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夠了!我承認我受到了那個邪徒的蠱惑……昨晚你和其他人發生了什麼?塔圖他們怎麼樣?”提及昨晚的事,我的臉頰就彷彿被一道滾水澆過,皮開肉綻。
“我們遭到了阻攔。”伊什卡德聲音一沉,“塔圖他們原本埋伏在皇宮競技場裡,與一羣來歷不明的傢伙發生了衝突,而我在宮殿附近遇見了皇后,她邀我陪她賞景。我想這一切都是尤里揚斯的安排。沒想到他會大費周章的設下陷阱……”
他停頓了一下,如鯁在喉般吐詞艱難:“爲了得到你。”
我的心頭突突狂跳起來,下意識的搖頭:“我和那傢伙只有短暫的交集,他沒有理由因小失大。也許他是根本就是不想交出軍符,所以使絆子。”
這話出口,我不由感到一陣心虛,似乎連自己也不敢肯定。
“可他看你的樣子,好像恨不得把你囫圇吞入肚裡。如果我沒有趕到,真不知會發生什麼。阿硫因,我很擔心。”伊什卡德按住我的肩膀,手指收得很緊。
他的口吻讓我感到非常不適,讓我一下子想起被養父剛帶回波斯時,那段糟糕的日子。
我不自在的避開他的目光,走到一邊,在衣櫃裡找出件合適的衣物穿戴好。櫃門上的一枚銅鏡映出我的臉。我的面色不太好,好在眉眼不失冷銳鋒芒。七年來除了身形變得更高大,我並沒長變太多,但眼神早已截然不同。
那時我是哀怨的湖,現在我是堅硬的冰。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我經歷的又豈是一個嚴冬?
我看着鏡中自己的樣子,依稀想起當年的情景。
那時候我弱得不堪一擊,初來乍到,在家族裡常受幾個哥哥的欺負。他們趁養父外出,有時把我當女孩子調戲,剝光我的衣服,逼我穿上舞女的裝束。假如不是伊什卡德捍衛我,我說不定會遭到他們的輪暴。我不願母親擔憂的預言一語成讖,於是在訓練場裡比誰都要刻苦拼命,只爲不成人下之人。
從軍已逾數年,我自以爲已足夠強悍,卻沒料還需要伊什卡德出手援助。
這比在當年在貴霜1一役敗在匈奴手裡險先被擒,還要折辱我的自尊。
胸中氣血翻騰,我闔上眼皮,深吸了一口氣。伸手扣上釦子時,卻感覺彷彿是被那人的手一顆顆的解開。我不由打了個寒噤,忙抓緊了衣襟,又忽而想起恍惚間聽尤里揚斯說的某句話,通體僵硬。
“你在想什麼?臉色這麼難看?”
伊什卡德關上櫃門,理了理我的鬢角,將我過長的頭髮撩到肩後。
“你說……”我睜開眼睛,沉聲低問,“國王陛下會不會本就有意把我獻給尤里揚斯,刺殺君士坦提烏斯只是明面上的使命,實際上……?”
“不可能!”停在我額角的手猛地一抖。
“絕不可能。”沉默了一會,伊什卡德鄭重的吐出幾個字。他面色沉篤的注視着我的臉,眼瞳裡卻閃爍着一絲若隱若現的驚惶。我猜想這個答案連他也無法確定。密信裡沒有這項任務,但誠然若尤里揚斯想要我,國王陛下說不定會允許。
“你在胡思亂想什麼,阿硫因?陛下那樣器重你,你不是不知道。能親自由他授勳的軍人,舉國上下能有幾個?他還曾想收你作御前侍衛,又怎麼捨得把你這樣出色的臣子獻給一個敵國皇族?”
“是啊,”我苦笑一下,垂下眼睫,“但我拒絕了陛下的好意。我清楚的記得當我跪在他王座前,跟他請求允許我回軍團時,他眼裡那種失望。”
“但你沒有讓他後悔他的允諾與拔擢,不是嗎?你爲軍團立了多少功勞?你忘了嗎,阿硫因?”
“但最後一次我敗了,我成了羅馬軍團的俘虜。”
“不,那不是最後一次。這次纔是。”伊什卡德猶豫的扶住我的肩膀,忽而將我摟住,深嗅了一口我的體味,我尷尬的呆立着,聽他嘆了口氣,“一直沒有告訴你,我前往羅馬的時候,父親大人已經有意退隱。這次任務完成,我便不得不退役,回去繼承父親的職位,你願意來幫我的忙,和我一起從政嗎,我的弟弟?”
