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地擡頭看向康熙,正對上他洞察秋毫的目光,又忙俯下頭。靜默了會,回道:“奴婢不知道!”
康熙輕嘆口氣,柔聲說:“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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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茫茫然地出來,腦中迴盪着康熙的話“將來有一日自己可能做到?忘掉得不到的,珍惜已經得到的?”,這是什麼意思?他認爲什麼是我得不到的,什麼又是我能得到的呢?
心中憋悶,信步走到屋廊外,看看四周的高牆,天地被他們圈得如此逼仄壓抑。再半仰頭看向碧藍的天空,是如此明朗開闊,無邊無際。它們離我彷佛很近,似乎手伸長一點,就可以觸碰。被蠱惑般地伸出手,卻什麼都沒有,只有不能把握的風從指間滑過。
“若曦!”我木然看着臉色冷若冰霜的八阿哥,呆了半晌,才明白這是在叫我。朝他莞爾一笑說:“什麼都沒有,只有風!”八阿哥臉色一怔。
十四驚異地問:“若曦,你怎麼了?”我還未及回答,他和八阿哥就向着我身後俯身請安,八阿哥一面笑道:“四哥還未出宮?”我側身回頭定定看着正緩步而來的四阿哥和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一面笑向八阿哥請安,一面道:“我和四哥想着該去給德妃娘娘請安,就又轉回來了。八哥怎麼也沒有出宮?”八阿哥笑說:“忽然想起若蘭有些事情讓我問問若曦,就耽擱了。”說完看着我柔聲道:“若曦,越來越沒規矩了!安都不請的嗎?”
我心中煩躁,向四阿哥和十三阿哥請安,一面道:“奴婢出來的時間久了,還得回去當值!”靜靜蹲了一會,卻無人說話,我擡眼哀求地看了眼四阿哥,他神色不變,隨意地揮揮手說:“退下吧!”。我忙快步走開。聽得身後十三阿哥向八阿哥行禮告退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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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一夜都未睡好,腦中一直翻來覆去琢磨康熙的話,明知道自己想不明白,卻無法剋制地想了又想。今日又是當早班,強撐着當完班,回來後,覺得頭重,躺在牀上卻睡不着,反倒頭更是暈,只得又爬起來。
坐在桌前發了會呆,鋪開紙張,研了墨,開始練字,仍舊照着他的筆跡一個個字寫去,‘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一直很管用的鎮靜方法,今日卻好象失靈,寫了兩大篇後,心神仍然沒有安定。
正低頭寫字,忽聽得院門‘吱呀’一聲,我應聲擡頭從大開的窗戶看去,四阿哥正推門而入。
我提着筆,還有些呆。忽地反應過來,忙順手將紙張收攏起來,他走到桌旁問:“寫什麼呢?”我說:“沒什麼,隨便練字呢!”
他坐於一旁的椅子上說:“這麼用功?”說着拉住我的手隨手抽了一張攤開看。
我有些不好意思,訕訕地說:“寫得很難看吧?”他凝視了好一會,說:“練了很多遍了吧?”我低低‘嗯’了一聲!
他問:“昨日踢的地方還疼嗎?”我搖搖頭說:“只是輕碰了下,沒有踢到實處!”
他默了會,忽地說:“若曦,答應我件事情可好?”我問:“什麼?”
他緩緩道:“從現在起永遠不要對我說假話!我和你一樣,即使醜陋也要真實!”我靜了一會,問:“那你能答應我永遠不和我說假話嗎?”他嘆道:“真是算計得清清楚楚,一點便宜都不給人佔!可捱了十弟這一腳,怎麼未和他算帳?擔着掉腦袋的風險維護十四弟,你這筆糊塗帳又是怎麼算的?”
我笑道:“我只和聰明人算帳,見着糊塗人自個就也糊塗了!”他‘哼’了一聲問:“如果我答應,你就答應嗎?”
我笑着點點頭。他說:“我答應!”
我吃驚地看着他,他坦然回視着我。我問:“爲什麼?”他說:“沒有爲什麼。只覺得理當如此!”
我想了會說:“可是有些事情我就是不願意說,那怎麼辦呢?”他想了想說:“你可以直接告訴我,你不願意說。但是不要用假話來搪塞我!”
