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視着對面窗戶罅隙間漏出的一線火光,黑暗中的人眯起雙眼,猶如一隻鬼魅隱入更深的陰影裡去。
“怎麼了不彈了?多麼美的曲子呀……”
一雙柔夷從後輕輕環住尤里揚斯的脖頸,撒嬌似的輕嘆在他耳畔纏綿,好似一陣香風圍繞着身體。這柔情足以叫任何男人爲之動容,而年輕的皇子卻毫無遲疑地轉過身去,按住女人的肩膀,使她坐回身後的大理石桌邊。動作輕柔而彬彬有禮,冷淡疏離卻明顯可辨,甚至,隱約散發着一絲生冷的拒絕意味。
養尊處優的羅馬之母擡起頭,睜大眼睛望着眼前的男人,神態一如十年前在罌粟園裡誤以爲邂逅了天使的那個小女孩一般懵懂困惑。
“那曲子是爲一個人所譜,也爲了彈給那人聽,可惜他聽不見,於是我只好把琴扔了。”面具下的嘴脣微微勾起,泄出一聲嘲諷的輕笑。
他的臉離得很近,沁人心脾的香氣裡透着一股凜冽的氣息,像寒洌的冬風。
手一晃,酒樽就碰落到地上:“這世上還有誰配聽你的彈琴?除了我和加盧斯以外?”她小心翼翼地握住擱在椅背上的那隻手,像那年第一次見到他彈奏豎琴後,爲之傾倒地親吻他的掌心。
年輕男人的掌心不復少年時的纖細,看上去仍然那樣優美修長,骨節分明,寸節有力,佈滿了粗糲的武者的繭,卻因此而更蘊藏着一種近乎磁石的勾人魅力。假使這雙手猶如撫琴一般在皮膚上游走,定是一種無上的享受。
她從在十年前就迷戀他,可她的天使卻連親吻也嗇於賜她。天知道她願爲他的愛付出一切———哪怕是從一名虔誠的基督徒變成一名巫女。
她滿懷情意地注視着尤里揚斯的雙眼,那雙面具孔洞裡的深瞳卻彷彿沒有焦距般的渙散着,遊離了許久,纔在燃燒的燭火裡重新凝聚起來。
“回憶。”他動了動嘴脣,聲音如從肺腑深處發出來,像地底下的岩漿,像冰層裡的熱泉。一股炙熱的情潮包裹在森冷的怨氣裡,涌動着、鼓譟着,彷彿隨時都會噴薄而出,將人淹沒得屍骨無存。
“你遇見了誰?在雅典,還是在高盧?”
她似笑非哭地凝視着他,手指絞纏在他暗赤色的發從裡,如泣如訴。
回答她的卻是一陣猶如死灰的沉默。面具的陰影下時常掛着誘惑的弧度的薄脣此刻緊抿,仔細看去,就好似在微微顫抖。
有那樣一瞬,她幾乎錯覺眼前的男子在哭。
有那樣一瞬,她好像觸碰到了這個擅惑人心、卻永遠戴着一張面具、拒人於千里之外的魅影,仍是一個擁有七情六慾的普通人的證據。
可錯覺僅僅是錯覺,就像稍縱即逝的一抹夢影。他轉瞬又笑了。
鮮血又從他胸口的繃帶裡滲出來,彷彿冰面開裂,底下掙出了一片罌粟。
疼痛的、絕美的、令人上癮的,如同至深的情愛。
她低下頭,如癡如醉的將他的血吮盡。
他淺啜飲一口杯中的酒,擡起她的下巴,吻上她的臉頰。
她因這個吻而死而復生,彷彿一具行屍走肉被撒旦施了魔咒,聽見耳邊夢囈似的低語:“回去吧,我的繆絲,去好好伺候我的王兄,讓他在美夢裡陷得深一些,更深一些……我會永遠記得你爲我做的事,會如你愛我一樣愛你。”
羅馬之母陶醉在他的懷抱與許諾般的誘惑裡,點了點頭。
她望着桌上占卜用的三角香爐,目光隨騰然上升的菸絲飄到夜空裡去,像瀕死的人看見了奔赴天堂的泡影。
***
火光隨着腳步聲遠去,寢殿內終於又恢復了往常的靜謐與黑暗。
桌邊的男人獨自下完恰特蘭格棋盤上未結束的棋局,又自斟自飲了一會,站起身來,躺到在柔軟的牀榻上。空曠室內的寒意由四面涌來,裹住他的周身,一種難抑的情緒卻自肺腑深處上泛,像毒液一般沁入四肢百骸,一點一點,侵蝕着血肉肌體,連呼吸也能牽起絞肉似的痛楚。
彷彿,又落回了浴火重生後被遺棄的那個地底監牢。
蜷縮着新生的、尚不成人形、體無完膚的醜陋軀體,乾屍一般包裹着繃帶,渾身焦枯的痂疤下掩蓋着血肉模糊的肉,如同一隻腐爛的蠕蟲。
就憑着一句難辨虛實的神諭,日日夜夜咀嚼着深藏心底的執念,在地獄裡熬過生不如死的兩年歲月。
到底是攀上那至高無上的霸主之位的願望更強,還是與那人重新相遇的渴念更甚,他本篤定是前者———他命兆如此,他生而爲王,這是他深信無疑,也是數年來蟄伏於暗處,處心積慮運籌帷幄的最終目的。
而那人,則該是他登帝后信手拈來的戰利品,他可以輕而易舉的將他困在自己佈下的羅網裡,將這將近七年的煎熬,在他的身體上一點點討回來。
然而,當昨夜再次實實在在的觸碰到那人時,他發覺自己錯了。
他忘了當年柔弱不堪的孩子已成爲一位訓練有素的軍人,他本該與他徐徐斡旋,將他一步步釣進掌心而渾不自知,卻在注視着那張朝思暮想的面容時被一股可怕的佔有慾猝不及防的控制了頭腦,像七年前那樣不可自抑地把他壓在身下,失去了所有理智。
於是一步錯,步步錯,惹得他的小愛神又逃之夭夭,如避鬼神。
阿硫因……
一字一句默默吟念着這個名字,榻上之人向虛空中張開手臂,好似攬了個人入懷,回想着那曾夜夜與他共眠的少年的音容相貌,深吸了一口氣。
窗外不知什麼時候,已淅淅瀝瀝的降下雨來,恍然回到多年前的某個雨夜。
“弗拉維茲……弗拉維茲!”