他的身上還殘留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眼前驀地浮現出尤里揚斯鮮血淋漓的胸膛,不知怎麼,我感到一陣窒息,忙推開伊什卡德:“我不擅長與人打交道。你知道的,以往參加宴會,我總是給家族丟臉。伊什卡德,你會是個出色的宰相,而我,還是留在軍團比較好。說不定完成這個任務,我就可以當團長了。”
我勉強笑了笑:“領導幽靈軍團,是我一直渴望的事情。”
伊什卡德低下頭,目光凝固在我臉上。我們咫尺相對,卻好像隔得很遠,中間橫亙着一條永難逾越的鴻溝,裡面沉睡着我心底懷藏的記憶。
我走到窗子邊,推開緊閉的窗子想要喘口氣。朦朧的紗簾飄飛,我遠眺向夜空,卻注意到對面的宮殿亮着的窗戶裡,透出一抹頎長的人影。
那影子倚靠在對面宮殿的窗臺之上,白色衣襬垂落到半空中,隨風飄蕩,彷彿在夜色中翩翩起舞。他的姿勢依稀像是懷抱着一架豎琴,手臂輕拂,我雖聽不見任何聲音,耳膜深處卻起了共鳴。
弗拉維茲曾彈奏的那首曲子頃刻響起在腦海裡,使我瞬間失神。
窗子的對面居住着什麼人?
我半眯起眼凝聚視線,爲他那似曾相識的風姿所惑,魔怔似地盯着對面了好一會,直到那人停下動作,一縷火光自手中亮起,我才慌忙將窗子掩上了。
僅僅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我彷彿經歷了一場廝殺般呼吸急促,脊背沁滿了汗液,失魂落魄,以至於伊什卡德走到跟前時,我被驚得渾身一抖。
“啪”,一雙手越過我的肩膀將窗子又推開了。
“阿硫因,我告訴你一件事。”
“什麼?”
伊什卡德攏着我的後頸,似乎要與我附耳低語,可什麼也沒說。我正奇怪,便見他望了一眼遠處,忽然低下了頭。我怔愣得忘了躲避,便感到嘴脣重重的一熱,這叫我着實嚇了一跳,而肩膀被一時扣牢,我竟無法動彈。
不遠處驟然傳來“砰”地一聲悶響。
我掙開伊什卡德,循聲望去。對面的人影以不知所蹤,什麼東西掛落在對面宮殿下的樹梢上———那是一架豎琴,被摔得四分五裂。
我的目光頃刻如被磁石吸附在它上面,眼前忽然就模糊了。
“去啊,去尋求你嚮往的自由,飛出這個牢籠啊,永遠別再回來!”
被毀壞的豎琴佝僂着曾潔白優美的琴弓,像一個苟延殘喘的病危老人在弗拉維茲的足下發出顫抖的嘶鳴,斷裂的琴絃似與他聲嘶力竭的笑聲糾纏在一起。
“阿硫因……阿硫因!”
“啊!”
我大吼了一聲,顫抖地捂住耳朵。身體即刻被有力的雙手摟着轉過去。
“我會傳信請求國王陛下,允許你暫停執行這個任務。你的精神狀態實在太糟了。”伊什卡德將我攬入懷裡,胸膛的溫度使我瀕臨破冰的情緒幾乎一剎那爆發出來。我深吸了一口氣,握拳錘了錘他的肩,以示我沒事。
“您在開玩笑嗎,團長?”
一聲譏笑自黑暗裡突兀地響起。塔圖!
我退開一步,便見一道人影自窗戶上方猶如一隻靈活的貓鼬竄進了屋子裡。
塔圖斜倚着一根柱子,一臉揶揄地審視着我們:“這是我有史以來聽過您作出的最荒謬的決定。他如果不幹了,我們找誰頂替他的位子?那個柔弱得像只小金絲雀一樣的真貨嗎?我們可是騎虎難下的局面……”
阿泰爾呼啦一聲降落下來,趴在窗臺上抖擻凌亂的羽毛,顯然他們剛經歷過一場惡鬥。
塔圖的胳膊受了點傷。他擡起一隻手,“嘶”地從衣襟咬下一寸布,利索的包裹手臂上斜臥着的一道銳器劃出的駭人裂口。
我立即從身上的絲袍上撕下一條爲他紮緊,伊什卡德則取來酒壺澆他的傷。塔圖一邊呲牙咧嘴,一邊不忘調侃我:“幹嘛浪費這麼好的布料,穿在你身上可是驚爲天人呢,以前我怎麼沒發現我們的小軍長有這等姿色……”
我渾手賞了他一記勾拳,打在下巴上:“閉上你的臭嘴!”
塔圖換上一臉慘兮兮的神情。儘快塔圖有時非常惹人厭,我也巴不得這任務能有人替我執行,但誠然他說的“騎虎難下”並沒有錯。君士坦提烏斯已經見過我,見過“亞美尼亞王子”了,我們沒有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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