我出了會子神,忽地笑道:“那我有個問題要問你!你可以選擇不告訴我!”說着示意他把手遞給我。
我在他的手掌上,用手指慢慢寫了個‘皇’,又寫了個‘位’,然後挑着眉毛,笑睨他問:“你想要嗎?”,停了一下,又笑補道:“可以不回答的!”面上雖在笑,心裡卻很是緊張,因爲知道他的答案會就此改變很多東西。我心裡即怕他說‘不想’,更怕他說‘想’。
他緩緩收攏手掌,神色未變,靜靜注視着我,我笑容漸漸有些僵,知道自己在賭,賭我在這紫禁城中最後一點的不甘心,最後一點的渴望。
只是一瞬,可於我而言已經久到我開始萬分後悔自己的莽撞衝動,爲什麼要試驗呢?他說會說真話,我相信就是了!爲何要試驗呢?試驗最難測的人心,而且是紫禁城中的人心,何必呢?
正想着如何不着痕跡地把話帶過時,他嘴角微抿,雲淡風輕地說:“想要!”,彷若我在他掌心寫得不過是平常之極的玩物,而非九五至尊的寶座。他語聲輕輕,我卻如聞雷響,半晌不得做聲,喃喃問:“你還告訴過別人嗎?”他說:“你是第一個!”
我搖頭表示不信,問:“十三阿哥呢?”他說:“他從小跟着我長大,我凡事不瞞他。我的心思,他還摸不透嗎?還用我告訴他?”我問:“你不怕我告訴別人嗎?”他淡淡說:“你剛纔壓的賭注太大,我有心不賭,可怕就此終身錯過!”我咬脣皺眉看着他,我的心思在他面前竟然如此通透?他盯着我,伸手輕輕撫展我的眉頭,嘴角噙着絲笑,溫和地說:“你不會的!”
我傻傻地看着他,還是難以置信,他把對皇位的覬覦之心藏得那麼深,就連康熙都從未對他起過疑心,如今爲什麼告訴我?甚至懷疑自己幻聽。驚詫未散,心中暖意緩緩流動,一時竟鼻子酸酸。他猛地在我額頭上彈了一記,說:“該我問了!”
我揉着額頭,顧不上疼,忙斂了心神緊張地看着他,他想知道什麼?他嚴肅地與我對視了一會,緩緩說:“我想知道……”他停了下來,我屏着呼吸,“昨日踢得重嗎?”
我長舒口氣,皺眉道:“又嚇我!不算重,不過也不輕,一直隱隱地疼,玉檀已經替我敷了藥,沒什麼大礙!”他拿出一盒藥放於桌上說:“每日早晚溫水服用一粒。和外敷的藥不起衝突。”我點點頭。
“昨日皇阿瑪和你說了什麼?你行爲那麼異常?滿臉不耐煩,見到我們連安都不請!”我嘆口氣,將我和康熙的對話轉述給他聽,問:“最後一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他帶着絲淺笑說:“先告訴我,你怎麼回答皇阿瑪的?”我撇撇嘴說:“奴婢不知道!”
他點點頭說:“說了和沒說有什麼區別?皇阿瑪怕是要苦惱了!”我抿嘴一笑道:“皇上是嘆了口氣來着!”他好笑地看着我,我側頭笑嗔道:“未摸準皇上確實心意前,當然只能如此回答了!再說了!你可別笑我!你自個抹稀泥的本事不比我差!那麼大件案子,說得倒好似義正嚴詞,可實際卻……”我向他皺了皺鼻子,未再說話。
他笑盯着我道:“就我看來,恐怕皇阿瑪以爲你的意中人是十三弟了!”
我‘啊’了一聲,看着他笑起來:“是因爲上次和敏敏賽馬的原因嗎?”四阿哥點點頭說:“八九不離十。敏敏和十三弟的異樣那麼明顯,皇阿瑪肯定會想到兒女私情上去的。”
我凝神想了會,問道:“當時蘇完瓜爾佳王爺究竟和皇上說了什麼讓皇上不再追究呢?”他道:“自個沒有琢磨過嗎?”
我道:“當時也曾仔細琢磨過的,不過有一點想不透,也就只得算了!不過今日你這麼一說,我倒是明白了!”他看着我,鼓勵地點點頭,示意我繼續說。
我道:“當日我想不透王爺究竟會不會告訴皇上敏敏喜歡十三阿哥,總覺得不可能告訴皇上的,難道不怕皇上指婚嗎?可如今想來,當時的場面怎麼瞞得了呢?所以王爺肯定要向皇上坦承敏敏對十三阿哥的感情。但是接着說了什麼不願意讓敏敏嫁給十三阿哥的道理,而且說服了皇上同意佐鷹王子和敏敏!”我嘆氣道:“至於皇上爲什麼會同意敏敏嫁給佐鷹王子,我不僅不明白還覺得詫異呢!再則,皇上讓兩大部落聯姻也就罷了!可怎麼還暗中默許佐鷹王子爭取王位呢?”
