伐逆的詔書,如此種種,全因爲不管我們在西北真正想做的是什麼,這個大義的名號暫時還是要的,至少面子上要做到出師有名,這樣朝廷一旦怪罪下來時,我們都有斡旋的餘地。”

李苤祿不耐煩地道:“你愣哩羅嗦的,倒底想說甚麼?”

花小流道:“刺史大人,誰都知道,咱們靜、接、育三州,本是李光睿大人轄下定難五州中的領地,咱們三州的刺史,都是李光睿大人的部將。可是……”至少名義上,靜、綏、宵三州是大宋朝廷的領土,刺史大人您,接的也是大宋文思院所鑄的官印,受的是大宋皇帝所封的官職。”

說到這兒,花小流狡黠地一笑道:“李光睿大人伐銀州時,我靜、綏、育三州不曾出動過一兵一卒,那麼……”楊浩要討逆?誰說我靜綏胄三州也是叛逆,魯要他楊元帥出兵討伐呢?只要衙內向朝廷主動請罪,自請爲質人,這樣一來,明着是自投羅網,實則是保全自己,避免給予楊浩藉口繼續追殺。而我靜、佞、育三州,也可同時上表,自陳清白,求朝廷作主。”

李苤祿先是一呆,隨即怒道:“豈有此理,難道要我李苤祿將衙內逐出綏州,撇清自己以保安危?呸!死則死矣,那樣豬狗不如的事,我李苤祿絕不會去做!”

花小流忙道:“刺史大人息怒,您誤會了。卑職的意思是,朝廷未必願意讓楊浩一統西北,趁機坐大口可是如今這種情形,楊浩有聖旨在手,已然佔了先機,朝廷縱然不情願,那也是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口可要是衙內依照下宴的主意去做,那就給了朝廷一個臺階,朝廷也就有了藉口進行干預。”

花小流說到這兒,頓了一頓,等着衆人消化了一下他說出的話,才繼續說道:“靜、接、胄三州因此必可得保,楊浩除非現在就肯與朝廷翻臉,否則絕對找不到藉口攻打我們。如此,衙內可以在汴梁臥薪嚐膽,一面使金銀毒多結交朝臣權貴,一面暗中控制我靜、接、胄三州的復興大業。而我三州則可以在此期間休養生息,積聚實力,同時秘密聯絡吐蕃回訖各部……”

楚雲天譏笑道:“花大人,你也太過異想天開了吧?我們李氏和吐蕃、回訖征戰多年,彼此死傷無數,你居然說聯絡吐蕃回訖各部?”

花小流道:“不可能麼?”

“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我們和吐蕃、回訖的頭人們並沒有私仇,爭的都是地盤、都是得益。世上沒有永遠的朋友,卻有永遠的利益。火山王楊襄趁折家自顧不暇的時候霸佔了麟州,折家卻因我李家勢大而與之結盟。當吐蕃和回訖漸漸意識到楊浩的威脅時,爲什麼不會與我們結盟自保?”

楚雲天爲之語塞,花小流又轉向李繼筠,拱手道:“衙內,等到時機成熟,朝廷有心借衙內之力制衡楊浩的時候,衙內就可以正大光明地重返西北,在朝廷的暗中扶持下,率領我三州兵馬,重走今日楊浩以弱勝盛,奪我夏州的崛起之路。一起一伏,一盛一衰,周而復始,因果循環!一個新的輪迴將再度開始”

“荒謬!一派胡言!”

李苤祿臉色鐵青地道:“這全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朝廷會乖乖按照你的想法走麼?衙內若主動向朝廷請罪,固然不會有殺身之禍,可是十有八九要以待罪之身予以軟禁呢,西域之猛虎,囚禁汴梁之高牆,豈非生不如死?你這混帳東西貪生怕死,竟出這樣詭計害我兄弟,陷我李苤祿於不義之地。來人吶,把他給我……”

“且慢!”

李繼筠出聲喝止,沉吟說道:“花大人所扣……”未必不可行。”

李苤祿驚道:“衙內,你怎可相信他的異想天開?”

