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的是熱帶叢林的景象:樹、草、花、溪流、長頸鹿、斑馬、鱷魚、老虎……單線條勾勒的植物和動物熱熱鬧鬧地擠在一起
悉尼藝術館的大廳裡飄浮着咖啡的香味——我參觀過的所有西方藝術館、圖書館、博物館,咖啡香總是絲絲縷縷地瀰漫在每一道門廳、每一層樓梯、每一彎穹窿間,讓你感受着藝術之外的日常和悠閒,以及把輝煌的歷史和庸常的世俗連結在一起的和諧。我看到大廳一角聚集了奇形怪狀的一堆人:一半是四五歲、六七歲的孩子,一半是他們的父母。他們中有的只穿卡通圖案的短袖汗衫,有的卻嚴嚴實實套上了毛衣或牛仔的外套。孩子們盤腿坐在五顏六色的海綿座墊上,父母們卻只在肥大的屁股下支一個簡易小馬紮,坐得彆扭而且辛苦。有人乾脆放棄了座位,在外圈站着,雙手抱臂,或者以手支頤,一樣地屏息靜氣,滿臉嚴肅。在人羣中央,是一副用木架支起來的大幅畫作,畫的是熱帶叢林的景象:樹、草、花、溪流、長頸鹿、斑馬、鱷魚、老虎……單線條勾勒的植物和動物熱熱鬧鬧地擠在一起,像是中學生對地理書插圖的簡單臨摹。站在畫前的中年人卻是典型的藝術家派頭:禿腦袋、大肚腩、鬆鬆垮垮的圓領汗衫和夾克,左手的五指間夾了數十根彩色粉筆,一邊眉飛色舞地對聽衆講述着什麼,一邊交替使用指縫間的粉筆,爲畫布上的花草、斑馬和老虎們塗上花花綠綠的顏色。稚氣十足的畫面傾刻間漂亮起來,生動起來:鮮花怒放,綠樹成陰,長頸鹿仰脖吞食樹葉,斑馬在溪邊低頭喝水,老虎在草叢中警惕地盯住爬上岸來的鱷魚……藝術家面前的小觀衆們開始興奮,有孩子晃晃悠悠地站起來了,也有孩子控制不住地尖叫,手指着畫面搖擺身體,或者跺腳。
我先生拉我走,去看樓上的現代藝術展。我卻對眼前的一幕感到好奇,想看看這些大人小人到底在做什麼遊戲。
藝術家模樣的人忽然抓起一塊溼布,把他剛塗上的彩粉嚓嚓地抹個乾淨。然後他揚着指縫間的粉筆,彎下腰,笑容可掬地對孩子們說了些什麼,眉眼和語氣中充滿熱望和誘惑。我聽不懂說話,憑直覺知道他是在鼓勵孩子們走上去爲畫面重新塗色。於是,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高高地舉起了手。藝術家一迭聲地稱讚他:“好!很好!你是個勇敢的孩子!”
在我站在人羣外圍好奇地觀望他們的十多分鐘時間裡,我曾經對孩子們的身分做了多種判斷。我起先以爲他們是一羣學美術的小畫童,被父母帶着來上繪畫課,就像中國很多辛苦學畫的孩子一樣。後來又猜他們是幼兒園組織的集體活動。再後來又覺得不是幼兒園,是隨父母逛藝術館的孩子被偶爾召集到一起,上一堂免費的藝術教育課。所以,當那個胖胖的母親一步跨過去,小心挽起兒子的手,把他帶到畫幅面前時,我震驚地發現這不是一個普通的孩子,這是個看不見世界的盲童,他甚至不能獨立走過座位到畫布間的短短距離!
藝術家問他:想給什麼塗上顏色?盲童回答:花。藝術家遞給他一支紅色的粉筆。盲童搖頭,不接,他要自己挑選顏色。他的小手在藝術家手心中的一大堆粉筆中摸索,小心地選擇,甚至一支支拿起來放在鼻子下面聞它們的味道。最後他嚴肅地選中了其中一支,是黑色的。他居然挑了一支黑色的!他在藝術家的妥帖幫助下,給畫上的花朵塗上了黑色。他被母親引領着走回座位時,滿臉洋溢着成功的喜悅,額頭和鼻尖都閃耀着晶亮晶亮的光。所有他的觀衆——藝術家、孩子們、家長們、圍觀的人們,無一例外對他報以熱烈的掌聲!
接着舉手的是一個智障女孩:雙眼分得很開,嘴巴微微地張開着,走路的步態搖搖晃晃。她選擇了長頸鹿。她一筆一筆認認真真爲長頸鹿塗上了鮮亮的綠色。也許綠色是她最喜歡的顏色?最喜歡的顏色給了她最喜歡的動物,多麼開心!她放下粉筆,自己先爲自己拍手,笑得口水都淌出來了。
那個聾啞孩子是比較聰明的一個,看他的眼睛就能明白他是有想法的小人。他走到畫架前,用手語跟藝術家進行了一番溝通,然後他選擇褐色和淺黃色的筆爲斑馬穿上花衣。斑馬的花紋應該是黑白兩色吧?奇怪,它穿上聾啞孩子爲它設計的黃色時裝,居然也很漂亮啊,而且神氣得像活了一樣,像要走下畫布用舌頭溫順地舔那孩子的手……
就這樣,一個又一個孩子走上去,給畫上的動物們塗抹着奇怪的顏色:紅紅,黃黃,藍藍。所有漂亮的顏色都是他們精心挑選出來的,是他們認爲應該這樣的。所有的顏色又都被那個有權威的藝術家所肯定,所鼓勵,所讚許。在漫長的時間裡,我目不轉睛地看着眼前奇特的一幕,一直到目光模糊,鼻腔酸熱。離開他們的時候,我的腦子裡恍恍惚惚想到了很多個名詞:福利、慈善、教育、素質、義務……最終盤據不散的只有一個字: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