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光了油的魚鱗呢，自動捲成五串亮晶晶的珠珠兒
在我的家鄉，從前人家娶媳婦，新娘子三朝口要當着至親近族面前下廚執炊，考考新娘子賢惠不賢惠，能幹不能幹。有這麼一戶人家，婆婆自恃手藝高明，小姑子又刁鑽古怪，這天廚房裡擺出來的是一片新鮮鰣魚，拿準了要出新娘子洋相的。豈知新娘子並不怵場，袖子一卷，一刀下去，霍霍霍把魚鱗全刮光了。這下要出大笑話了：哪有做鰣魚刮鱗的呢？婆婆抿嘴在旁邊冷笑，小姑子更是幸災樂禍，招呼合家大小來看嫂子出醜，還說些什麼到底不是好人家的底子，沒吃過豬肉，也聽過豬叫呀……三姑六婆，豪奴嬌僕，笑倒了一片。新娘子呢，任憑着別人冷嘲熱諷，沒聽見似的，不慌不忙從髮髻裡拔出一根繡花針，又找出紅黃藍綠紫五色絲線，把剛剛刮下來的鱗片串成五條，反釘到鍋蓋下面。而後她使文火慢慢蒸煮魚，待到魚熟，鱗上的油脂也就一滴滴的全都滴到了魚盤子裡，香味傳出三里路外。那滴光了油的魚鱗呢，自動捲成五串亮晶晶的珠珠兒，新娘子順手一圈，盤成五朵梅花，蓋在魚身子上。新娘子將這盤魚恭恭敬敬端到公婆面前，輕聲細語說：五福臨門，恭請二位大人賞臉。這時候婆婆的臉啊，真比挨媳婦打了還難受呢。
故事原本是爲從前在夫家受窩囊氣的小媳婦們出口氣而編出來的，不過從中卻也能見鰣魚當年在市場上的地位。我的家鄉是出產鰣魚的地方，小家小戶的女兒尚且輕易不能見識，它的珍貴也就不言而喻了。我小的時候，市場上鯽魚、鯿魚只賣四五毛錢一斤，而鰣魚的價錢是五塊。而且買鰣魚不論“條”，論“片”，如果你說“買一條鰣魚”，一街的人都會瞪大眼睛看你，以爲你錢多了撐得慌，跑這兒發顛玩甩。我記得十二三歲時在姨娘家吃過一次鰣魚，父親說他在更早的時候也往家裡買過一次，爲此在**中還受過批判，說是生活奢侈。我已經一點印象沒有了，依稀中鰣魚的味道兼有海魚和河魚的特點，鮮肥細嫩自然是少不了的。說句實話，那時候一大家子人圍桌吃飯，兄弟姐妹個個如狼似虎，甭管是鰣魚還是草魚，眨眼間風捲殘雲囫圇下肚，哪顧得含在口中細細品味！倒是大學畢業工作之後，有機會在宴席上吃過幾回鰣魚，那做魚的方法合乎規範，是切割成片，連魚鱗扣在盤中清蒸的，只是魚肉老得要使筷子去捅，且吃在嘴裡木渣渣全無鮮嫩感。懂行的人說這是放冰庫凍過的，也有說這根本就不是真正的鰣魚。不管怎麼樣，此後桌上再有這道菜，我是堅決不碰的。
長江的另一鮮是刀魚。這玩藝兒大概天生比鰣魚的繁殖力強，到如今市場上依然年年有見。才上市的刀魚價錢可觀，要賣到近200元一斤，清明之後便一天天下落，最後五塊錢也能拎回一小串。清明之前的刀魚我是從來不買的。衣、食、住、行，我在其他三件事上一向不吝花錢，惟獨對“食”的消費觀念趨於保守，不喜歡趕時鮮貪口欲。都說刀魚一過清明刺就變硬，但在我看來這並不妨礙人們對魚肉本身滋味的鑑賞。魚價跌到10塊20塊一斤時，便可以美滋滋地拎回一串。清蒸時，將同時上市的鮮竹筍切上幾片覆於蔥姜之左右，放進微波爐中只需五六分鐘，盤蓋一揭，熱氣撲面，鮮味能把你薰得跌一下跟頭。
長江中的鮰魚如今也成了餐桌上的珍品，價錢賣到了以百元來計，這是我沒有想到過的。前幾年偶然聽人說起此事，纔想起自己的確是多年沒有吃過了。記得從前在揚子江心的長青沙小島插隊時，江邊有很多打魚的小划子，漁人將剛打上網的鮮魚裝進小口竹簍，掛在船舷側邊，那竹簍裡的鮰魚不是什麼稀罕貨色。有一次我到泊在江邊的拖輪上去玩，趕巧在船上吃了一頓午飯，剁成拳頭大小的鮰魚肉塊是盛在臉盆裡端上來的，堆成尖尖的、顫巍巍的一大臉盆，只要你不嫌肥膩，儘管吃得嗓子眼裡冒油就是了。去年5月初我隨家人回故鄉探親，途經泰興，在泰興師範學校門口一個對外營業的餐館裡吃飯，特意點了“紅燒鮰魚”這道菜。魚是剛出水的鮮貨，餐館大師手藝也佳，一大盤鮰魚端上桌來，油汪汪紅亮亮的。我弟弟先夾第一筷，大家的眼睛全直愣愣觀察他的反應。只見弟弟舌尖一抿，喉結一滑，臉上的表情竟有幾分驚訝幾分震撼。衆人心中忐忑，以爲又是一道名不副實的菜，剛覺泄氣，弟弟的筷子已經穩、準、狠地又伸進魚盤之中。衆人方纔醒悟，紛紛舉箸，也是片刻間的風捲殘雲。最後剩下拇指大的一塊，衆目睽睽之下都不好意思獨享，被我女兒毫不客氣據爲己有。這盤紅燒鮰魚，的確是我近年來吃過的最好的東西。後來回程時在揚州停車打尖，找了一間不算小的餐館，又點了一盤紅燒鮰魚，滋味卻遠遜於前，令人大大地失望。可見世間好東西是不可有二的。