李繼筠搖頭道:“不然,我爹說過,趙光義並不信任楊浩,當初調他的兵伐漢國,趙光義未嘗沒有借我李家的刀,削他楊浩勢力的意思,可枷……”楊浩太過奸詐,我們襲銀州不成,如今這一紙詔書,倒是被他大肆利用。朝廷大杆大旗,他可以扛,我當然也可以。”

李繼筠猛地擡起頭來,沉聲道:“花大人的主意不錯,這是我們目前擺脫楊浩的唯一手段,就按花大人的意思幹吧。堂兄,我去朝廷爲質,做他一回勾踐!這西北,就全都拜託堂兄了。”

“衙內!”

李苤祿握住李繼筠的手,激動地道:“既然衙內要做勾踐,那我李苤祿就爲衙內做一回文種!“

“你我兄弟同心,再創李氏霸業!”

麟州,楊家城。

這裡同樣設着一座靈堂。

楊崇訓眼部中箭,毒素直入腦髓,本來已是神仙難救,只是他放心不下兒子,憑着一股堅強的意志掙扎着生命,蟬精竭慮地爲自己安排後事、爲兒子安排冊路,等到他聽說大哥未死,而且已趕回麟州,心神一懈,這油盡燈枯的生命便也到了盡頭。

楊崇訓自少年時便離開楊家,扶保漢國,後來又改隨了劉姓,如今自己兄弟已成爲楊氏家主,他這個長兄的身份未免顯得尷尬,所以他本來是不想再去見自己兄弟的,可是當他聽說楊崇訓身受重傷,已將不久於人世時,這兄弟之情終於壓過了一切,於是馬不停蹄地趕到了麟州。

當他趕到麟州時,楊崇訓已是氣息奄奄,楊繼業快步走進久違二十多年的楊家老宅,一進祖屋後宅楊氏家主的居室,就見楊崇訓身邊已圍滿了楊家的文武部將,見到自己大哥出現,楊崇訓獨目怔仲良久,才依稀認出自己的胞兄。

二十多年未見,當初風華正茂的少年,現在已近中旬。如今相見,往事歷歷在目,恍若夢鏡,楊崇訓與楊繼業癡癡相望良久,突然熱淚長流,顫聲說道:“大哥,你……”你終於回來了。”

楊繼業目蘊淚光,緩緩走到他的身邊,輕輕蹲下,握住他無力的手,低聲道:“二哥,我回來了。”

楊崇訓哭得就像一個孩子,泣不成聲地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大哥,這麟州城,本該是你的,如今兄弟不成了,就把它……”交還給你。”

楊繼業握着兄弟的手,目光漸漸蘊起淚光,許久才道:“二哥,爲兄聽說你因傷病重,這才趕回見你。爲兄如今已投效於楊浩大人麾下,這麟州城,我不會要的。”

楊崇訓聽了先是一呆,隨即卻放聲大笑,邊笑邊咳嗽着道:“好,好,大勢如此,天意如此啊……”

楊繼業皺了皺眉頭,關切地問道:“二哥,爲兄這次來,還帶了幾位銀州名醫,可否讓他們爲你診治一番。”

楊崇訓慘然道:“帶了這麼多年的兵,打了這麼多年的仗,見過那麼多死人,我還不知道自己的病情麼?來不及了。大哥,兄弟臨死之前,能見到你,也就能夠閉眼了。兄弟無能……”無能啊,這麼多年,兄弟獨自一人,撐得好辛苦,如入……”你回來就好口楊家這份基業,兄弟交給大哥你了,如何處置,由你決斷。”

他又顫巍巍地喚過兒子,讓他跪在楊繼業面前,含淚說道:“大哥,我……”把展兒,託付給你了。有大哥照拂着他,兄弟……”兄弟死也瞑目了……”

一語未了,楊崇亦拉住楊繼業的手便輕輕滑落平去,含笑而逝。

楊繼業雖是久經戰陣,見慣了生死,如今匆匆一面,闊別二十多年的兄弟便就此長逝,也不禁老淚縱橫,拋灑胸襟。

楊家城開始辦起了喪事,楊繼業一面使人把這裡的情形稟報於楊浩,請楊浩和折御勳爲結義兄弟奔喪,一面親自爲兄弟料理喪事。麟州兵將凋零,本來就沒有幾個能撐得起局面的人物,主要的帶兵將領李安、楊小麼、楊大寶、盧永義又被楊崇訓關在牢裡,所以楊繼業召集麟州文武,宣佈麟州就此歸附河西隴右兵馬大元帥楊浩的提議沒有受到絲毫阻撓。

