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龍伊市的人都把挨着龍江的那一大片儀表廠的地方統稱爲廠區大院。建於十年代期的儀表廠在我離開龍伊的時候就已經宣佈了破產清算,一間間曾經紅火無比,機器轟鳴的廠房被閒置在那裡,成了破爛不堪的地方。
我的父親袁向東就是儀表廠的一名廠技術員,從學校出來進了國家的工廠一直幹到企業破產,他因爲技術過硬勤勉於業年年被評爲省市的勞模,又因爲專情於母親被譽爲廠區的“癡情郎君”,父親失去母親那年才40多歲,正是壯年加上長相也不壞,所以廠裡就有很多的年長老媳婦給他說媒,那個時候和一個喪偶的國家職工結婚可比嫁給個體戶不知好了多少。
我就見過很多打扮過的年婦女來到我和父親簡陋的家裡來“相親”。經過母親的事,父親對誰都是禮貌疏離的。他跟媒人說,要娶也可以,得袁舞說了算。於是,每個進門的人都要先入我的眼,可我那時根本就是從心底排斥後媽這個詞的,我總能從她們的身上挑出各種各樣的毛病把她們一個個氣走。
後來就是蕊姨的進門。
她是個很厲害的角色,從第一眼見到我就這麼認爲的。父親第一次見到蕊姨也是當場就愣在了那裡,她跟我過世的母親真是太像了,除了不再年輕窈窕的身段,那張臉竟有7,8分像處。父親輕易不求人的,可他那天求我了,他說,袁舞,就蕊姨吧,爸看着喜歡。
我當時鼻一酸淚就嘩嘩的流了下來。
沒過多久,一分錢也沒帶進門的蕊姨就進了袁家的門。
她不喜歡我,在生活上剋扣我,和書上寫的後媽一模一樣惡毒。可是她對父親卻極好,衝這點我什麼都忍了下來,我在大學裡打工賺錢自己養活自己,直到遇見嘉寧。
說真的,我現在倒是極爲佩服蕊姨的遠見卓識。她當年就認定了嘉寧對我不會長久,我很氣憤的問她爲什麼,她說她會看相。說嘉寧長了一雙桃花眼和情人手,誰跟誰淚流。我當時愛得都快發瘋,還管他什麼桃花眼情人手的,先搶到手嫁掉自己算數。
父親和嘉寧的父母見過一次,就是程家來我家下聘的那一次。嘉寧父母走後,我的父親把我叫到了裡屋說話,他說袁舞,爸要是不讓你嫁呢?我驚呆了,沒想到我父親怎麼忽然會這樣說,我回答不行,我沒他根本活不成。
父親阻攔過,但是因爲愛我所以沒成。
後來我就和嘉寧結婚了。程嘉寧的父母,也就是我曾經的公公婆婆是很勢利眼的夫妻,這也是我後來才知道的,他們一直都不喜歡我,所以總在慫恿着我們過不好,就連後來買的期房,也讓我寫了放棄的書,這也是後來我們婚姻解體的一大誘因。
嘉寧和陳如景兩人的事情曝光後,我曾經有一段時間回了父親家。如果我知道和蕊姨的爭吵會使父親突發腦溢血的話,打死我也不會再那樣衝動了。先是母親,後是嘉寧,接着是蕊姨,一次又一次的傷害,使得他的身體一下承受不住崩潰坍塌,當他最後終於在醫院裡醒來時,見到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袁舞,你走吧。咱們父女的緣分已了……
是他的決定讓我痛下決心和嘉寧迅速辦理了離婚,並且孑然一身遠走他鄉。
龍伊除了傷痕累累,再也無法帶給我任何溫暖的情意。
四年裡無數個午夜夢迴時分,我都會想念遠方病弱的老父親,我在想着我走了他會不會有一點點的想我,會不會有一絲絲的後悔。我很早就已經後悔了,後悔沒有早點知道他的好,一個普通父親對兒女深沉的好。
我真的一點都不怪他將我趕離他的身邊,我知道,他的心裡也和我一樣痛如刀割!
夜幕下的廠區大院還是舊時的樣,對開的鐵柵欄門上鏽跡斑斑,打着瞌睡的老門衛仍舊窩在藤椅上縮作一團。我深呼吸了一口夜晚清冷的空氣,努力鼓起勇氣和顧思遠一起走了進去。
雪下下停停,路上溼滑一片,遠處的樓影在昏黃的路燈掩映下,顯得清寂漠然。
在路上我跟顧思遠說過了,我來這兒是看望父親,不過我和他之間有些誤會,等會要是被趕出來還請他不要見笑。
從車上下來,他要去附近的華潤買點禮品帶去被我攔住,我拿起手上的袋,說沒有什麼比這個禮物更讓他開心的了,我父親寫了一輩的毛筆字。
顧思遠沒有堅持,他的眼神在夜色裡顯得格外的亮,他伸手輕輕揉揉我的發頂心,接過我的袋拿在手上然後牽住了我的手由我帶着他朝家屬區的盡頭走去。
天氣寒冷,所以路上沒有遇到什麼熟人。
窄窄的巷道里,只有我和他的身影長長的映射在路面上疊在一起,氣氛靜好,說不出的令人感到安心寧和
“你怎麼會願意陪我來?”我帶着感激的目光問他。
顧思遠笑笑。捏了捏我的手心,低語:“我怎能不來呢?我也是他的女婿,不是嗎?”
我不無擔憂的望着他。
“他說不定會把我們打出來的……你和我在這個家是黑戶。”
他呵呵笑了,沉穩的聲音聽起來盡是愉悅。
他開導我說,沒有不愛自己孩的父母。我相信,你的父親他早就已經後悔了。
聽着他的話,我的眼淚又想出來了。
腳步一停,轉過彎就看到了我家住的四層舊樓。一樓的東戶,此刻廚房裡正亮着微弱的燈光,隱約可見一個身影在廚房內擦洗忙碌,是蕊姨吧。父親無論如何也沒有那麼低的身量。
正想着,一樓客廳的燈忽然亮了。
然後一個略顯消瘦的身影就映在了淺色的窗簾上,微駝的脊背,彎腰像是在倒水。
我的手一顫,眼睛就癡癡的望了過去。
還能有誰呢?那個身影,就是我朝思暮想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