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章皚如山上雪,女兒亦如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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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羣中那些丁承業、雁九的心腹親信趁機鼓譟起來:“他是妖邪附體,要害得丁家家破人亡,要害得咱們無家可歸。燒死他,燒死他,燒死了他便破了邪法兒。”
“老爺,燒死他吧,妖邪附體,那是咱全莊人的對頭,燒死了他,咱們丁家莊從此才能太平。”
“老爺,老爺……”
被鼓動起來的人叫囂着,一個個熱血沸騰,整日過着平庸日子的他們,如果能親眼看見一個人,還是他們平時得恭敬叫着管事爺的人被烈火活活燒死,這無是一樁很令人興奮的事,大概夠他們做爲幾天的談資了。
丁玉落生恐父親被說動,道:“爹,柳管事說的這些虛無縹緲,難免穿鑿附會之嫌,雁管事說的在理,咱們還是把他送官究辦吧。”
丁庭訓猶豫,轉眼看向丁浩,頓時怵然一驚:丁浩披頭散髮,目欲噴火,髮絲間隱隱露出的那雙眸子像剛剛淬鍊出爐的刀鋒一般凌厲,還泛着絲絲火星。這還是那個總是帶着滿不在乎的笑意、溫良恭馴的丁浩?
丁庭訓那樣的城府,也丁浩懾人的目光所驚,他老來之後本就多疑迷信,蘭兒所言又入情又理此刻見了丁浩懾人的氣質,對那番話更是深信不,他振聲說道:“丁浩,種種證據根本無從辯白若肯認罪,老夫或可放你一馬,如果執迷不悟,那就休怪老夫無情了,我再問你問後一遍夜潛入宗兒宅中的,可是你麼?”
丁聽了仰天大笑庭訓被他放肆的狂笑激怒了,他怒不可遏地道:“丁浩,你當老夫真的不敢處治你麼?來人,給我打殺了他,一切後果,自有老夫一人承擔。”
雁九眼角微微一挑旁兩持着大棒地莊丁已經衝了上去。丁玉落大駭。急叫:“爹爹萬不可。
”
丁宗喝道:“來人。把大小姐扶回去。”蘭兒和小源吃他一瞪忙上前架住丁玉落。丁玉落忿然推開她們地手甫一站定。丁承宗已冷笑着攔在她地身前。姐弟二人各自把眉一挑。就要大打出手。丁庭訓長子已成廢人。眼見剩下這一雙兒女又要劍拔弩張。氣得顫抖道:“你們住手!”
就在這時。大門口有人又大喊了一句:“浩哥哥他……他是冤枉地。”
整個大院裡地人齊齊一窒。各自轉身向門口看去。只見一個月白裳兒地女子站在門口臺階上。一束陽光穿過門斗。正映在她月白色地窄袖衫襦上。有些羽化般地剔透效果。
她一步步地走過來。走下臺階。走入陰影。衆人這纔看清那女子竟是董家娘子。人羣中立時傳出一陣騷動。耳語聲紛紛響起。
羅冬兒胸脯起伏,喘息有些急促,似乎是一路奔跑而來,她站到衆人面前,便不免有些瑟縮,但是當她的目光看到被綁在樹上遍體鱗傷的丁浩時,那有些慌亂的眼神忽又變得堅毅起來。
“冬兒……”丁浩啞聲地叫。
許多擠在門口看熱鬧的村民一見羅冬兒闖了進來,想着人多勢衆,丁老爺也怪罪不得,便都壯着膽子跟了進來,院子裡立時更顯臃塞。
“混賬,誰叫你們放她進來的。”
丁承宗勃然大怒,幾個守門的家丁瑟瑟縮縮互相望望,俱都不敢回答。
羅冬兒癡癡地看着丁浩,見他傷痕累累的模樣,鼻翅翕動了幾下,兩行清淚便簌簌地落了下來。她淚眼迷離地看着丁浩,一步一步向他走去,丁府的家丁、奴婢、長工短工們下意識地便爲她閃開了一條路。
“丁老爺,你不可以冤枉浩哥哥,他……昨晚事發的時候,根本不在後宅。”羅冬兒剛說話的時候,嗓音發怯,聲音忽大忽小,身子也在止不住的發抖,可是一句話說完,她的神情已經鎮定了下來,胸脯兒也慢慢地挺了起來。
她今早從劉家回去,路上只聽人說昨夜丁家鬧賊,丁家的家丁都追出了莊子,卻全未想到此事竟與丁浩有關。回到董家做好了飯,服侍婆婆和她孃家的兄弟、叔侄們用過早飯,董家男子都去地裡打井,羅冬兒便在院中清洗他們換下的衣物。
她正洗着衣物,聽到從地裡回來的婆婆和鄰居在門口說話,無意中一聽竟與丁浩有關,這便上了心。待聽罷事情的頭尾,羅冬兒不禁大驚,昨日她與丁浩在穀倉中說話,聽到外面有人打起火把四處捉人,這才由丁浩護送她離開。丁家後宅進了賊,怎麼可能與丁浩有關?