楊繼業是個一諾千金的漢子,他既答應效忠楊浩,便無論生死,絕不會更改主意。但是麟州城是楊崇訓託付給他的,如果麟州能獨自支撐,他是會盡可能地幫助侄兒,使麟州自立一方的。可是,待他了解了麟州的兵員、糧草、百姓各個方面的情況之後,他便知道,在西北地界,已無楊家立足之地,就算他肯回來,在西北也支撐不了多久,畢竟……”他只擅長打仗,麟州這個爛攤子,做爲一個政權,絕不是隻靠一員良將就能支撐下去的,於是便與侄兒商量。

楊光衣自然不會反對,於是,麟州正式易幟,成爲楊浩轄下的一座城池。

這邊料理着喪事,楊繼業便下令把李安、楊小麼、楊大寶、盧永義四人釋放,楊繼業長子楊延朗爲人穩重,聽了父親命令,不禁遲疑道:“爹,他們四人是叔父親自下令拘押起來的,如今二叔剛剛過世,爹就推翻了他的命令,讓麟州上下看在眼中,恐怕……”不太好吧?”

楊繼業輕輕搖了搖頭,嘆口氣道:“你二叔若是真想懲治他們,早就動手了,何必拘而不治?難道,要等楊浩大人趕來纔開釋他們麼?你去,讓展兒親自去獄中放人。”

楊延郎只得稱諾退下,室內一空,頓時靜了下來,楊繼業緩緩擡起頭來,望着天空一角,喃喃地道:“二哥,我想……”這也是你的意思吧?”

綺樓畫閣,錦幄低垂,繡牀上的流蘇正在有韻律地抖着,裡邊傳出聲聲嬌吟和男人粗重的喘吸聲。

忽然,隨着一聲低沉的嘶吼,一切歸於寂靜。過了半天,才聽裡邊傳出一個懶洋洋的女人聲音:“老爺總說寵着人家,可是口不對心,就只會拿話哄人。”

李苤祿的聲音笑道:“爺可不就是拿那話兒寵你?”

女人嬌嗔道:“去你的!誰稀罕!”

“不稀罕麼?呵呵,十二房妻妾,爺一個月倒有大半個月睡在你這兒,那些個女人都恨不得一口吞了你呢,還說不稀罕,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呀,說說,爺怎麼不疼你了。”

錦幔一分,李苤祿棄着身子坐到了牀邊,一邊往身上穿着衣服,一邊問道。

在他身後,玉俐黃陳,裸露的玉臂粉腿,溫潤如玉,嫩白如脂。雪白豐挺的乳峰只搭了一塊緋色的汗巾,更有一種香豔的味道,那成熟豐盈的體態,顯見是個絕佳的尤物,只是那最緊要處,堪堪被李苤祿的身子擋住,春光總算沒有盡泄。

這女子是花小流的妹子花飛蝶,李苤祿的第九房妾,雖說李苤祿貪新鮮,在她之後又納了三房妾,不過最喜歡的還是她。

花飛蝶支起螓首,春情滿臉,輕輕哼道:“老爺送我的首飾,比起老爺交給那李繼筠準備帶往京城打點權貴的珠寶,可是差得無了。若是咱家沒有這些寶物那也罷了,既有此等珠寶,老爺卻只拿去給他揮霍,人家以前見都沒有見着,還說疼人家。”

李苤祿穿衣束帶,梳髮系冠,一邊對鏡端詳自己模樣,一邊說道:“飛蝶啊,那可是你家老爺這麼多年來積攢下來的家底子呀,把這些東西叫他拿去,自有叫他拿去的道理,捨得這些東西,將來纔有百倍、千倍的回報,你懂麼?”

花飛蝶哼了一聲,起身着衣。她這一坐起,挺翹的臀丘,修長的粉腿,幽深誘人的乳溝便赫然在目,已然打扮停當的李苤祿見了不禁色心大動,順手在她身上又掏摸了幾把,弄得這女人又臉紅心跳地呻吟起來。

就在這時,外面響起輕輕的。p窗聲,李苤祿連忙住手,花飛蝶在褻衣外面又加了件衣服,款款走去繞過屏風,打開了前門,只見花小流一身隆重地站在外面。

花飛蝶忙喚了一聲:“哥哥。”

花小流搓搓手,問道:“大人起了麼?”