四阿哥淡淡而笑:“伊爾根覺羅大王子的同胞姐姐是納喇部的新王妃!現在可明白?”我‘哦’了一聲,笑道:“明白了!平衡各個部落的勢力!讓他們彼此牽制,彼此爭鬥!誰都不能真正坐大!”
四阿哥道:“這就是皇阿瑪同意佐鷹和敏敏婚事的最重要原因。還有一個就是伊爾根覺羅大王子,一方面大王子額娘出身顯貴,母族不僅在伊爾根覺羅部勢力龐大,在其他幾個部落也很有影響力,另一面伊爾根覺羅大王子本身也非王位合適的繼承人,佐鷹卻纔能出衆。而且最重要的是額娘出身低賤,沒有勢力輔助,他將來繼承王位後,即使有蘇完瓜爾佳部落的支持,但卻要面對自己部落內大王子的勢力,兩相牽制!皇阿瑪自然默許他爭王位!”
我拍腦袋嘆道:“太複雜了!再說下去,就要把蒙古八大部落的姻親歷史關係和內外爭鬥都理一遍了!我只要知道大概就好!知道敏敏嫁給十三阿哥不如嫁給佐鷹好處多就行了!在這種情況下,皇上既順了蘇完瓜爾佳王爺的心意,讓王爺對皇上感激,也順了自己的心意,又何樂而不爲呢?”四阿哥微微一笑,沒再說話。
我側頭回想着當日的情景,不禁趴在桌上笑起來,笑問他:“皇上不會糊塗嗎?多年前人家說我中意十阿哥,如今又知道我中意十三阿哥!”
他搖頭說:“我從未覺得你會中意十弟,不過你不中意十三弟,我當年倒是有些納悶!”我眨了下眼睛嘲笑道:“自己弟弟總是最好的!”話剛出口,就發覺此話大有語病,他睨了我一眼,未吭聲。
我趴在桌上,默默想了會,幽幽問道:“那皇上那句話的意思究竟是想讓我遂了心意,還是不想?”他笑說:“若曦!皇阿瑪的確很疼你!依照你所說的皇阿瑪的語氣和神態來說,皇阿瑪對你的事情倒是頗爲躊躇,還是很照顧你心思的!”
我臉埋在胳膊間,悶着聲音問:“那將來皇上會答應嗎?”過了半晌,他笑道:“終於會臉紅了!”我道:“纔沒有呢!”他笑說:“沒有嗎?那你耳朵怎麼紅了呢?”我臉越發燙起來,靜靜趴着再不敢多話。
他笑說:“等太子之事的風波平息,我就去求皇阿瑪,向皇阿瑪說明我們兩情相悅,等皇阿瑪問你時,你再表明心跡!以皇阿瑪對你我兩人的感情,應該會答應我們的懇求的!”
我靜靜趴於桌上,凝神想着,他手輕輕落於我頭上,柔聲說:“不要費神琢磨了!此事我已想過!雖然你的婚事有些麻煩,可我又不去爭皇位,沒有什麼利益之爭!只要不涉及皇位,皇阿瑪對我們一向寬仁,對我更是慈愛,又疼你,他會成全的!”
忽然兩聲‘篤篤’敲門聲,我一驚,猛地從椅上跳起。他嘆道:“怎麼如今如此沉不住氣?這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你也如此驚慌!我又不是第一次來!”
我揚聲問:“誰呀?”“奴才方合!”我忙關了窗戶,出來時又順手掩了屋門。打開院門,人堵在門前壓着聲音問:“什麼事情?”方合一面請安,一面遞給我藥,也壓着聲音低聲說:“十四爺吩咐的。服用方法裡頭都寫分明瞭。”
我心下釋然,笑接了藥,他又打了個千,轉身而去。我握着藥,關好門進屋。隨手把藥擱在桌子上,又推開窗戶。
他淡淡瞟了眼桌上的藥,立起身子,我問:“要走了嗎?”他點點頭,說:“自從太子求婚後,你就終日心神不寧,前陣子剛看着好些了,可皇阿瑪一句話就又讓你舉止失常。往後的日子只怕少不了風波,你打算就這個樣子去應對嗎?越是心內害怕面上才應越鎮靜,他人摸不清底細,才越不敢輕易出手!哪有自個猴急着自露馬腳的道理?”