羅冬兒急忙湊到門前細聽,待聽清丁家指說丁浩摸進少夫人閨房欲行不軌,如今已把他綁在府中執行家法,不禁驚慌起來。要證明丁浩不是那無行小人,只有她纔可以。只要她說出丁浩昨
在一起的真相,丁浩入室行奸的罪名便不攻自破。是……
要她在大叔大嬸、滿村老少面前承認自己一個孀居的婦人和一個青壯男子私自幽會於丁家穀倉?還有婆婆,平素無事,但是看着不順眼,還要隨意打罵她,或知她做出這等事來,還不活活打殺了她?可是一想到丁浩被人痛打的情形,她又不禁心如刀割,浩哥哥……是爲了維護她的名譽才甘受這般委曲的呀。
再不能瞻前顧後了,羅冬兒把心一橫,就出了大門。董李氏一見她出來,立時變色罵道:“你不在院中洗衣這是要去哪裡?”
“我去見丁老爺,他冤枉了丁浩,摸進丁府後宅的賊不是丁浩,我知道!”羅冬兒從未想過自己居然會有一天毫無膽怯地在婆婆面前說話而且是說維護一個男人的話。
董李氏大怒:“小賤人又知道了?看他模樣,老孃就曉得他不是好人。你去爲他做證,你是他的什麼人,憑什麼知道他昨晚沒幹那偷雞摸狗的勾當。”
羅冬兒大聲道:“爲……他昨夜與我在一起。”
董李氏呆了一呆,隨即便一隻鬥雞目露兇光,惡聲咆哮起來:“你這小賤人昨夜不去劉家借宿,竟敢……竟敢做出對不起我董家的事來,老孃……老孃撕了你這張嘴。”
說着,她便像往一樣,剽悍地撲上去要抽羅冬兒的臉,羅冬兒也不知哪來的那麼大勇氣狠將手一推,她畢竟是時常勞作的身形雖纖細,氣力卻不小董李氏從未想過她敢反抗,吃她一退跤便跌坐在地上。
羅冬兒想也不想。提着兒便向丁家狂奔。董李氏本想拍着地面撒潑,一見她竟走了,怔了片刻,一溜煙爬起來便往村西頭跑,去地裡喚她的兄弟叔侄們去了。
丁訓說完讓人打殺了丁浩的話,心中又氣又痛,眼前金星亂冒,幾欲暈厥,他扶着雁九的肩膀歇了歇神,才冷聲道:“董小娘子,老夫知道你與丁浩素來相好。不過你實無必要爲他出頭,他這個小畜牲……罷了,你也是個被他欺哄矇騙了的可憐人,老夫不想再說什麼,你回去吧,莫要管我丁家之事。”
羅冬兒說道:“丁老爺!”
她轉眼看看正定定地看着的丁浩,安詳地一笑,也不知從哪兒憑空借來那許多勇氣,挺起胸膛,大聲說道:“丁老爺,你真的冤枉了丁浩。昨夜潛入丁府後宅爲惡的,絕不是丁浩。因爲……因爲……”
她目光從暈厥在地,仍被郎中緊急施救的楊氏身上掠過,從帶着好奇、鄙夷、譏哨、讚歎……種種意味的那一雙雙眼睛上掠過,最後落在丁浩身上,嘴角露出一絲甜笑,,用清晰的語調,毅然、決然地說道:“因爲……他昨晚一直和奴家……在一起!”