“老爺已經起了。”花飛蝶回首喚道:“老爺,是我大哥。”

李苤祿緩步走了出來,自牆上摘下佩劍掛在腰間,向花小流點點頭,問道:“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

李苤祿微微一笑,便舉步走向房門,花飛蝶攀住他的手臂,向他拋個媚眼兒,撒嬌道:“老爺,人家一會兒燉上蔘茸雞肉湯,等老爺忙完了公事回來補補身子。”

李苤祿呵呵一笑,捏了捏她的粉頰道:“好好好,一會兒送走了李繼筠大人,老爺就回來喝湯。”

花小流站在門口,對自己妹妹和李苤祿的打情罵俏視若不見,待李苤祿舉步走出房門,他便趕緊跟了上去。花小流亦步亦趨地陪着李苤祿往外走,諂笑道:“大人對李繼筠恭敬異常,我接州將領,多有不甚服氣的呢,如今李繼筠要進京去,大人又饋以這麼厚重的財物,就連楚雲天、吳有道、赤義乎魯魯幾人都頗爲微辭。他們說,如今局勢險惡,財力物力,應該儘量購買糧草軍械纔是,嘿嘿,他們哪知大人您志向高遠,雄圖大略呢。”

李苤祿自得地一笑:“他們的忠心,自然是有的,可惜呀,目光短淺。把李繼筠一腳踢開,未必擋得住楊浩吞併李家勢力的步伐,更是使我留下一個薄情寡義的臭名聲。育州、靜州那兩個老頭子根本不買我的帳,但是對李光睿的兒子,那兩個老傢伙卻是忠心的很。如果我把李繼筠一腳踢開,我們三州從此也就是各自爲戰了,其結果必然是被楊浩各個擊破。

而今我把李繼筠送去汴梁,既可以讓楊浩找不到討伐我佞州的借。,又可以挾天子以令諸侯,借李繼筠的名號,控制靜寄二州。有朝一日他若真的回來了,那時本官已然羽翼豐滿,靜胄佞三州盡在我的掌握,他又能奈何?還不是我手中的傀儡?呵呵啼……”

今天是李繼筠上京的日子,車駕已然備好,隨從侍衛們一身戎裝,牽着馬肅立於府前。李苤祿趕到前廳,前來送行的接州文武官員早已濟濟一堂,李繼筠也已收拾停當,幾乎與李苤祿同時出現。

餒州官員在李苤祿的帶領下,把李繼筠送出城去,依依不捨地送了一程又一程,盡顯兄弟深情。

到了四面坡前,李繼筠才止步道:“堂兄,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咱們就在這裡分手吧……”

李苤祿說道:“衙內,此去京師,一路小心。到了地方,千萬及時捎個信兒回來,免得叫人牽掛。”

李繼筠拱手道:“小弟省得了,兄長止步,兄弟這就告辭了。”

“來人啊,端酒來。

李苤祿高喝一聲,立時有人呈上杯來,李苤祿捧杯在手,含笑說道:“衙內,爲兄這杯酒……”

“噗!”一道怵人的聲音響起,李苤祿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緩緩低下頭去,只見一隻鵰翎箭斜斜刺入他的心口,李苤祿雙手一鬆,手中杯咣噹落地,滾入了草叢之中,他的身子晃了晃,眼中露出不敢置信的光芒,失聲道:“是誰?怎麼會……”

一語未了,他仰面便倒,李繼筠臉色大變,急忙拔刀出鞘,同時往地上伏去,大叫道:“小心,有刺客!”

李繼筠剛剛伏下,前方林中便箭驟如雨,只聽箭矢破空聲不絕,一枝枝羽箭嗖嗖不斷,不斷有人驚呼着中箭例地。

花小流驚慌失措,轉身便跑,剛剛跑出兩步,箭雨便躡足而至,將他射得刺猥一般。

楚雲天大腿中箭,慌慌張張地伏在地上,向一塊大石後爬去,一邊爬一邊憤怒地叫道:“林中怎會伏了這麼多的刺客?我們的探馬都是瞎子不成?”