我咬了咬脣,點頭道:“記住了!”他道:“我走了!”我微微一笑說:“好!”他從桌上快速抽了張我練的字,待我驚覺劈手要奪時,他已經收攏進袖中:“做個見證,看你以後可有長進!”
說完,提步而出,我立於窗前,看他走到院門口,伸手拉門時,回頭看了我一眼,隨即轉頭掩門而去。
我立了半晌後緩緩坐於椅上,忽覺得這屋子前所未有的寂靜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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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越來越熱,康熙搬進了景緻更爲怡人的暢春園。大家因暑氣而心煩,我卻完全安定下來,嘴邊帶笑地待人接物,謹小慎微地服侍着康熙。雖然心底深處仍是隱隱的懼怕,可同時還夾雜着絲絲心安。
四阿哥送的藥還未吃完,肋上的傷已經全好。遠遠地看見十四阿哥,忙趕着追上去,他和十阿哥這段時間總是有意無意地躲着我。十阿哥我倒是明白,可他若只是爲了鐲子的事情,實在不必如此!
我向他請安,謝他贈藥,他一笑而過。只道“十哥和福晉現在可逗着了!兩人忽然一改以前幾句話就劍拔弩張的樣子,見了面一個比一個客氣有禮,看着不象成婚多年,反倒更象臉皮脆嫩的新婚小夫妻!”我聽後拍掌大樂,原來這麼個莽撞人也有一天化爲繞指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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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笑着笑着,突然都靜了下來,他沉默了半晌道:“對不住!鐲子那天晚間我已送到了八哥府上!”我默默聽着,他輕嘆口氣低頭道:“當時正在書房,他微笑着接過,隨手就拿桌上的石硯砸了粉碎!”我咬脣未語。他靜了靜說:“八哥當時笑說‘她終究還是跟了老四!’”我一驚,擡頭看向十四阿哥,正對上他炯炯雙眼,他問:“真的嗎?”
我定了定神問:“你沒問他爲何如此說嗎?”十四道:“八哥說你自打入宮後,就對四哥一直與衆不同!奉茶是最先按了他的喜好上,後來才陸續依了各人口味!很多事情上你都對四哥設法維護,甚至不惜潑茶燙十哥。四十七年廢太子時,你從塞外回來後,看四哥的眼神越發不同,還時而臉色泛紅。”十四阿哥‘哼’了一聲道:“後來,不用八哥提點,我都沒有少看到你和四哥眉來眼去,有時莞爾一笑,有時神色微嗔!八哥一向留心你一舉一動,看到的就更多了!”
我忽地大笑起來,十四阿哥本來微帶怒氣,聞得我的笑聲,一時怔住,我帶着幾分淒涼笑道:“好個心思深沉如海的‘八賢王’!我竟真個不知道他從頭至尾是如此想的,原來他從未真正表露過自己的心思!他讓我看到的都是他想讓我感受到的!”我一直知道他‘逢人便示三分好’!但從未料到我也是那三分好中的一個。他既自始至終都有疑心,不曾相信過我,爲何還能對我一副情深不移的樣子?說完心中酸澀,轉身就走!
十四一把拽着我胳膊問:“你真的喜歡四哥嗎?”我側身盯着他冷笑說:“是!我喜歡四阿哥,我打小就一直喜歡四阿哥,對他深情似海!滿意了?”說完猛地摔脫他的手,快跑離去!
正低頭猛跑,忽地撞到一個人身上,他一把扶住我,纔沒有摔倒!擡眼看是四阿哥,他目光淡淡地看着我,一旁十三笑問:“後面有老虎追你嗎?”我心中痠痛,用力甩脫四阿哥的手,提步就走,一面眼淚潸然而下。
四阿哥忙轉身一把拽着我,硬拖着我快步走到一旁的太湖石後,問:“怎麼了?”我只是默默掉眼淚,他不再說話,由着我哭。哭了半晌,我問他:“你以後真的不會騙我?有什麼都會直說?”他說:“是!”我點點頭,拿絹子抹乾眼淚說:“我沒事了!”他靜靜看着我,我側頭微抿嘴角道:“想知道怎麼了?可這件事情如今我不想說,可不可以?”他點了下頭,沒再理會,道:“皇阿瑪等着見我和十三弟。”說着,轉身走了出去,我隨後跟了出來,一直等在外面的十三阿哥若有所思地盯了我幾眼,笑問四阿哥:“可以走了嗎?”四阿哥微一頷首,兩人快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