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盡是這數日來與弗拉維茲相依相伴的一幕幕,林林總總,浮光掠影,似河流一樣回淌,在眼前清晰的浮現,待我幡然醒悟時,便轟然崩塌到支離破碎,在我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刻,像流沙一樣從我足下悉數滑走。
頃刻四周景物變幻,又成了另一幅景象。漫天紅霞,一條長河橫亙在我面前,水天一線。一抹修長人影靜立彼端,身後跟着一個小小身影。我拔腿追逐,那河流卻越變越寬,始終難達對岸。在彷徨之際,一股風流拂過耳際,攜來輕聲絮語。
我怔忡的在那許諾一般的告別中醒來,有預感的望向了身側。
———身旁空落落的,已不見了弗拉維茲,獨留下一張信箋。
呆坐良久,我才站起來走到帳篷外。溫暖和熙的陽光落在腳下,幾欲讓我睜不開眼。不遠處一家人在湖邊嬉戲的景象撞進視線,我下意識擡起手臂,擋住猝不及防模糊了的雙目,有些站立不穩。
殊途同歸,一併赴死本該就是我們最好的結局,可命運總愛捉弄負隅頑抗者。
我早該想到活下來的只是我一個。弗拉維茲早就死了,死在舒什塔爾的戰場上,只憑着一線執念逗留在人世,陪我走到他所能及的終點,將我渴求多年的自由親手給予我,彌補他不能伴我終老的遺憾。
所以他能毫無顧忌的破壞招魂儀式,所以能對過往之事那樣淡泊。
我閉上眼睛,心臟像崩解的山體一寸寸垮塌,卻有一股風流拂過耳際,攜來夢中熟悉的話語,清晰得彷彿他猶在身畔,不曾離去。
“我不相信命運,不相信時間,唯獨相信你。”
我輕聲默唸着手中弗拉維茲寫給我的詩句,迴應縈繞耳邊的風吟。
衣角忽然輕輕的一緊,我低下頭去,一個粉雕玉琢的幼童懵懵懂懂的望着我,異色的瞳仁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心口驀地震盪起來,塌陷的部分又好似被某種不可名狀而堅韌力量緊緊黏合在一起,我蹲下去,將弗拉維茲留給我的最珍貴的禮物擁在了懷裡。
***
也許是平靜的年月總是飛逝得很快,不知不覺我已在沙漠裡度過了半生。
蒼老開始蠶食我的身體時,弗拉維茲和我的兒子成了慄特的領主,遠赴回紇,我聽聞他征服了那兒信奉拜火教的部落,正如我以“日月”爲意給他命的名,他做了他們的王,被稱爲“明尊”,勢力遠及絲國北疆。
當越來越強烈的預感到自己大限將至,我回到了雅典,獨自守護與弗拉維茲初遇的那座神殿,期盼他如許諾中那樣,有一天會突然在某個雨夜出現。
和想象中一樣,死亡到來的前夕,天上又下起了暴雨。
我慶幸自己的壽命不夠長,不必在孤獨的人世徘徊太久,可以早一點與弗拉維茲重聚。聽着雨水滴滴答答敲打着大理石的地面,恍惚間,我的魂魄又回到殿前那長長的臺階之下,一擡頭便望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在火光中佇立着,朝我伸出了手。
我不禁笑了起來,用盡全力的朝前奔去,穿越漫長的數年縱身投進了那個等待已久的懷抱,如同奔赴一場命定的重逢。
**
二零一四年二月三日,我來到了雅典。
第一站是……帕特農神廟,希臘神話中有諸多傳說發生在此。
這座歷史悠久的千年古蹟讓我感到莫名的熟悉。
真的很奇妙,就好像我曾經在很久以前來過這裡。裡面的每根柱子,每塊磚頭,甚至地板上刻着的文字,我都能閉着眼睛描畫下來。尤其是那座阿弗洛迪德的神像,她的足下有一串像是鎖鏈磨出的凹痕,都和夢裡一模一樣。
可我以前明明從沒出過伊朗,第一次遠赴歐洲……
一陣腳步聲打斷了我的遐思。
心臟莫名的急促跳動起來,彷彿有什麼不可思議的奇蹟到來。
我不由自主停下記述旅遊日記的筆,視線像被一根無形的線牽扯一樣,投向神殿門口的一根柱子後面,被熹微的陽光勾勒出的修長身影,正沿臺階款步走上來。
那是一位年輕的高個男人,一襲酒紅色的西裝高貴而內斂,胸口彆着一朵罌粟,金色長髮束成一股,順肩膀垂下;面孔是*型的意大利特色,彷彿希臘古典畫像裡的神詆一般俊美,走進來的瞬間耀得整座神殿都爲之一亮。
我猜他是個來這兒拍戲的明星,而他背後跟着的攝影師印證了我的猜測。
弗拉維茲先生!請站到愛神的身邊去……咔嚓咔嚓的拍照聲接踵而至。
“阿硫因!我們該前往下一個目的地了!”
外邊我的同伴大聲提醒着。
我知道也許我該避開,可我失神地挪不動步。無論是這個名字,或是這男人的模樣,還是我們相對站在神殿裡的這個時刻,都過分的似曾相識。
就像是在找尋什麼一樣,他漫不經心的眯着眼張望四周,目光掠過周遭的一切,毫無徵兆的與我交匯,便似凝鑄在了一起。
一剎那,夢境裡模糊不堪的呢喃全部剝露成最清晰的誓言。
一字一句的,在耳畔迴響起來。
“即便需要千百年的歲月,我們也終將如日月星軌,重新相遇。”
end
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