再往前去,是一道凹型的山嶺,嶺上山林茂密。不過接州軍政要員遠送李繼筠赴京,漫說前方,四面八方方圓數十里的地域內,都要派人仔細布哨防禦的。而且此處距那山嶺密林還有相當遠的一段距離,就算林中有人,也不可能把箭射的這麼遠,所以李繼筠在此止步,準備與李苤祿告別登馬的時候,諸位官員都紛紛圍攏過來,侍衛們卻留在外圍,根本未曾對前方生起戒心。

那林中刺客彷彿攜帶了無數的箭矢似的,利箭穿空,連綿不斷,侍衛們一搶上來便被射倒了一片,侍衛中雖有持盾的武士,可是那種隨身的小圓盾哪能護得自己周全,林中刺客的箭不但能拋射,還能直射,他們只能伏在地上,使小圓盾護住頭背要害,冒着箭雨一點點向前潛進。

“堂兄!堂兄!”

李繼筠一把抓住李苤祿,把他拖向身邊,飛快地挪到路邊一塊大石後面。

“毒,箭上有毒。”

李苤祿只覺胸中麻脹不已,卻無半點痛楚的感覺,心知不妙,急急想去拔掉利箭,可是他現在全身已沒有半點力氣,甚至嘴脣都有了麻木的感覺,他趕緊指着胸口向李繼筠示意。

李繼筠大叫道:“箭上有毒?”

他一把抓住箭桿兒,作勢欲拔,可是他的手一攥緊箭桿,那箭卻“噗”地又深陷了幾分,李苤祿“呃”地一聲,兩眼放出慄人的光芒,死死地瞪向李繼筠,奄奄一息地道:“你……你……”

李繼筠回首看了眼亂箭之下人慌馬亂的場面,由於箭雨密集,一時無人能冒着箭雨爬到身邊,但是後邊的侍衛們已迅速分向兩翼,藉着山坳邊上的矮樹叢林向前摸去,便扭過頭來,一手放在李苤祿的嘴角,隨時準備掩住他的嘴,臉上露出一絲獰笑道:“堂兄,兵馬還是掌握在自己手中,心裡那才踏實。我若一到接州,你便交出兵權的話,兄弟我是決不會出此下策的。”

李苤祿又驚又怒,顫聲道:“你……你殺我,就是爲了奪我的兵權?就算你得了綏州,那又如何?你……”你如何抵擋得住楊浩的進攻?”

李繼筠道:“所以,兄弟一直想奪堂兄的兵權,卻始終沒有下手,幸好堂兄的人給我想了一個好辦法,不過我可沒什麼耐性去汴梁臥薪嚐膽,今日遇刺,你死了,我也,死,了,你的兒子會繼任爲接州刺史,由他執掌接州,向朝廷輸誠,我這個,死人,則在幕後控制,不是一樣可以達到目的嗎?”

“你……刺客是你安排的人,楊浩……會相信你已死去麼?”

“他信不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朝廷會相信,而且就算朝廷明知我活着,明知接州在我的掌握之中,它也一定會相信。”

李苤祿的心跳越來越快,眼前出始出現一片片七彩的雲團,但是他的意識仍然清醒,他喃喃地道:“如果楊浩抗拒朝廷令諭,執意來如……”

李繼筠滿不在乎地道:“楊浩若有那個膽量,我在不在佞州,他都會來。如果他沒有那個膽量,我在不在,他都不會明看來,我又何必想那麼多呢?”

李苤祿慘然而笑,聰明人費盡多少心機,瞻前顧後,精心策劃,步步推敲,思慮長遠,原來都不值這莽人一箭,世事如此,真是荒謬無比。

楚雲天慘叫道:“這是蛇毒,箭上淬了蛇毒,我的腿……快救人吶。”

吳有道則嚷道:“刺史大人,刺史大人怎樣了?”

李繼筠回頭叫道:“快快救我堂兄,他快要不成了。”

李苤祿真的快要不成了,他的眼睛已漸漸看不清東西,四肢酥軟無力,心跳卻如擂鼓,四周的喊殺慘叫聲時而清晰、時而模糊,他感覺到李繼筠俯下了身子,貼着他的耳朵,輕輕地說:“我李繼筠不管如何行事,從不覺得有愧於人,唯有堂兄你,這是頭一次。你對我如此忠心,小弟卻這般待你,心中有愧啊。可是……”我真的不想做勾踐……”

李苤祿身子一抖,緩緩吐出最後一口氣……”

“其實,我也不想做文種……”

他的嘴脣又黑又紫,已麻木的失去了知覺,這句話在舌尖上打着轉,終究沒有氣力再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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