小小少年細弱的手臂環住他的脖子,幾乎勒得他透不過氣。蜷縮在他懷裡的身軀瑟瑟發抖,像一隻瀕死的小獸。他騰出一隻手將滑下的絨毯掖緊,環住懷裡小傢伙的脊背,卻染上一手粘膩的鮮血。
他立即扯下他的衣袍,果不其然看見小少年單薄柔嫩的脊背上,那曾被銳器捅穿的傷口又因噩夢中的掙扎而裂開了。傷口裡翻翹起血紅的嫩肉,像死神猙獰的微笑。他小心翼翼地爲他止血,卻驚得尚半夢半醒的人哭叫起來:
“媽媽……媽媽!別傷害我的媽媽!”
“別亂動,我在這兒。”
他柔聲警告着,按住小少年的脊背,本孱弱無力的身體好似在此時終於掙出了成年男子的氣力。儘管並不容易,少年仍然在他的撫慰下安靜下來。
藥粉撒在傷口上自然疼痛難忍,剛剛醒來的小少年渾身發顫,卻一聲哭音也沒發出,老老實實地枕在他腿上,手攥緊了他的衣襬,像抓着救命稻草般用力。
心絃猝然動了一下,早已死氣沉沉的胸腔裡隱約多了一點聲響。他不由自主地放輕了指尖的力度,輕輕撫過膝上人的脊背。牛奶似的皮膚在他手指下泛着誘人的粉色,柔韌的脊骨躬曲成一條流暢的弧度。整片脊背溼漉漉的,染着一抹血色,豔麗青澀,逶迤蜿蜒,一直沁到他心河裡去,激起一絲絲不可名狀的漣漪。
漣漪底下藏的卻是漩渦,從心底那道巨大的裂隙裡生出來的———那裡曾懷藏着一切常人本該享有的人世溫暖,卻都被那如今高坐王位上的君主剝奪了。
好在神明們還未冷酷到底,在這樣暗無天日的黑暗裡賜給了他一星光亮,讓他不至於在無邊無際的孤寂與怨恨裡迷失心智,變成一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弗拉維茲……你爲什麼流淚?我已經不疼了。”稚氣的問語喚回他的失神,一雙涼潤的小手捧住他的臉頰,碧透的眸子認認真真的仰視着他。
“爲什麼流淚?”他自言自語似地重複了一遍。透明的液體沿着嘴角淌下來,有幾滴落在凝望他的眼眸裡,宛如雨水降落在愛琴海,漂亮得驚心動魄。他不自禁地低下頭去,吻上少年的眼皮,“因爲你讓我重新活了過來。睡吧……我的小愛神。”
小少年懵懵懂懂地側過身去,趴在他膝上,酣然睡去。他不忍喚醒他,只好靜靜端坐,好像生怕嚇走丘比特的普緒刻1,擔心他的小愛神哪天一去不返。
一去不返。
他睜開眼睛,手指撫到肩頭未愈的一道箭傷,心想着,他的小愛神早就離開了他。恐怕早已在他心中死去了的自己,遠比不上他那朝夕相處的哥哥吧。
眼前驀地浮出片刻前窗前的一幕。削瘦的少年垂着頭,順從的承受那男人的親吻。這本該是獨屬於自己的特權,卻被與他朝夕相對的另一個人奪走了。
尤里揚斯的手指深深地摳進掌心裡,心底生出的戾氣,體內涌起的渴念,在胸臆腹下翻滾洶涌,俱化成一股視同猛獸的吞噬之慾,竟比登上那歐洲霸主之位的願望還要強烈。身下的異物又竄動起來,如一頭即將掙出獸廄的餓獸。
只想把魂牽夢繞的那人按在身下,撕開他的衣物,剝光了狠狠操.弄,弄得他懷上自己的異種,一步也離不開他的身邊。
他的目光在黑暗中漫無目的的漂游,最終落在牀頭的銅棋盤上,又眯起眼,意味深長地笑了。
————從一開始,他要的那人就走進了他布的死局,又怎麼逃的掉呢?
tbc
普緒刻1:源自希臘神話,丘比特的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