這句話出口,丁家大院裡頓時一片譁然,喧囂塵上,沸沸揚揚。
“這……這……傷風敗俗,鮮廉寡恥,不知羞的賤婦偷奸養漢,居然也敢堂而皇之地說出來!不要臉的賤人!”
“真是無恥啊,爲了一個野男人,她還真豁得出來。
”
高大的兄弟高二蹦的更歡:“嗨,看看,大家看看,我當初說甚麼來說,丁浩幹嘛巴巴的要把該分給我的糧種愣是截去給了她啊。這對狗男女,不知廉恥的爛貨。一袋糧種,就肯不顧名節的陪男人睡了……”
鄉間俚語、粗俗惡毒的謾罵,可以讓一個路人聽了都覺得臉紅。有些人惱了,傷風敗俗、偷奸養漢的賤人也可以這麼狂妄的?這種姦夫淫夫就該像街上的賴皮狗,誰看着不順眼都可以踹兩腳出氣,他還不能吭上一聲,那樣夾起尾巴做人,熬上十年、二十年,大家拿你說事兒的興頭兒過去了,或許你這腰桿兒還能擡一擡,現在興你這麼囂張的?
有的人更是不忿,這董小娘子忒也勢利了吧,獨守繡牀寂寞難耐,你找我啊,我正閒得慌呢,我這巴巴的上趕着,你正眼都不看我一下,他丁浩不就手裡掌了那麼一點權麼,你那身子給得他便給不得我?
正氣凜然者有之、妒火中燒者有之、起鬨架秧者有之、勸誡和泥者有之,丁家大院裡登時大亂。這時候,羅冬兒與丁浩癡癡地望着,那些污言穢語,就像那不着力的風,已經全然聽不進她的耳朵裡。
那句“昨夜他和我在一起”的話說出口,羅冬兒便長長地鬆了口氣,把什麼都放下了。
那當教書先生的爹爹自幼的教誨、那琅琅上口倒背如流的《女誡》、那蠻橫婆婆一貫的威壓、那女兒家對名節的在意、那鄉里鄉親們的冷言白眼……一個女孩兒家該珍惜的、該畏懼的、該在意的,她全都豁出去了,只爲了衆人口中那個和她無名無份的野男人、賊漢子。
目光遙遙交織,旁邊的一切彷彿都與他們沒有了干係。這種態度把那些“義憤添膺”的漢子激怒了,尤其是那些閒漢、無賴,曾經連霍家大姑娘都肯調戲,結果被霍姑娘兩
到地溝裡去的高二尤其“憤怒”“憤怒”的一張了。
他聲嘶力竭地喊:“打死這對狗男女丁家莊沒有這樣不要臉的賊漢子、賊婆娘!”他撿起一塊石子向羅冬兒狠狠扔去,又扯過一團花草向她一揚,在他的帶動下,更多的人一邊說着不堪入目的髒話,一面盡其所能地發泄着踐着這個他們以前只能看看望望、佔些口舌便宜的俊俏小婦人,完全不顧一些忠厚善良者的好言相勸。
羅冬兒仍是與丁浩癡癡地望着波流暈,霞彩自生。他們什麼都沒有說,什麼都不必說,這樣癡癡兩望着,已經讀懂了彼此想說的一切。
一隻鞋子扔過來,狠狠打在羅冬兒的頭上她盤發的木釵打落,頭髮頓時披散下來顯得更加狼狽。
“你們住手!不要打了,滾開!”丁玉落惱了衝到近前掃開幾個想要趁機在羅冬兒身上佔些手腳便宜的無賴閒漢,厲聲喝止。就這時口又是一聲大叫:“那不要臉面的小賤人在那裡!”原來是董李氏領着她的幾個兄弟叔侄們到了。
“丁老爺,這賤人……守婦道,敗壞董家家風,與人做出芶且之事,奴家要把她綁回去教訓,若有冒犯之處,丁老爺莫怪。”
董李氏雖刁蠻,卻不敢在庭訓面前放肆,這裡是丁家,哪輪得到她撒潑。就她那幫兄弟叔侄,仗着董家男丁衆多,平時橫行鄉里,也是少有人敢惹的人物,可是如今進了丁家大院,也有些畏畏縮縮的模樣。
丁庭訓不知想些甚麼,神思恍惚,一臉怔忡,居然沒有回答。
董李氏自覺說辭得當,是丁老爺居然不置一辭,不覺有些尷尬。丁老爺不發話,她哪敢在丁家抓人,可是她在村裡刁橫慣了,如今又是管教自己媳婦兒,就這麼鎩羽而歸?以後還有臉見人麼。
正知所措的當口,柳十一得了丁承宗一個眼神,立即上前裝腔作勢地道:“董李氏,你家的媳婦兒忒不懂事,竟然跑來丁府說出許多驚世駭俗的話來。你快快把她領回去好生管教管教,免得再在人前丟臉。我家老爺正在處理自己家事,哪有閒心理會你家的事情?”
董李氏得了自己姘頭兒這話,頓時心花怒放,連忙陪笑應是,她一擺手,便喚過兩個侄兒,想把羅冬兒抓走。
“放,不用你們抓我!我說過了話,自會隨你們離開!”羅冬兒從不知道自己有這麼大的勇氣,可是忽然之間,她卻覺得,自己這個樣兒纔像是活着。
她吸了口氣,提高嗓門大聲說道:“丁老爺、各位父老鄉親、大叔大嬸兒,羅冬兒是個守寡的婦人,若非說的是實話,斷無爲了包庇一個偷奸無行的小人往自己身上潑污水的道理。
昨夜,浩哥哥與我羅冬兒是在一起的,我們望見丁家莊院裡燃起火把,這才驚覺有事,浩哥哥便送我去了劉家,然後返回丁府。羅冬兒今日所說,句句屬實,絕無半句虛假!”
高二叫道:“你這個無恥的小賤人,爲了維護一個賊漢子……”
羅冬兒慢慢轉過頭,雖然一身狼狽,可是那雙眸子仍清澈如水。
那雙清澈如水的眸子凝視着高二的模樣,高二叫囂的嘴臉慢慢收斂起來,那舉在空中的手一時也不知該縮回去,還是放下來,神情便有些尷尬。
羅冬兒微微笑了笑,輕聲細語地問道:“浩哥哥不曾娶妻,羅冬兒孀居待嫁。浩哥哥喜歡了奴家,奴家喜歡了他,奴家要把這輩子都送了給他,礙着你高二甚麼了?”
“我……我……”高二被她此時煥發的容光所懾,竟然說不出話來,那兩個腳後跟便悄悄地向後挪動。
羅冬兒說完,重新轉向丁浩,款款地向前行了幾步,把自己呈露在陽光之下,她整理了一下衣衫上的垢物,拂順了散落下來的頭髮,將那一頭秀髮重新盤起,然後便自懷中摸出一個釵兒來,將那一頭秀髮簪住。她那從容的動作、嫺美的神情,令得丁家大院裡幾百號人都呆呆地在那兒看着,作聲不得。
那支簪子,正是丁浩當初送給她的那支,價值不過四文錢。丁浩癡癡地看着羅冬兒的動作,耳邊響着李大娘的那番話:“阿呆啊,你相過了人家,就送一支釵子過去,人家姑娘要是當着你的面把釵子插在頭上,就叫‘插釵’,那就是願意以終身許你了……
“冬兒……”丁浩顫聲地叫。她的髮絲還是有些凌亂,額頭被一個閒漢用石子打得烏青了一塊,肩頭上也落了一些骯髒之物。可她認真的、甜蜜的模樣,就像一個待嫁的新娘……
羅冬兒簪好了頭髮,向丁浩璨然一笑。
丁浩從未見過一個女人似她此時這般,笑得那麼可愛,笑得那麼動人,一瀲柔波,撩了風動,軟了塵心。
不知不覺,淚水已模糊了他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